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无双加入丈夫的阵线,要一道攻下这个秘密。她插话说:“可你是杜公馆的秘书呀,听说太湖好些山头,都和杜月笙有联系。不是他派你来,你来干什么?”
少姬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哥哥。
杨度这时才觉得,自己正受到一男两女的联合围攻,他们每双眼睛里都写着问号。
他望望她们,转对夏寿田说:“一些坏事都披着漂亮的外衣,那么一些好事为什么不可以利用坏人的衣衫打掩护呢?”
夏寿田和姚无双,姚无双和少姬交换着目光,不再往下问了。
他们在东山游览了紫金庵和龙女祠,当天,回到苏州城。
在胥门码头上,少姬指着河上的一条小船,提醒杨度说:“哥哥看,那不是叶大姐吗?”
杨度向小船望去,果见船上坐着一位少妇,依然乡下打扮,只是印花蓝土布头巾没有扎在头上,而是扬在手上,她正挥动着头巾向岸上告别。距离远,说话听不见,杨度也挥动手臂和她告别。
杨度指着渐渐驶远的船影,向夏寿田、少姬笑道:“看到了吗,她是特来护送我们的,所以我们没有叫人家绑了肉票。”
)第十一节 愿与梅花结后缘
太湖之行,杨度开始抱着很大希望。他回上海后,分吃了带回来的橘子。橘子没熟透,有些酸,他在杜公馆,又碰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他不免心上嘀咕:没熟的橘子,恐怕不该早摘吧。
已是一九三一年初夏季节,杜月笙邀请杨度参加杜氏家祠落成庆祝仪式。
杨度穿一套浅蓝色西装,戴巴拿马草帽,摇着折扇,一派绅士风度,出席了这个轰动上海滩的盛大仪式。
杜氏家祠建在杜月笙的出生地——浦东高桥镇。“送主”“主”是祖宗的灵牌渡江这一天,贺客队伍长达数里,从华格臬路杜公馆出发,在装饰华丽的彩车上供着主牌。彩车前是无数彩亭,分别抬着蒋介石题赠的“孝思不匮”大匾,南京政府各院、部及省市大员题赠的匾额……再前面是护送人员:法租界政治部全体人员,公共租界的英国马队巡捕,法租界的法捕、华捕、越捕;驻上海军队,警备队皆荷枪实弹,列队参加。最前面是铜管乐队、铜鼓乐队,这里面有公董局军乐队、警备司令部、警察局乐队、各机关、各军队、各慈善团体的乐队、海军军乐队……嘣嘣锵锵嘀嘀嗒嗒,形成一长串十分嘈杂的合奏。洋人、官方、流氓,三路合流。它和十五年前袁世凯的殡礼比起来,除了同样是展览乌七八糟的封建习俗之外,还多了一层半殖民性质的十里洋场的特色。他们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南行经李梅路转至恺自迩路东行,再南行至老西门,由小东门大街至金利源码头,然后登上特备汽轮过江,到了高桥。
第二天,奉“主”入祠。杜氏家祠门前,高搭彩色牌楼。一阵鞭炮声后,参军杨虎高声宣读蒋介石颁发的颂词,接着是捧场掌声。法国总领事、领事、法租界巡捕房总监,日本总领事、领事以及日本驻军首脑板西将军,也都前来祝贺。
这里会聚了南北名伶,演了三天六台堂会戏,每日酒席在千桌以上。筵席上觥筹交错,丝竹盈耳。这里有前清遗老,有北洋军阀,有南京的“党国要人”,有上海滩的大亨和暴发户……杜月笙应酬他们,有时也请杨度代表他应酬。
杨度周旋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间,仪表堂堂,服饰整洁,酬酢谈笑,态度是既老练又有气派,言谈是既幽默又有锋芒。他以冷静应付别人的虚伪,以随和应付别人的傲慢,以谈笑风生应付僵局,以超然态度应付尔虞我诈,也以傲然不羁的作风应付某些多疑的人们。有的人喜谈佛学,他就和他大谈禅理;有的人附庸风雅,他就和他大谈诗词书画;有的人关心纱布交易,他就和他大谈实业救国;有的人大吹自己的“围剿”功绩,谈到得意忘形时,透露两天内要来个突击搜捕的秘密消息。杨度笑着和旁坐的人谈别的事,似乎根本没注意这边的谈话内容。可是,第二天搜捕开始,好多可能被捕的人早已逃出了罗网。要追查谁走漏了消息是枉然的,何况这类事谁都不会怀疑到“帝制余孽”杨度身上。
在祠堂四周高搭的席棚下摆开了筵席,杜月笙举杯祝酒时,向大家宣布,为了报答来宾的盛意,他要和京剧演员出身的小妾一道登台演戏。来宾听到这一宣布,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他巡向各桌让酒。当他走到杨度面前时,手擎着酒杯笑道:“晳子兄,兄弟有一事相烦:这次家祠落成,准备立块碑表表孝思,垂示后人,请晳子兄写篇碑文可好?”
这个要求是不容推辞的,何况他这个挂名秘书从来没有为杜月笙拟过一次文稿,上过一次建议呢。他立即应道:“好,我一定这样写:‘杜先生热心公益,每因慈善集款,辄复身登舞场’。”
杜月笙干了一杯,亮亮杯底,高兴地说:“过几天,我再发动一次‘义赈’,就由我携小妾义务演出,再次用事实证实你的记载。哈哈。”
杨度在如此热闹污浊的社交场合,看来从容应付,毫不吃力。其实,他只有回到他自己的寓所,回到他的起居室里,紧张的神经才暂时松弛下来;也只有见到党内同志时,他才披露了郁积在胸中的真实感情,吐露真正心底的话。就这样,他和他的单线联系人,做了大量不为外人知晓的革命工作。
他在小楼上翻阅报纸,见上面充满杜氏家祠落成盛况的报道,有“特写”“侧记”“琐闻”“霏屑”“花絮”,真是连篇累牍。日文《上海每日新闻》还评论道:“以一家一宗祠祀典,其规模如此之伟大,真不啻王侯之观。”可是同时,报纸上报道了陕西甘肃一带灾情严重的消息:“灾民吃光树皮草根,甚至吃死尸,有的相互交换活人来吃。”《申报》还引用了国民党中央委员兼立法委员焦某在立法院的报告中一段话:
陕灾之惨,为旷古所未有,盖未埋之饿殍达四十万具,蒸臭达数千里。现在全陕已达有路无人走之境地,昔日之汽车道,今则蓬蒿满目,荆棘遍途,但见白骨成堆,汽车道不知何往矣。
一边是盛况空前的豪华场面,一边是旷古未有的悲惨景象,这是多么使人触目惊心的尖锐对比!
他对着报纸,沉默了好久。不能不想到,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叛变,上海一直处在腥风血雨之中,孙中山亲订的“三大政策”遭到破坏,国共合作的局面从此破裂,爱国人民和革命力量正处在巨大困难时期。然而,南昌起义的号角动地,秋收起义的红旗挥舞,接着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革命根据地正迅速发展,成立了正式红军。在那浴血苦战的战士肩上,肩负着未来中国的希望。在上海,一面是反动派的血腥屠杀,一面也有鲁迅、茅盾、沈端先等人发起并参加的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在这种新形势下,自己的革命活动是很特殊的。自己既要和敌人战斗,又要和敌人虚与周旋。这样,杜公馆毕竟是一块可以掩护战斗的有利阵地。这块阵地是不能放弃的。因而,为杜氏捧场的文章还是不能不写。
他写了,当然是吹捧杜氏的,虽不热情,也说得过去。好在杜月笙肚里没有多少墨水,只要是杨度的署名文章,他也就满意了。
于是,一块由杨度撰文,丘豫萱书写的石碑,不久就竖立在杜氏家祠的惹眼处。它和杜氏家祠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算得是“珠联璧合”,都是那个家祠的“不朽”的纪念物。
一个革命者不但依附杜氏门下,还为杜氏白纸黑字大写颂词,直到把自己的大名也铭刻在并不光彩的石碑上。将来,若有人根据这一物证唾骂杨度,那可真是铁案难翻啊。
杨度当然不会想到这些,正像猎人和猛兽搏斗,滚滚爬爬,生死俄顷之际,只是想如何伺机打倒猛兽,不会去想烂泥污水会不会弄脏衣服。
他知道,流氓无产阶级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阶级。杜氏门下也有少数思想进步的人;杜氏本人组织过反革命的别动队,但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他的态度也有变化,一直和各式各样的人拉交情,也不一定是死硬派。
杨度依然腰板挺直,无半点衰老之态。在铺着绿呢的长桌上,他画梅花,画到得心应手的时候,眼中就闪动着在号称“香雪海”的地方实地赏梅的情景:那一大片梅花,真是皎洁如雪,迷离如海,花光照人,清香四溢。那是花吗?是花,但又是洁白而坚强的象征,是人的品节的化身。这时他心与境会,笔下自然而然地流动着美的旋律,颤动着召唤春天的歌。他为人写条幅、对联,在字的间架、骨力、韵律和笔行纸上的曲折自如中寻找乐趣。这是一种超脱一切琐屑污秽的乐趣。他的字像是善于驾驭空气的浮力而自由滑翔的苍鹰,像是四蹄攒动在平坡上小跑的骏马,给人以舒展、活泼、自然、大方的美感,这也展示了他那豪迈不羁的性格的一个侧面。他挥笔写好一副对联:
但哦松树当公事愿与梅花结后缘
他刚放下笔,少姬推门进来。她望着对联说:“写的这两句诗,是哥哥的诗吧?”
杨度微笑不答。
少姬品味着,笑道:“我懂了。这是哥哥的自我写照。你向往苍松的万古青翠,酷爱梅花的斗雪傲寒,是伐?”
“我以这样的品格和情操自勉罢了。”
“不,这里似乎还寄寓着更多的东西。”少姬疑问地望着哥哥。
“还能寄寓什么呢?”哥哥有意缩小诗句的内涵。
少姬从上次去太湖那次谈话中,似乎猜测到哥哥的政治身份,联系到眼前的诗句,她笑问:“和你‘结后缘’的梅花是什么呢?”
她的潜台词是:那是不是共产党和共产主义思想?
他爽朗地笑道:“梅花就是梅花,还能是别的什么!”
少姬随手从案上摸起一本书,随意翻着,又望望哥哥,改用十分关切的语气说:“目前是满天暴风雪,它是会作践梅花的。我在上海这些天,也看到听到不少事。听说,常常有人被抓去,在龙华秘密枪杀,死了连家属都不知道。有些进步书店被无理封闭,略带革命性的书都被禁止,甚至书面带红色的也被禁止。租界的巡捕,对小学儿童的书包也常常检查,巡捕甚至可以根据电线杆上贴的‘告密’纸条,就去抓人……哥哥注意过这些情况吗?”
“当然注意到了。”杨度不假思索地说。
他想了一下,又说:“天亮以前,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最黑暗。正像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说的那样,妖魔鬼怪都怕天亮,所以天亮之前,它更疯狂更残暴。你刚才说的,正是这样:黎明之前群魔乱舞呀。不过,地球是会转的,它总要转向明天。公鸡一叫,太阳一露头,一切妖魔鬼怪都要完蛋。你信不信?不信就等着瞧吧。”
天空传来隐隐雷声。杨度向窗外张望一下,说:“要下雨了!”
少姬没有理会下雨不下雨的事,她揣摩着哥哥话中的含义,“啪”的合上书本,郑重其事地说:“哥哥说这是黎明前暂时的黑暗,不过我看,这暂时的黑暗可能要延长几十年。革命成功的希望还很渺茫。即使能成功,也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哥哥今年五十七岁了,年纪大了,犯得着吗?要是不能亲眼看到成功,干吗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何况这不是一般风险,而是……”少姬终于披露了对哥哥安全的担心。
“我对革命并不抱罗曼蒂克的幻想,并不幻想能亲眼见到它的成功,但我希望我是一个接力者。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我找到了真理,还考虑什么风险不风险!”
“既然信仰的是真理,那报纸上为什么有时出现‘退党声明’一类启事呢?”
“烈士的血可以鼓舞人们前进,但也会吓坏一些软骨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哥哥是共产党员吗?”
天空一个响雷,接着一阵轰隆隆滚过楼角的雷声。
“我还不够。”他第一次对妹妹有所隐瞒,不免泛起一丝轻微的内疚心情。
接着,他又加强语气说:“确实,我还很不够。我的旧思想旧意识还很多。封建的资本主义的各种旧思想,还常常泛上来纠缠着我。我只有不断克服它,批判它,同时不断学习新的理论知识,探索新的问题,这样我才觉得,我向人民大众又靠拢了一步,向浴血苦战的革命战士又靠拢了一步。我现在确实相信,要救国,救外忧内患灾难深重的中国,只有人家共产党说的道理对。他故意说“人家”,还加重语气。人家走的才是唯一正确的路。我不够做一个共产党员,但我希望走人家走的那条路。我不能让旧的经历拖住我的腿,更不能因为上了几岁年纪就因循不前呀。”
外面下起雨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有时打到窗玻璃上。
他坐在藤椅上望着窗玻璃,听着雨声,头脑里也在考虑妹妹提出的问题。提到“退党声明”和白色恐怖一类事,他想到胡鄂公。他发现胡鄂公最近不大热心谈党的活动,不大关心进步事业了,辨别力减弱了,对真理的执著与热爱也不那么火辣辣的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胡鄂公一直是旋风般的人物,是活动家,却韧性不足,他会不会在白色恐怖下转向呢?这成了他心中的疑团。
风声,雨声,雷声,在窗外翻搅,也在他胸中翻搅。
胡鄂公曾是他的引路人,那是引他前进的时候;若是今后引他倒退呢?那就只有和他绝交。跟时代巨轮前进的人,本身也是轮子。当前面的轮子倒下来挡住去路的时候,要么修整它,要么一脚踢开它,继续前进!
人是复杂的,也是变化的。胡鄂公有可能脱离革命,但他认为,胡鄂公不是出卖革命的那种人。到底怎么样,只有等着瞧了。
“哥哥上次去太湖……”少姬打破了沉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次他不想再对妹妹有所隐瞒了,何况往事如烟,也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因答道:“那次,我想和柳直荀柳瑟虎兄弟组织太湖起义,由于时机不成熟,流产了。我这个人始终是一介书生,不是亲临战场冲锋陷阵的那种材料,要领导起义,我也干不了。那次真干起来,我也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叹口气说:“我这一生,总是失败多,成功少呀!”
少姬用手掠掠鬓丝,带着年轻时惯有的调皮神气,故意笑问:“哥哥在洪宪帝制时,也是失败者,你是不是也惋惜那次失败呢?”
杨度朗声大笑起来,说:“失败是坏事,有时却是好事,前年梁启超去世,我送他一副挽联,上联是:‘事业本寻常,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就是说,洪宪帝制垮台,他是胜利者,我是失败者;他胜,固然高兴;我败,也很可喜。因为对我来说,失败是好事,我是碰了壁才拐弯的呀。”
“那挽联的下联呢?”
“下联是‘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这里‘人皆欲杀’,是不是有所指呢?是不是还有内幕情况呢?”
杨度笑着,没有立即回答。窗外雷声渐远,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给人以清凉悦耳的感觉,也像说话者谈了多少风雨雷电事件之后,暂时得到了某种宁谧。他听着雨声又补充说:“我和梁卓如是老朋友,我挽他,当然不会写空空泛泛的套话呀。”
秋风秋雨,气候多变。
)第十二节 回忆良友梁启超
这次和少姬的谈话,提到梁启超,提到自己追悼梁启超的挽联,句句是追悼梁启超,字字都包括自己,也含有自挽的意味。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吗?没有失败哪有今天的觉悟?不也是“人皆欲杀,我独怜才”吗?只是这句中的“我”含义更广些,包括知我者和平生自负的我。
他由此更想到个人与梁启超的深厚友情,越想越多。夜深了,已解衣上床,却久久不能入睡,又起来开灯,翻翻梁启超晚年的著作《饮冰室诗话》,顺手就翻到其中八六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