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有没有丑化或者美化呢?
这个问题,在我决定写杨度时一直犯嘀咕:要是把他的品格基调写得太高,就没法解释,他怎么会干出鼓吹洪宪帝制那种丑事来?要是把他写得太低,又没法解释,他怎么会成为一个出生入死的地下共产党员?
怎样塑造他的形象,才能既不离谱,又使人信服呢?
我也曾想:艺术形象是一种创造,不是写历史,把曹操写成大白脸,把诸葛亮写成妖道,读者也没有否定《三国演义》的价值呀。
不过,我不敢高攀罗贯中那样的大师,为了慎重更慎重些,还是老老实实采用一种笨办法,就是尽量从史料中找根据。只要有根有据,就可以避免丑化或美化之嫌。
我发现,杨度是书生型的人物。这一下救了我,这把他整个人也照亮了。
史料的根据是:袁世凯骂他“是蒋干”(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蒋干在《三国演义》中是一个容易受骗上当的书生,是京剧舞台上著名的文丑。杨度的老师王闿运骂杨度是“书痴”,说他“书痴自谓不痴”(《湘绮楼日记》),就是说他“是书呆子却自作聪明”。杨度写诗也自称“书生”,如“书生襟抱本无垠”之句便是。胡汉民记述杨度在日本留学时,说他“读书甚勤”([美]薛君度:《黄兴传》);又有人说杨度“有口才,一言既出,四座生风。”(陈赣一:《新语林》)。这些史料,都提供了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典型形象。这样的人,富有正义感,可以通过党的教育成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有时又自作聪明,在某种条件下,又完全可以干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某种蠢事来。
人物形象确定了,再把他做的事情排列、对照一下,也恰恰符合一个书生型人物的言行。这,使我松了一口气。
再全面考察一下他的生平,我又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复杂现象:他是恶事传千里,好事却晦而不彰,这是不幸的,是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他特定的政治身份造成的不幸。
他和梁士诒、杨少琦、陈宦、段芝贵之流,都是洪宪帝制时期的活跃人物。杨士琦(袁世凯的主要智囊)是幕后人物,连通缉帝制罪犯时都没有提到他。陈宦(袁世凯的军事智囊)、段芝贵(袁世凯的干儿子,人们称他“干殿下”)掌握兵权,通缉令中都不敢提到。梁士诒组织《全国请愿联合会》,伪造民意,直接拥戴袁世凯坐龙廷,又发放内债,大借外债为洪宪帝制效劳,后来又利用他掌握的金融实力,为军阀混战筹措经费。拿他们和杨度作比较,尤其是拿梁士诒和杨度作比较,杨度独因“筹安会”问题而“臭名远播”,应该说有欠公平。这是全国通电讨袁,后来明令通缉都把杨度列为首犯有关。所以说,他是恶事传千里。
他做的晦而不彰的好事有哪些呢?仅举荦荦大端,有:
他促成孙中山和黄兴合作。当时孙中山的兴中会和黄兴的华兴会,都规模不大。孙中山到处寻找同志,壮大队伍。一九〇五年七月,孙中山由横滨到东京访问杨度,相见后,两人“聚议三日夜”。后来杨度自认为信奉君宪思想已久,难以突然改变,因介绍黄兴和孙中山合作。在杨度介绍下,孙、黄合作组成同盟会(章士钊:《与黄克强相交始末》),推动了旧民主主义革命事业的发展。
他预见到中国会出现军阀割据的混乱前景,向袁世凯极力推荐蔡锷,“力言蔡锷主持建军工作”(陶菊隐:《筹安会“六君子”传》),希望由蔡锷主持改造北洋军。事虽未成,却用心良苦。
他在陈炯明变后帮助孙中山渡过难关。一九二二年孙中山被叛将陈炯明驱逐下台,直系军阀吴佩孚督师衡阳,准备率兵蹑北伐军之后,入粤援助陈炯明。孙中山的处境十分险恶。杨度通过曹锟制止了吴佩孚的援陈行动,使孙中山能够从容部署击败陈炯明。孙中山后来说:“杨度可人,能履行政治家之诺言。”(刘成禺:《世载堂杂忆》)
他于一九二六年在张宗昌幕下,“表面为张出谋划策,暗中为革命奔走献劳”,以策应北伐。(陶菊隐:《筹安会“六君子传》)
他在一九二七年积极营救李大钊同志。他“卖了房产,交给党作经费”。“毁家纾难”,营教被捕的革命者和抚慰烈士子女。(王冶秋:《难忘的记忆》)
他做杜月笙挂名秘书时,做了大量革命工作。在三十年代思想文化战线上“围剿”和“反围剿”的斗争中,“杨度站在反围剿一边”(陈旭麓:《也谈杨度同志》)。在杜月笙门下,他“出入龙潭虎穴,把搜集到的敌情贡献给党。”(引处同上)他“不止一次地把他亲笔写的国民党内部情况,装在用火漆封印的大信封内,要我转给上级组织。”(夏衍:《杨度同志二三事》)
他就是这样一个走出旧营垒加入革命行列的人物,所以由潘汉年同志介绍、周恩来同志批准加入了党,以后又由潘汉年、夏衍等同志和他单线联系。(夏衍:《纪念潘汉年同志》)
根据这些,对杨度就要重新评价了。据实写出这些,总不是美化他吧。
还有,杨度早年提出过一些有趣的进步见解,很值得玩味。这在小说中有的提到了,有的没提到。
这些见解,很少有人知道,就像在冰雪还未消融的气候下,过早绽开的小花,还没有引起看花人的注意就凋谢了。这些见解很值得一提,如“全国皆兵,人自为战”,是他早在一九〇二年(光绪廿八年)就提出过的强国办法(见他所著《“游学译编”叙》)。又如提倡白话文。他早在“五四”运动以前,于一九〇二年就写道:“凡一国之语言文字,歧而为二者,其国家之教育、人民之进化,必不能普遍于全国上下,而学人以为经世著书之具,务求为高雅闳博之词,则文学反以阻国家之进步。”因而他提倡写近于口语的“小说文学”(引处同上)。我们固然不必让他去夺取提倡白话文的桂冠,但早在文言文统治文坛的条件下提出这一主张,不能不说是有远见卓识的。又如,他在一九〇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就抨击过封建制度和以宗法社会为核心的家族制度。他指出:“阻碍国家进步者莫如封建制度,阻碍社会进步者莫如家族制度。”他要求“人人可为权利义务之主体”。(杨度:《金铁主义说·中国国民之责任心与能力》,发表于一九〇六年十二月由他创办的《中国新报》)这也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很值得注意的见解。这类进步言论,像他做过的某些好事一样,往往被人们忽略了。
至于他捧袁世凯做皇帝的事,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丑事和蠢事,但也要具体分析。
当时,有他的文章成为他当时政治思想情况的自画像。但这很不够,还不能仅仅用那些文章评价他。
值得注意的是,袁世凯死后,他写过一副挽联,一副传诵一时的挽联,下联是: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这里的潜台词是明显的,是说并不是我的君宪主张有负于你,而是你的所作所为有负于我的君宪主张,你袁世凯地下有知,好生想想吧!这里透露出,他在洪宪帝制活动中和袁世凯的关系并不融洽,而是存在着不小的矛盾和分歧。
他们的分歧很有些旁证,究竟在哪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呢?这在小说中已经写到,这里就不啰唆了。
杨度一生的功过,还值得深入探讨。但是,他在一般人心目中一直被认为是“反动政客”的情况终于结束了,他的心迹终于得到剖白,他晚年献身革命的业绩终于没有埋没。
承杨度的女儿杨云慧女士见告:她于一九四九年五月间自海外回国探亲,在北京见到了周总理。周总理谈到杨度老先生时异常振奋,叫人拿来葡萄酒,和杨云慧碰杯。周总理高举酒杯热情地说:“向杨老先生的在天之灵致敬!”又一次,杨云慧和哥哥杨公庶(杨度的长子)去看望章士钊先生,章士钊告诉他们:“在一次宴会上,毛主席对我说,‘你的好友杨度是我们的人,是共产党员。’”这是杨度的儿女第一次得知父亲的政治身份。但当时知道这一情况的人很少,杨度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依然是反动人物。十年动乱期间,杨度的遗孀和子女被抄家,被批斗,罪名仍是“反动官僚的家属”。周总理向上海打了电话,才制止了这种不幸的继续发生。
是谁这样关心一个人的身后是非?是周总理,是党,是公正舆论。有周总理的博大襟怀,在病中仍不忘每一个为革命事业做出贡献的人;有党的实事求是的革命传统,冤假错案终归会得到改正;有千秋公论在人心,杨度的身后是非终于有了基本评价。他的不幸终于结束了。
杨度曾经逆历史潮流而动,然而他善于补过,晚节可风,这是必须肯定的。这对政治上有过迷误的人来说,不是很有启发意义吗?杨度的思想认识历程是曲折的,但他最后终于找到了救国救民的真理,这是可贵的。这对那些生活在真理光辉下而又见异思迁,拿外国的破烂理论武器当做新法宝的人来说,不也应该有所醒悟吗?
这里还要提到一件事:陆诒同志到北京见到夏衍同志,因夏衍同志就是这本小说中的沈端先,是当事人,便谈起这本小说。夏衍同志对“神秘人物”一章提了两点意见。他说:“当时人们对潘汉年叫‘严先生’,杨度也是叫他‘严先生’,不叫‘汉年兄’。还有,杨度是个很高傲的人,不会做杜月笙的挂名秘书,当时他可能是杜月笙的座上客吧?”后来陆诒同志据此写了《夏衍谈(杨度外传)》一文,载于《解放日报》。夏衍同志这一提醒很有价值。我是沿用了杨度做过杜月笙的挂名秘书这一说法的。来不及改正,暂附记于此。
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不少同志的帮助和支持。如储大泓同志是最早提议写杨度,也是最早审阅原稿的人;《解放日报》社领导人王维同志始终关心这部小说:丁锡满、阿章、孙竞男等同志都给了我鼓舞和支持;启淮同志帮我搜集原始资料。还有些老作家、老朋友和热心的读者,见到《解放日报》连载后,给我来信,有的表示鼓励,有的提供新资料,有的指出某一细节失实之处,都对这部小说的完成与修改,给了我很多帮助。这里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