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调严肃而亲切,没有虚假的恭维,没有不适当的责备,也没有当做外人的客气。同志式的感情是真挚的,热情的,坦率的,激动人心的。他信赖地称自己“同志”,也尊敬地称“先生”,使自己第一次感到党的无限温暖,感到党给了自己以巨大信心和力量,感到党给了自己以新的生命。
啊,他感到太阳照着他,周身温暖,太阳的光转化为能,又点燃了心上的火焰。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再让我向你倾吐心迹,聆听你的教诲啊!
“啪!”手中的书落到地板上,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他俯身拾起了书,书上并没有沾上灰尘;他还是下意识地拍了拍,又掏出手帕拂拭一下,才把书放回桌上。想闭起眼睛养一会儿神,蓦地,又有不信任的眼光浮现在眼前。那人,也像是一个党内同志,他半开玩笑地问自己:“你入党,是不是投机哇?”
自己立即反驳他:“若说我是投机,那么我投的是亡命之机,杀头之机。”
是的,他是在白色恐怖时期,在革命处于低潮时期,在革命者处境非常险恶的时期入党的。这时会投什么机?别忘记,他的革命思想,是在烈士鲜血的灌溉下发展起来的;而且,他绝不伸手向党要这要那,不要官,不要饭碗,不要任何物质利益,甚至不要名。只要党给思想,给任务,他就决心献出一切。
信任的眼光激励着他,怀疑的眼光也鞭策着他,他决心用赤胆忠心报答信任,用实际行动消除怀疑。
他和新军阀、新财阀、上层反动人物往来,把憎恨压在心底,和他们虚与周旋,谈笑风生。他本来是个才气外烁的人,现在变得内蕴很深。不过他始终不是甘于沉默的人,他渐渐形成了在是非争论中含有幽默感,在开玩笑时却显得认真的癖性。
)第十节 豪情满太湖
在他的住处,旧友新交来访的日益增多,这天,章士钊、夏寿田、胡鄂公都来了,方表也在座。主人因为家里饭菜不好,提议到一家菜馆小酌。
附近有一家菜馆,他们进去选择了雅座单间,围着一张圆餐桌坐下来。向堂倌点了菜,有一道菜,叫“红酒青果煨水珍”,实是煨全鸭。夏寿田边吃边笑道:“这道菜的名称好,可以供佛,可以斋僧,因为它的名字很素净。我是信佛的,虽不吃斋茹素,但也怕吃牛扒炒猪肝之类。”
方表笑道:“这好办,把牛扒改叫扒香菇,把炒猪肝改叫炒素,午诒兄就可以大饱口福了。”
杨度笑着调侃道:“这样推理下去,敲人竹杠可以叫急公好义,淫人妻女可以叫风流多情,屠杀进步人士和爱国人士可以叫‘清党’。这种事多着呢!”
章士钊向来是严肃的,他很少笑容,转向杨度问:“前天那个富商在杏花楼请客,晳子也去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请客?”
“我听你们说话,听出了七八分,是为解决家庭纠纷吧?”
“那件事也应了你刚才的话,人家敲了他的竹杠,他还要恭维人家急公好义哩。”章士钊依然满脸严肃。
“说说看,怎么回事?”胡鄂公是急性子,第一个急着问。
章士钊呷了口酒,脸色庄重严肃,俨然像律师出庭,说得有板有眼,节奏分明:
“那个富商,几个月前,新娶了一房妻小。他瞒着大老婆,在外边安排了‘小房子’——南京的要员和上海的巨商,很多人有这种所谓‘小房子’。大老婆得到消息,醋劲大发,演了一出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的好戏,她把小妾赚回府上,倍加虐待。杜月笙先生当然是急公好义惯打不平的,听到这事,立即叫人设法把小妾偷偷接出来,暂时安顿在一个秘密所在。你们知道,我是挂牌律师,又是杜公馆的法律顾问,杜先生要我替那小妾写了一张状子,要结结实实告那富商一状……”
座上胡鄂公张大眼睛,等待下文;方表像个天真的老孩子,舌尖“啧啧”着,似乎惊奇杜月笙的侠义之风。堂倌进来上菜,谈话中断。
一静下来,才听到隔墙叫局召妓侑饮的,不时传来男女狎笑声。
堂倌退出去,杨度催着吃新上的菜,胡鄂公催着讲下文。章士钊只好看别人的嘴巴忙着咀嚼,自己的嘴巴只得忙着讲下去:
“富商家里走失了人,想报案又怕招惹麻烦,只有干着急。这时候,杜先生把富商请到公馆里,告诉他:‘你的小妾躲在我一个朋友家里,她请律师写了状子,要告你两大罪状:一是重婚罪,二是虐待罪。要是状子递上去,巡捕房就要捉人,你就要蹲班房吃官司。’杜先生把状子给富商看了,又对他说:‘我们都是场面上的人,我叫那个朋友先把状子压下来,请你来合计一下,是私下了结好呢?还是豁出去和她打一场官司好呢?’”
“那富商怎么说呢?”这回是方表提问了。
“杜先生并不逼他,要他仔细考虑后再说。而且把状文也抄一份给他,叫他带回去。第二天,富商打发人来询问私下了结的条件。”
“看来,行严兄的状子起的作用不小。”夏寿田插话说。
“当然,行严兄的行文逻辑严密,说服力强,别忘记,‘逻辑’这个词,最早就是行严兄的创造。”杨度话锋一转,带几分嘲弄地说,“你也要当心,那个富商要是骂你是拆白党恶讼师,也是合乎逻辑的呀。”
隔壁传来女子呼痛的尖叫声,接着是几个男客发出粗野的哗笑。
“听,隔壁也有虐待狂呀。”方表提醒说,这个最容易宽容别人的老好人也有些愤慨了。
大家听着,沉默了。
隔壁女子刚呼完痛,又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笑声压过男客粗俗的声浪。
胡鄂公笑道:“一哭一笑就一切得到和谐,不懂吗?这里有妙理存焉。”
杨度惊异地望望胡鄂公,弄不清他的真意,但觉得他的话很刺耳,有玩世不恭的味道,甚至不像出于一向爱憎分明的胡鄂公之口。他微微摇摇头,纠正说:“这是麻木不仁。同时,带泪的笑,比呻吟还惨!”
“咱讲咱们的。”胡鄂公催促着。
章士钊清理一下喉咙,说道:“后来,从‘讲斤头’谈判讲条件到‘叫开’解决,结果,富商被敲了五十万元。我这写状子的只拿到酬金两千元,我估计那个小妾能拿到五万元就不错了。”
胡鄂公长嘘了一口气,方表这时才明白急公好义的底细,用憨笑嘲弄着自己。夏寿田拿眼睛觑着杨度,杨度以超然事外的傲然态度不置可否。
移时,胡鄂公才找到了词儿,笑道:“还是行严兄有办法,既做了护花的好事,又揩到了油水;晳子兄也是有办法的,你在云南路艺乘书画社办书画展览,卖了不少字画。艺乘书画社现在还贴着你的润例,那《杨度鬻字画例》几个字,我看就是你的笔迹。你定的润格着实很高呢,照那润格,你写一幅长条,起码是八十元,就可以照今天的席面请我们吃十次。”
“可是我常常几天不开张呀。”杨度说。
“你若降低润格,准会门庭若市。”方表笑着建议。
杨度微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搭在椅背横档上,摆一下下巴说:“我绝不自贬身价。书以人重,画也随着人品而增价。我目前的社会地位是降低了,但是,我的见解、学问、品格,都相对提高了。我凭什么要自贬身价呢?”
“说得对。”夏寿田有意附和他,“你的书法用笔温润丰美,气势端庄稳健,取法于《张迁表颂》《衡方碑》,并参以北魏笔意。你画的梅花,水墨纵横,略施淡彩,可入逸品。画上再题上你的诗词,也堪称三绝。”
胡鄂公搭腔道:“我记起来,有一家刊物的刊头,是你写的吧?”他记起中国共产党的刊物《红旗》刊头,是杨度的笔迹,但他没有说出刊物名称。杨度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相互会心一笑。
杨度转对夏寿田说:“你是篆刻家,当然评论书画会谈出一番道理来,可是,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的书法有时破笔碎墨,像受伤的大雁站在沙滩上,用尖喙梳理着带血的羽毛;有时笔墨含蓄,像独坐弹琴的诗人目送飞鸿,别有会心,这里有一个真我。我的画,我的诗,都有真我的精神流露。再盖上你刻赠的那块圆章,刻着‘帝制余孽’四字,就使外形的我和精神的我,俱在其中了。”
大家笑着,又扯了一会儿闲话。
散席后,客人各自散去。杨度也自行回家。
一进门,女儿迎着说:“爸爸,姑妈来啦!”
原来杨度的妹妹少姬从长沙前来看望哥哥。
杨度和少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多年不见,少姬已是年近半百的人。她长年礼佛,闭户读书,把青年时代才高气傲、语言犀利的锋芒磨钝了不少。杨度和少姬同在日本留学之后,少姬曾到北京探望过哥哥,以后一直没有见面。这次相见,两人的话题,从国家大事说到诗词书画,从京沪旧事谈到湖南乡情……
隔了几天,杨度因事要到太湖走一趟。少姬向往洞庭秋色,提出跟哥哥同行。夏寿田与姚无双夫妇知道后也愿同往,又担心路上不安全。
夏寿田问杨度:“听说西洞庭强人出没,常发生绑票的事,我们会不会被绑架呀?”
杨度欢迎朋友同去,笑道:“有我保驾,怕什么!”
夏寿田仍然不放心,迟疑地说:“头几年,法租界公董局的法国人,带着法国女人到太湖游玩打猎,都被绑了肉票,现在会安全?”
“你放心好了。”杨度毫不在乎,“那次绑票,不是杜月笙一句话,法国人分文未费,那边就放人了!我是杜公馆的挂名秘书。他们绑票,还会绑到我头上?去吧,放心好了!”
他们一行四人,坐火车到苏州。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直趋胥门码头。杨度带一只饱鼓鼓的提包,与少姬坐一条小船;夏寿田与姚无双另坐一条小船,由母女两个船娘分别摇橹,沿河向太湖进发。
晨曦中川流明净,水面反射着微蓝的银光。两岸柳条低拂,树上鸟声鸣啭。岸边草树中有时露出人家的白板门,有妇女提着汲桶出来,走下石板台阶,到河边汲水。土墙内外,不时传来喔喔鸡啼和汪汪狗吠声。
少姬欣赏着水乡景色,她在兴奋心情中,两颊微红,目光明亮,又仿佛重现少女娴雅活泼的情态。她向哥哥问这问那,蓦地问道:“你在北京时和我通信,常常讨论佛家思想,这些年你再不提起,我倒想问你,你还信佛吗?”
“解脱了。”杨度用禅语回答。
“那你现在信什么?”
“信人类终必进步。”
“向往什么?”
“向往新的世界。”
“那是西方极乐世界吗?”
“是比极乐世界更美妙的理想王国。”
少姬望着河面荡起的涟漪,似懂非懂地寻思着。
船钻过一座石拱桥的桥洞。
夏寿田在后边船上大声告诉这边:“这桥是泰娘桥啊,宋词中‘秋娘渡与泰娘桥’,就是这桥哇。”
少姬听到夏寿田的话,便低吟那首宋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她又评论道:“这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是有相通之处吗?”
杨度一面举起手臂,回答夏寿田,一面向少姬说:“这几句词可以这样改……”
流光不易把人抛,红上心潮,绿上眉梢。
少姬望着后边的小船刚刚驶出桥洞,船体渐渐离开了桥洞的虹影,仍然思索地问:“有人看世界从恨出发,有人从爱出发,我想,爱总比恨好。佛是慈悲的,是从爱出发,所以菩萨低眉弥勒笑,你为什么不学弥勒的笑呢?”
杨度做了个怪表情,一半儿真笑,一半儿故意摆出捧腹大笑的样子,说道:“少姬,你看,我这不是学弥勒的笑嘛!我们为了更广博的爱,难道不应该恨少数害群之马?你要知道,弥勒所以笑,因为有韦陀手持金刚杵降服了妖魔。”
橹声吱吱哑哑地响着,经过沙滩芦苇丛边,一群野鸭被惊动了,扑棱棱向天空飞去。
少姬目送着飞禽,喃喃自语地说:“噢,我懂了。”
她懂什么呢?是懂得哥哥所说的道理,还是懂得哥哥的信仰所在?
船到胥口,要改乘小汽轮。阴沉沉的天,落了一阵细雨,到处湿漉漉的。杨度上汽轮时,滑了一个踉跄,同时上汽轮的一个乡下打扮的少妇忙伸手扶住他,他向她道谢,却并没有注意她。
上船后,见舱内早已坐有七八个乘客。
船驶入太湖,视野开阔了。半晴半阴的天气,使湖光变幻,富有朦胧的诗意。姚无双像是触动了写生灵感,用纸笔在膝盖上画着什么,夏寿田坐在旁边,欣赏着她在纸上画出的简单轮廓。杨度思考着这次访问洞庭西山的秘密使命,身心都像沉入梦幻之中。少姬一面醉心眼前的壮阔境界,一面默默回味着哥哥刚才那番别有深意的谈话。
大家都无心说什么,只有马达声和浪花翻溅的声音。
乘客中有两个粗壮汉子,不知为什么吵起嘴来。乘客都转过头去望着,听着,想弄清他们吵什么。离两个汉子不远,靠舱窗坐着的乡下少妇,轻声呵斥了一句什么,两个汉子立即驯服地不响了。
杨度这时才注意那个乡下少妇,上船时扶了自己一把的就是她。她不过二十多岁,蒙头盖脸扎一条印花蓝土布头巾,头巾下闪动着一双搜索的大眼睛,看来既狂野又带几分娇柔。她是什么人?她轻轻一句话,为什么对两个粗壮汉子如此具有权威性?
船到洞庭西山的鼋山停靠。登岸时,有一个学生打扮的清瘦男子迎接杨度,称杨度为“杨先生”,杨度叫他“瑟虎兄”。杨度向夏寿田等介绍这位清瘦男子时,只说“这是柳先生”。当柳瑟虎看到船上走下乡下少妇时,打趣地对杨度说:“杨先生,还不认识这位叶大姐吧?我们是派她带人接你的呀。”
叶大姐望着杨度笑了,搜索的大眼睛变得特别温和。柳瑟虎接过杨度随身携带的提包,和叶大姐陪同客人来到村前,走进一所农家房舍。
房舍前,有几棵枝叶浓密的杂树,树叶反射着接近中午的阳光。树边是一块空地。这里竖着秋千架,彩绳高挂,姑娘、半大孩子耍闹着,抢着荡秋千;另有两个壮实小伙子正翻滚跌扑,舞枪弄棒;附近采石场还不断传来扛石头的“吭哟吭哟”声。面对这情景,人仿佛走进蓼儿洼,接触到一种粗犷而清新的空气。
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向客人走来,柳瑟虎向杨度介绍说:
“这就是家兄柳……”那人笑着和杨度与夏寿田分别握手问好,并向女客微微鞠躬致意。夏寿田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始终弄不清他们是什么人。
又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渔民,也从屋里迎出来,这是房舍主人。
进屋后,主人和主妇忙着招待客人。
墙上贴着桃花坞的年画,桌旁放着坐上去就嘎嘎作响的竹椅,母鸡在屋内公然咯咯着散步觅食。
摆好饭菜,主人和柳氏兄弟也不奉陪,让客人男女杂坐,自行用饭。
饭后,主人和柳氏兄弟便请杨度到另一间屋里叙说去了。过了一会儿,叶大姐走来,提出愿陪同夏寿田等外出游览风景。
游览回来,天色已晚。晚饭后,主人安排男客女客分住两屋。夏寿田洗脚上床,孤单地守着一盏豆油灯,等候杨度,老不见来,夜深了,自己便睡了。
早晨,夏寿田醒来,见杨度已经起床,便问他:“你忙什么?昨天夜里怎么睡得这样迟?”
杨度答非所问:“我的事办完啦,今天要陪你痛快地玩玩儿。”声调是轻松的,快活的。
男客女客又会合到一起,吃了早餐。杨度提出要到东山游览,主人也不挽留,为客人准备了船,和柳氏兄弟一同到码头送别。夏寿田注意到,主人没有把提包还给杨度,倒送给杨度两篓早摘的橘子,青绿带黄,并未熟透。
这次乘的是一条渔船,顺风扯篷,船行如箭。
在船上,杨度的神情更加显得轻松而快活。他站在船头,用手梳理着被风吹乱的散发,带着胜利的心情凝望着层层翻溅的银色浪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夏寿田试探地问:“你这次任务很机密呀?”
杨度像是没有听到,凝望着雪浪的眼睛里闪动着亢奋的光辉。
“从未听你说起过柳氏兄弟,他们是干什么的?”夏寿田直接提问。
“赚山就打猎,靠水就捕鱼,干什么都行。”杨度信口答道。
夏寿田没有问出底细,换个方式问:“是杜月笙派你来的吧?”
“你猜呢?”杨度还是不正面回答。
“我看不大像。不过……”夏寿田迟疑着,欲说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