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健吾来了。他挥开众人,和董健吾单独谈了几句话,便叫儿子过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笔钱,交给董健吾。董健吾又在床前俯身安慰病人说:“老师很快会好的,明天我再来看老师。”病人微微点一下头,脸上还掠过一丝微笑,像是说:“我的事情都办完了。”学生走后,他又安详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第十三节 尾声
第二年早春的一个早晨,夏寿田和方表来到万国公墓,到老朋友——杨度的墓上凭吊。阴沉沉的天,地面上还有一层袅袅升腾的雾气,远处看不清。他们沿着一条碎石子路走进墓园,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座墓。
他们带了一个花环,恭敬地安放在墓碑前面,低头静默后,夏寿田转向方表说:“去年七月,我和晳子还做了一次畅谈,想不到分手后,他没害什么大病,竟作了古。”他的声调是凄怆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向四周望望,突然发现墓前新栽了一棵柏树,他惊异地问:“去年我们前来送葬时,这里没有这棵树呀。”
“这棵树可大有来头哟!”方表四顾无人,低声说道,“我是听晳子的一个学生说的。晳子葬后,共产党领导人周恩来、陈赓曾来墓上凭吊,同时栽了这棵柏树。”
夏寿田有些诧异地望望柏树,转问方表:“你说,晳子是和共产党有联系,还是本人就是共产党?”
方表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不过,”方表还是开口了,“晳子对我说过,一个人不能没有理想而活着。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没说。”
“我也记起来了。”夏寿田接话说,“他对我说过:‘前清时候是封建皇帝的天下,民国初年是军阀的天下,现在是洋人、新军阀、流氓三位一体的天下,将来必然是人民大众的天下。’看来人民大众当家做主,就是他的理想吧。”
他们像破译密码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找到了结论:“这么说,他大概是共产党吧?”方表说出了还是不怎么确定的结论。
这一提醒,两人由于和死者的情谊,进而理解了共产党,对共产党的敬意油然而生。
两人都不再说话,似乎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两人都以深含敬意的眼光打量着柏树。在这一派荒寒乱草枯黄的墓园里,只有这柏树却分外青翠,像是茫茫沙漠中唯一的绿色生命,像是黑暗山谷里唯一的一片彩霞。它是死者晚年人格的象征,是党对他的晚节高风的最大褒奖。
夏寿田绕着柏树巡视,从各个角度审量树的姿态和风貌。这时雾气渐消,柏树枝叶上缀着水珠,更显得苍翠异常,生机勃勃。
阴沉沉的天空偶尔漏下一线阳光,使美好的事物和丑恶的事物同时纷呈于视线之下。这时可以看到坟墓垒垒,生前贤愚忠奸,死后都在这里比邻而居。方表逐墓看去,看有没有熟人的墓。他蓦地发现靠西北角是杨士琦的墓。
他走回来叫夏寿田去看,夏寿田“啊”了一声,说:“杨杏城也葬在这儿呀。”夏寿田想起了杨士琦一段奇闻,他由方表引路,边走边说:“杨杏城是袁世凯的头号智囊。他的死也曾轰动上海。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他的语调平和,像局外人谈一件社会新闻似的。“他纳小菠菜小白菜为妾。一天,家里晒箱笼衣物,毒药水也在箱内。你知道毒药水的故事吗?传说当年毒死光绪皇帝的就是这毒药水。杨杏城关照家里人说,这药水有一点入口,人会立时毙命。他把它移放在高柜上,禁止家人动它,随即外出拜客。杨杏城回家时,推门直入卧室,发现小菠菜小白菜和儿子在床上调笑;他气昏了,大骂儿子是‘畜生’,两妾是‘贱货’‘非统统处死不可’。他气得站立不住,便歪在沙发上气哼哼地骂。小白菜偷偷把毒药水滴入茶中,叫丫头送茶给他。他喝了,一会儿就呜呼哀哉了。”他一口气说完,已来到杨士琦墓上。
“这事我也略有所闻。”方表说。他们说着话,见这里的大理石墓石墓碑,很有气派,比杨度的墓阔气得多。方表冷冷地笑道:“杏城的儿子很孝顺嘛,为老子造了这么一个安乐窝!”
夏寿田无语,他在想:凭吊老朋友,根本不该来看杨士琦的墓。不过,他们生前同在袁政府共过事,死后又葬在一个墓园里,善恶美丑往往同住在一个容器里,像鲜花和狗尾巴草长在一个花盆里,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又谈到和杨度生前有过关系的其他人。夏寿田说:“在袁政府时代,有人有‘财神’之称,一生三次受通缉,今天依然是百万富翁,经常往来于香港、上海之间;有人拜老袁做干老子,受老袁豢养过,今天却成了‘党国元老’。有什么公理可说呢?”
方表知道他指的是梁士诒和汪精卫两人,也摇摇头,表示无声的同感。
两人又回到杨度墓前,夏寿田深有感慨地说:“晳子一生才气纵横,虽然走过弯路,但始终是个正直人,是个爱国者。历史上有些人,动机并不好,却来个歪打正着,成为历史的功臣。另外有些人,动机并不坏,却走错了历史的房间,弄得名誉扫地。晳子一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真该有人写写他,还他的本来面目才好。”
两人慢慢走出墓地。已经走出老远了,夏寿田仍然带着依恋的心情回头望望,见云雾中漏下一线阳光,正好照射在那棵柏树上,使它在苍翠中泛着一层耀眼的晴晖,比近处看,树形显得更美丽更葱郁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眼前一晃,在那棵柏树前面忽然闪现出老朋友杨度微笑的面影,幻象立即消失,柏树依然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他眨眨眼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幻影同样真实。
)第十四节 后记
三四年前,曾一度想到用小说形式写写杨度其人,但立即感到很难写,一闪念也就过去了。去年春间,《解放日报》的同志向我约稿,问我有无兴趣写杨度;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很难写。最后经不住这个好题材的“诱惑”,决定试一试看。
之所以感到难写,因为杨度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又处在政治风云急剧变幻的时代。他的经历是复杂的,思想也复杂,虽不是五颜六色,却也不像一个单色人物容易着笔。
杨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生于一八七四年,早年寻求救国道路,两度留学日本。他一直主张君宪救国,回国后被清政府以四品京堂擢用,参与立宪活动。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做了民国的大总统。这个大野心家还不满足,又梦想做皇帝。杨度仰承袁世凯的旨意,发起“筹安会”以筹一国之治安为名,为袁世凯做皇帝鸣锣开道。于是改元“洪宪”,改民国为“中华帝国”,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在全国人民反对下,在蔡锷发动讨袁护国战争的军事打击下,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就垮了台,杨度也被指为洪宪帝制的“罪魁祸首”,受到北洋政府的明令通缉。从此他身败名裂,成为人们诅咒的众矢之的。他后来又和军阀头子曹锟、狗肉将军张宗昌厮混在一起,晚年又做了上海流氓势力代表人物杜月笙的挂名秘书,一直做到一九三一年逝世为止。
不光彩的历史带来不好的名声,也是十分自然的。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人们还是照样骂他,一九七六年上海出版的《章太炎诗文选注》,在一条注释中,还照样说杨度是“臭名昭著”的“帝制余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看来他名誉扫地,已经盖棺论定了。
然而,从表面现象看人,以凝固眼光看人,是不可靠的,甚至会制造“冤假错案”。杨度确曾误入迷途,这有历史条件的制约,也有他本身的弱点。但他绝不是反面人物,他“背黑锅”背了若干年,差点儿含冤莫白,成为千古沉冤!
周恩来总理在逝世前几个月,派秘书关照王冶秋同志,要他告诉上海《辞海》编辑部,在“杨度”词目下要写上他晚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当时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臭名昭著”的老政客,怎么能和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联系起来?
后来王冶秋、夏衍这些革命前辈先后写文章,追述杨度入党的往事,人们才恍然大悟:杨度原来不是鬼,而是人,是勇于补过不断追求进步的人。
他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他走的道路相当曲折,经历相当复杂,甚至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要写他,确实不好写,不易写好。
有关他的史料也很庞杂。由于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失败,他本人又遭通缉,墙倒众人推,和他同时的人写的笔记或回忆录,多半是骂他,表示和他“划清界限”。而杨度的同代人,如夏寿田和章士钊写到杨度时又说了杨度一些好话。悠悠毁誉,各执一词,我们该信谁的?更麻烦的是,同一件事的记载也互相抵触,甲说这时杨度是“扮红脸”,乙说这时杨度是“扮白脸”……但杨度只有一个,他不能既做“贼”又“捉贼”。这里就有个史料真伪杂糅的问题。如何区别真伪,去伪存真,又是一个难题。
最难处理的还是杨度前后判若两人的问题。从他大开历史倒车到站到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战斗行列,是个戏剧性的惊人变化,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不错,人是会变的,有人由革命阵营叛变出去,有人由反动营垒变而走向人民,这类事例俯拾即是。只要不是形而上学地看问题,是会承认事物本来就是这样辩证地发展着的。这没有什么难解释的。问题是,要写杨度的变,必须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找到他变的内在根据,也就是说,要有他的思想、性格、品质、情操的连续性。丑陋的蛹变成美丽的蝴蝶,被母鸡嘲笑的丑小鸭变成冲天而飞的白天鹅,都有变的内在根据。
要把握杨度的变,既不能用现成套子去套,也不能用别的转变人物进行比附。杨度只能是杨度,不能溢美,也不应讳“恶”,只能让杨度自己说明自己。
我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写杨度的。
但是,写的毕竟是小说,不免有虚构,有剪裁,有夸张,这样,也就招来各种非议。
小说在《解放日报》上连载后,先是杨度的家属到报社抗议,认为小说丑化了杨度;后来又有读者认为不是丑化,而是美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