杨度感到一切都像沉浸在绮丽如锦的梦幻之中。走过的御道,仿佛就是从此平步青云的阶梯。自己被荣耀包围着,早晨灿烂的阳光更增添了荣耀的色彩,一切安排得美妙而神奇。他觉得在自己走的道路上,将看到中国式的威廉第一,中国式的明治天皇出现,将看到俾斯麦、伊藤博文的相业在中国出现,中国要得救了,一定会强大起来。这好像是个缥缈的梦,但梦中的一切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
他和梁士诒特别亲热起来,梁士诒请他到保安寺街三水会馆梁寓,盘桓了半日,两个同榜杯酒订交,相互约定:今后要携手共进,改良政治,振兴中华。
夏寿田、齐璜也为杨度高兴,夏寿田特别找到一家湖南菜馆,为杨度设宴祝贺。
当杨度陶醉在美梦中的时候,军机大臣瞿鸿璣在颐和园参见西太后的一幕正在进行。
仁寿殿里,御香氤氲。西太后端坐在围屏和宝扇簇拥的黄缎宝座上。她右边的御座上坐着光绪皇帝。在西安蒙尘回銮之后,西太后表面上不再严密禁闭这个傀儡皇帝,有时还让他参加一些朝廷上的例行活动,让他在接见大臣时做做陪衬。他面容消瘦,神态抑郁,时而紧张,时而冷漠,从不发言。
瞿鸿璣走进殿门,连忙甩动马蹄袖,走向白布红边的拜垫,朝上行陛见大礼,然后匍匐地跪着,缓慢地条理清晰地向西太后,顺带也向皇帝,启奏军机大事。
瞿鸿璣五十来岁,因为貌似同治皇帝,西太后见到他总觉得仿佛见到死去的儿子,所以对他特别青睐。其实同治皇帝在世的时候,与揽权专横的西太后并不和睦,瞿鸿璣比同治皇帝忠顺得多,而且有一套窥伺上意、先意承志的看家本领,这样他就特别受到西太后的恩宠。
这次西太后询问了几件军机大事,最后顺便问到经济特科考试的结果。瞿鸿璣一时摸不清西太后的意向,想先试探一下再表明态度,便先叩了个头,伏在跪垫上奏道:“启奏皇太后,这次考试,阅卷大臣会商结果,确定了人选,并已照例张挂了黄榜。”他想到和他有私人嫌隙的阅卷大臣张之洞,很想乘机踢张之洞一脚,但在未弄清西太后的意向之前,又不便莽撞从事。
“他们的文章怎么样?有没有好的改革主张?”西太后的问话有其特殊内容,她深恨“改革”这个字眼,认为“改革”是拆她的台,是和她深恶痛绝的立宪相差无几的玩意儿。她确曾下诏提到过筹备立宪,那不过是为了抵制革命打出的幌子,是不能当真的。现在她说的“好的改革主张”,强调“好的”,就有巩固她的专制地位的含义。但她谈到“改革”这个字眼时,声调并不凶狠,相反倒是庄严的和蔼的。
瞿鸿璣是乖觉的,他偷偷瞥了西太后一眼,隐约觉察到西太后话中透露的意向,他想乘机拆张之洞的台,但又不能全盘否定这次特科,便直起腰板启奏道:“他们前两名的文章,臣也看过,确是议论风生……”他琢磨着如何措辞才不露形迹:“只是,谈学外国多了些,对于如何维护祖宗成法,就谈得少了些。”
“是这样!”西太后冷冷一笑,微嗔地说:“不要祖宗成法,光学洋人,那还不是君主立宪的老调?那不是和康梁乱党一样的论调吗?”西太后的声调变得严厉起来,还冷冷地瞥了光绪皇帝一眼。
瞿鸿璣暗暗高兴,却装得如同自己受到申斥一般诚惶诚恐,忙叩了个头,继续奏道:“启奏皇太后,臣在这一点上也很不放心。就拿这次考取的第一名梁士诒来说,有人就说他是‘梁头康脚’,因为他姓梁启超的梁,是‘梁头’,康有为又名祖诒,他名士诒,是‘康脚’。考取的第二名是杨度。杨度这人……”他想起杨度正是张之洞保荐的,更加重了语气:“……是湖南人,从文章看,是贾长沙一流人物,高谈阔论,也弄不清他的真意是什么,或者是不敢明谈立宪,才故意隐晦其辞的。臣就奇怪,封疆大臣为什么保荐这样的人?”
瞿鸿璣讲的看来是昏话,却是煞费心机讲出来的,使西太后听来句句入情入理。
西太后,听到康梁的名字,就窝着一肚子火。康梁远走海外,虽逃出了她的魔掌,但他们的余党在国内还不少,这是西太后的一块心病。她也明白,贾长沙是汉朝的贾谊,他曾上《治安策》,一心要加强皇帝的权力。这个姓杨的,既要立宪限制皇家权力,又要加强皇帝的权力,是明摆着要抵制至高无上的老佛爷,这还了得!她向前探着身子,冷酷的眼光从光绪皇帝的苍白脸上,又落到瞿鸿璣身上,发话道:“传谕下去,这次特科考试,选士不严,品流庞杂,撤换有关的阅卷大臣,查一查梁、杨二人是不是康梁余党!”她的气稍平了些,顿了顿,望着异常忠顺的瞿鸿璣,改用温和的音调说:“下去吧!”
第二天,撤换四名阅卷大臣(张之洞不在内,瞿鸿璣还是没有扳倒他),撤除黄榜的消息,立即传遍京城。
梁士诒得到消息,就逃往天津。杨度为了避祸,也准备离京到上海去。夏寿田谋差未成,打算前往江西,去依靠在巡抚任上的父亲。齐璜已先期自回湘潭了。
在杨度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湖广会馆时,有人推开房门闪了进来。
来人是杨笃生。杨度不由惊问:“笃生兄怎么也到北京来啦?”
杨笃生笑道:“想不到吧?”他见房中并无他人,拉着杨度坐到一处。兴冲冲地低声说:“我们在湘绮老师那里分手后,我就收到梁启超从横滨汇来的一笔钱,数目很大,他要我到北京来拉拢一些维新派和保皇党,就用那笔钱作为活动经费。所以我来了。”
杨度瞧着杨笃生黑脸膛上的兴奋神态,摇摇头道:“我不信。你会放弃你的暗杀主张,又干起保皇党来?”
“嗬,好一个杨晳子!”杨笃生笑道:“我骗得过梁启超,却骗不了你。实话告诉你,我拿到这笔钱,就在天津设了总机关,制定了一个大计划,要炸毁北京的皇宫和颐和园,炸死西太后,以震动天下。晳子,怎么样?这回信了吧?我知道你的考试结果,所以来找你。算啦,跟我一道干吧。等我们轰然一声,抵得过一场昆阳之战时,梁启超绝不会怪我们挪用了他的钱。”
杨度望着朋友的得意神色,心上不赞成,却不想泼冷水,因此说道:“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样的计划,只有你想得出。至于我,正要离京避难,在北京也待不下去呀。”
“这,我知道。”杨笃生忙道:“你可以到天津主持总机关的事宜嘛。”
杨度还是婉言谢绝他:“要用一颗炸弹炸掉一个皇朝,这样的炸弹,现在还没有造出来。我劝你,还是照梁启超嘱托的,多方联系一些维新派人物,等待时机为好!”
杨笃生一听就炸了:“哼,我想你考试碰了钉子,该开窍啦,该想到走一条新路啦,难道你还想在老路上摔跟头?”
“摔跟头归摔跟头,但路总归是条路。”杨度仍坚持自己的主张。
杨笃生刷地站起来,沉着黑脸愤愤地说:“好吧,你这拥护朝廷的,却怕朝廷捉拿,只好远离朝廷;我这反对朝廷的,却要留在朝廷的辇毂之下,多有意思呵!”
正说着,夏寿田进来催促杨度动身登程,见了杨笃生,不免又寒暄一阵,才相互道别。
)第三节 十字路口
杨度避祸到了上海,暂时不敢公开露面,听听北京的风声,才知经济特科考试已草草结束,原来录取的人多数被淘汰,重新录取了一等仅九人,二等也只有十八人。
在上海还流行着一种传说,说杨度已在北京被捕,甚至说已被杀头。著名学者章太炎还为此在《浙江潮》杂志上写了两首诗,把有志救国又贪图功名的杨度着实奚落了一番。
他通过殿试实现君宪的梦已经被击得粉碎,还差点儿遭到一场横祸,以致招致革命志士的嘲笑,真是羊肉没吃到,还惹了一身臊。今后怎么办?他像徘徊在十字路口上,不免苦闷彷徨。
在上海他住在一位同乡好友的住处,地点在新闸路余庆里,是一所石库门房子。周围很空旷,人家稀疏。
这位好友叫章士钊,是个二十来岁就很有名气的人物。他字行严,号孤桐,长沙人,担任过《苏报》主笔,在报纸上鼓吹反清、革命。由于刊载了邹容的《革命军》和章太炎反驳康有为的文章——章太炎在文章中骂光绪皇帝是“载湉小丑”,骂西太后那拉氏“不过先帝一遗妾耳”,大大触怒了清政府,清政府勾结上海租界工部局查封了《苏报》。这是当时很有名的“苏报案”。章士钊接着参加了黄兴发起的华兴会。华兴会是个以反清和革命为宗旨的革命组织。对外打出“华兴公司”办实业的牌子,作为掩护。章士钊一面创立《国民日报》,一面租赁招待所四处,作为革命志士的活动场所,余庆里是一个中心据点。
当时来这里参加集会活动的人很多是后来著名人物,除黄兴、陈天华、杨度之外,还有蔡锷、苏玄瑛(曼殊)、柳亚子、黄炎培、胡瑛、陈去病、张继等。
这天晚上,黄兴和章士钊、陈天华暗中约好,一定拉杨度加入华兴会。
在二楼上,室内有两张单人木板床,铺着被褥,是杨度和陈天华的睡铺。有一张八仙桌,有几把不成套的椅子。他们分散坐在椅子上床铺上,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暗中却像几个猎人约定暗号慢慢逼近捕猎目标一样,围猎就要开始。
黄兴对杨度的政治见解及性格脾气都是熟悉的。杨度也熟悉黄兴。他俩在日本留学时是同学,两人同岁,又是同乡(黄兴长沙人)。他知道黄兴在东京时就蓄志反清,还为此热心学习军事技术,练习射击。
黄兴字厪午,后改字克强,后来在革命党中是仅次于孙中山的第二号人物,他宽肩膀,圆脸庞,肤色红里透黑。厚嘴唇上留着浓密的短髭。他坐在床铺上,用热情的眼睛望着杨度说:“我读过你的一首长诗,其中写曾国藩‘不助同胞助胡满’,骂得痛快!你明明白白地写清政府是‘胡满’。你在诗中说湘军和太平军的战争是‘粤误耶稣湘误孔’,写得更痛快!你说太平军误于宗教思想,湘军误于传统保守思想。这真是反清、革命的诗呀!晳子,可见我们的思想完全合拍!你的诗说明的也正是我们华兴会的宗旨呀。”他的声调是热烈的,一双热烈的眼神更像火焰般灼人,他用手摸摸短髭,又向章士钊、陈天华投去一个期望他们助阵的目光。
个子不高、长得瘦弱的章士钊把话接过去,他说:“晳子兄这类诗很多,晳子兄写过《湖南歌》和《黄河歌》,爱国思想都很强烈。很难想象,像你这样的爱国诗人,怎么会置身于革命行列之外?”章士钊年轻轻的,却脸色严肃,说起话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杨度已觉察到,他们这些话都是意图拉自己加入华兴会的。他正思索着如何回答时,陈天华也加入了对方的阵线。
陈天华,字星台,湖南兴化人,比杨度小一岁。因幼时生过天花,所以自名“天华”。他写的革命小册子,对革命影响很大。他有一张微麻的方脸,头发像刺猬,根根直竖着,说话有些口吃,一双神经质的眼睛不断眨巴着。他说:“晳子,兄,快,快加入我、我们的华兴会吧。我、我写的鼓词体的小册子,开、开场白有、有一首诗。”他朗诵道:
瓜分豆剖逼人来,同种沉沦剧可哀。
太息神州今已矣,劝君猛醒莫徘徊!
他朗诵时再不结巴了,由于容易为爱国感情所激动,嘴角微微战栗着,眼中闪着微微可以觉察的泪光。
黄兴再次挑明催促道:“晳子,怎么样?一道干吧!”
轮到杨度表态了。他微微一笑,答道:“自甲申至甲午,十年一大变。自甲午至今日,未十年又三大变。甲午割台湾,赔款二百兆两;戊戌割胶州湾,割旅顺口、大连湾,割威海卫;庚子之变,赔款四百五十兆两;甲午以后,列强天天谈论要瓜分中国,绘图设色,遍传五洲,这就是星台兄说的‘瓜分豆剖’之祸。由于这种情况,国民才起来反清、革命。庚子以来,外国侵略者见义和团尚有国民性,知中国之未易骤亡,于是瓜分主义一变而为要求门户开放。其实,这仍是无形之瓜分,不过拖延时日,企图利用中国的政局混乱,逐步灭亡中国而已。我不同意闹革命,原因就是不愿让国家陷于混乱,给外国侵略者以可乘之机。”
黄兴立即反驳说:“革命是推翻卖国政府,怎么是制造混乱?”
“君宪一定可以改变政府的现行政策。”
“首先这个政府就不会同意立宪!”
章士钊是这里的主人,生怕大家少年气盛,争吵起来,甚至揎袖挥拳,恶声相向,那对主客都是难堪的事。他意识到一场激烈辩论快要爆发,正想从旁劝解,只听杨度笑道:“我不反对谁革命,也不反对任何革命组织,但我在思想未通之前,绝不冒昧参加。”几句话,立即缓和了气氛。
黄兴热心拉人参加他的组织,但也不喜欢强加于人,也笑着提醒说:“你不参加革命组织,又为什么经常参加我们的活动呢?”
“因为我也希望革命力量壮大,那样会形成强大压力,迫使朝廷立宪。”杨度说出了他的特有的设想。
章士钊放心了,看来这场辩论还是不伤感情的。黄兴仍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脸上的表情是温和的。陈天华没有说服杨度,却被杨度说动了心,只是眨巴着神经质的眼睛沉默着。
这时,有人来找黄兴,黄兴约着陈天华随同来人一道出门访友去了。
楼上只剩下章士钊、杨度两人。两人说着话,忽听“笃,笃”的敲门声,敲得很急。章士钊、杨度马上警觉起来,因为这里经常集会,难保不漏风声,要是巡捕来抓人就糟了。章士钊把商业账本和一把算盘塞给杨度,让他必要时作为伪装,然后自己下楼开门。
门一打开,闯进来一个莽撞汉子,戴一副大黑眼镜,在幽暗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章士钊问他找谁,他更不答话,直往楼上闯。
章士钊、杨度见他单身一人,手中并无武器。章士钊再次问他:“先生,你找谁?”
只见那人把黑眼镜一摘,杨度先嚷起来:“是笃生兄呀!”
三人相互拉扯着,直走到灯光亮处。杨度向杨笃生睃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
杨笃生的右眼,像一颗烂紫葡萄装在眼眶里。破裂的眼球没有脱出,但虹膜和瞳孔都已混沌一片。他那端正的黑脸膛变得灰暗瘦削了,才三十多岁的人,似乎突然衰老了许多。从他的外貌变化,可以想象这个提着脑袋干革命的人,经历了多少艰难。
经杨度、章士钊的关切询问,杨笃生痛苦地叹口气,说:“我研究爆炸物,学制土炸弹,一时失慎,接触到银制药屑,以致一目失明。后来在北京住了些日子,由于皇家御林军戒备森严,无隙可乘,我只好放弃我的打算,回到上海来了。”
他啜着茶,询问了主人和杨度、黄兴的近况。他的独眼抑郁而昏暗,脸孔由于痛苦而扭曲。他重新戴上黑眼镜,右手向空中一甩,像要摆脱烦恼似的,嗫嚅了一下,才说:“晳子,过去我反对你应考经济特科。现在我才明白,你有你的理由。章太炎骂你的诗有这样两句:‘保种平生愿,微言是借权’,前一句说你一心‘保种’保国,后一句说你是想‘借’朝廷之‘权’,行救国之实,骂你不忘功名利禄的话不管它,这两句却写出了你的为人。我也准备走你的路,‘借权’救国。今后我要混迹于官场,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以实现我的救国目的。”他又把黑眼镜摘下来,独眼迅速眨动着,由于重新说到希望,独眼里又燃烧着光芒,刹那间又恢复了年轻的活力。
他们等黄兴等到夜深,仍不见回来。章士钊不放心,要到黄兴朋友处去问问。
章士钊外出不久,就喘吁吁地跑回来,说:“不好了,黄兴的朋友万福华,在四马路金谷香西菜馆被捕了。万福华在那里要开枪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没有成功。现在黄兴也受牵连,在他朋友那里被抓走了。这里也不安全,请你们快走吧!”
杨度说:“那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