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向沙发背上靠了靠,像是在梦幻中喃喃自语,说:“我在病中想了很多很多。”
“噢,想些什么呢?”胡鄂公问。
“一些梦话罢啦,你乐意听我唠叨吗?”
书橱后面忽有人应声说:“好呵,梦话,也可能正是最清醒的话。”
杨度听声音好熟,只见那人从屏风后笑吟吟走出来,原来是李大钊。
“嗬,守常先生原来在这儿!”杨度感到惊喜,急忙起身让座。
李大钊笑着说:“这些天我是东藏西躲,眼下躲到这儿来了。”
胡鄂公戏谑地对杨度说:“这排书橱就是盾牌呀。”
李大钊也笑道:“胡先生既是政府的官,又是革命家,我选的盾牌不错吧?”
三人笑着,重新坐好。
李大钊催促道:“快讲讲你的梦话吧!”
杨度抿抿嘴角,做了个自我嘲弄的表情,说道:“我在病中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我骑着骆驼在沙漠上行进,黄沙接天,道路是艰难的。我想:在这沙漠上,只能骑骆驼,坐汽车火车都不行,好像半沙漠的中国只能骑骑君宪的骆驼呀。我忘了,我一直满足于骑骆驼,就永远不能改造沙漠。第二个梦,我单枪匹马走在草原上,狼群围着我嗥叫,我想赶开狼群,可是做不到。结果只好避开狼群,骑马逃走。第三个梦,我坐着一条小舢板,在海上漂流,夜雾茫茫,不辨东西,远远望见灯光,是灯塔吧?那光总是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它引起我的希望,我又苦于不能靠近它。你看,这不是梦话吗?”
胡鄂公摇晃着瘦小的身躯笑了,李大钊摸摸浓黑的短胡子,笑道:“海上的雾越浓,越需要灯塔指引。你望见那光,就不会迷航了。”
杨度的脸上开始闪动着兴奋的光彩,热切地说:“一旦那光,那光明照亮海面,就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李大钊冷静地反问。
“我想是那样。”杨度病后虽然面色微黄,双颊有些凹陷,但说到兴头上依然神采飞扬。“那时候,没有黑暗,没有贫困,没有军阀,没有官僚机构,没有一切犯罪现象;而是生活富裕,人人平等,人人可以在科学、文化、经济建设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力量,人人自觉地讲公德,守法纪,敬老爱幼,还有——”
胡鄂公没等他说完,笑着拉长声调说:“你真是‘书生襟抱本无垠’啊!”
李大钊先是静静听着,这时也点头道:“的确是美妙的憧憬呵。可是,怎样才能接近这一步呢?谁代表你说的哪种光明呢?”
“守常先生,这不说你也知道。你记得在北大红楼那次谈话吗?你的谈话使我心里亮堂了许多,所以我决定跟你走。”
“是我们共同前进。”李大钊笑着补充说:“还有,也别把明天的光明理想化了。没有对明天的美妙设想,便没有革命动力;但对明天设想得太美妙了,受到挫折也容易失望。要真是一切黑暗现象都不再存在,那么共产党本身也失去存在的意义。不错,共产党反帝、反军阀、反封建最坚决,也有实现未来理想的远大目标,这是共产党比其他政党伟大之处。同时也别忘记,共产党是和一切黑暗现象斗争才存在的,既要和反动势力斗争,也要和内部的不良倾向斗争呀。”
“哦,我懂了,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要分阶段是不是?”
李大钊笑着点点头。
胡鄂公不喜欢谈论这种抽象问题。他一面给客人倒茶,一面建议说:“谈谈眼前的事吧,我知道晳子的脾气,他认清了目标,就要行动,他不会置身事外的。”
李大钊亲切地望着杨度说:“你在政府上层人物中熟人很多,是否可以恢复和他们的社交往来,那样多了解一些政情内幕,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帮助。不知尊意如何?”
“行!”杨度深深地点一下头,表示接受李大钊交给他的这一特殊任务。
)第七节 营救李大钊
转眼已是一九二七年四月,杨度换了件新布袍,到太平湖饭店参加熊希龄女儿的婚礼。
礼堂张灯结彩,布置华丽。走进去,衣香鬓影,暖洋洋的气流直扑到脸上。胖墩墩的熊希龄站在礼堂入口处迎接客人。
他迎上一步,握住杨度的手,亲热地说:“晳子,听说你最近在写《中国通史》呀,写得怎样了?”
“你还有财力办办香山慈幼院,我穷极无聊,只好闭户著书了。”
“写了多少?一定有些创见吧?”
“谈不到创见,只是经过洪宪帝制之后,以今例古,对历史上的帝王将相看清楚了一些,想借着写历史揭揭一些人的假面就是了。”
又有客人来了。杨度忙说:“你忙吧,以后再谈。”
在来客中,杨度遇到了汪大燮。汪大燮,杭州人,也是老君宪派。熊希龄组织名流内阁时,代替杨度做教育总长的就是他。两人相见,坐在靠角落的席面上,一面闲谈,一面望着在大厅中央举行的结婚仪式。
熊希龄以主婚人身份站起来讲话,他训示他的女儿要遵循“三从四德”的古训,要恪守妇道,等等。汪大燮皱皱眉头向杨度道:“对现在的女孩子讲这一套,不是废话嘛!”语气中带着感慨,因为他的女儿正搞自由恋爱,他为这事就搬用古训教训过她。
杨度暗笑对方满脑子封建观念,但他还是随便附和说:“现在女子动不动讲‘非孝论’,讲‘恋爱至上’,再跟她们讲‘三从四德’,还不是耳旁风!”
在家里受女儿顶撞的汪大燮,在这里找到了共同语言,他的话更多了:“老熊自己怕老婆,又怎么管得了女儿?嘴上说说罢了。”
“我知道他的夫人姓朱,但不认识。”
汪大燮努努嘴:“新娘子右手女眷中穿墨绿缎袄的就是。”他又想起女儿顶嘴时,自己的夫人也偏向女儿,不由叹道:“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日下啊!”
杨度正打量朱夫人,见她大方文静,不像对丈夫大发雌威的那种女人,心想:社会偏见,可能把老熊从不拈花惹草、夫妻和睦的正常关系看做男人怕老婆。也不免叹气道:“这就是世道人心!”
各自感叹各自的,语言却是如此合拍,汪大燮顿时把杨度引为知己。他点头苦笑道:“还是咱们能说到一块儿。这世道人心,都是共产党闹的,不过,他们也长不了。”他有意在老同僚目前地位又不如自己的杨度面前炫耀一番,附耳告诉杨度:“张大帅就要对他们开刀了!”
说话的一时快意,听话的听得有心。杨度知道,汪大燮正为张作霖办秘密外交,这话有来头,忙问:“有什么动静吗?”
汪大燮深信这个老帝制派一定是“反赤”同调,便点点头压低声音说:“这可是绝密消息,绝对不能外传。张大帅分头和英美日三国公使接洽,已征得他们同意,日内就派兵进驻东交民巷使馆区。李大钊和路友于等这些共党分子都在那儿主持北方党务。他们的日子没有几天了。”
杨度一惊,不由打了个寒噤,但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忙点头含糊应道:“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是长不了!”
和汪大燮又敷衍了几句,杨度找到主人,假托有事,便匆匆离开太平湖饭店。
他连忙找到胡鄂公,把这个紧急消息告诉了他。
胡鄂公也大吃一惊,忙找到通信渠道,把紧急消息通知李大钊等人。
消息送走后,杨度和胡鄂公作了充分准备:等李大钊等人一出来,就马上协助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区。杨度还派儿子公庶和方表,轮流在东交民巷附近街口等候着。
杨度想到章士钊。前两年章士钊担任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还镇压过学生的爱国运动。因他创办过《老虎报》,人便称为“老虎总长”。这时他已辞职,倒转而同情革命党了。杨度找到他,说明原委,他立即答应帮忙。
直到黄昏时分,方表回来说:“到现在不见有人出来,会不会消息没有送到呀?”
晚上八九点钟,杨度决定自己前去察看一下。
街上很寂静。
他和街角挑馄饨担的老头搭讪着,坐下来磨磨蹭蹭吃了碗馄饨。吃完馄饨,向东交民巷望去,仍是悄无人影。卖馄饨的老头喊着:“卖馄饨哟!”尾音拖得很长,不像喊,像唱,在这寂静又充满危险的夜晚唱着辛酸悲怆的歌。蓦地,街口出现了两个人影儿,长袍,帽檐低压到眉毛上,看不清脸庞,但脚步匆匆,显然是逃出来的。
杨度待他们走近,认出其中一人,便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要他们跟上来。
他们会意,一同闪进一个僻静角落。
杨度问:“守常他们呢?”
那两人说:“守常得到消息后,马上开了个会。多数人认为,这消息也许不尽可靠。张作霖无此大胆,谅他还不敢践踏国际公法,破坏中苏邦交。即使消息可靠,只怕便衣侦探早已密布在东交民巷附近,要走也走不了,一走反去送死。因此多数人都没走,只有我们离开了那儿。”
杨度安排了逃出来的人,心中充满着焦灼惶惑、烦乱和不安。
第二天,他又派儿子公庶前去察看情况。
公庶来到东交民巷附近时,见这里已经军警林立,如临大敌,再不许路人走近了。在那年头,老百姓都是怕兵的。见到这阵势,谁也不敢看热闹,生怕把看的人也牵连抓走,附近居民都关门闭户,公庶也只好站得远远的。他见苏联公使馆围墙下面,停放着一些人力车,车夫们的衣襟上都系有红绳为记。奇怪的是,车夫们在军警面前都大模大样,有双手叉腰的,有坐着晃二郎腿的。这样的“车夫”太出格了,估计都是便衣特务。
忽然,军警和“车夫”都骚动了,同时围拢上去,饿狼般盯着捕获物。只见两个大兵架着一个被捕者,又两个大兵架着一个被捕者,从中东铁路办事处、俄款委员会及远东银行等房子里陆续走出来。被捕者的脸上,都扎着白布,一个个被架上汽车。汽车呼啸而去。
次晨,报纸登出消息:李大钊等三十五人被捕。
暴力向四周扩展,刀影和血光交织。眼前的不幸,不由勾起了杨度对两个著名报人被捕的回忆:
邵飘萍,《京报》主笔兼上海《申报》驻京记者。他被捕后,他的夫人汤修慧到处奔走求援。杨度也营救过他。当时人们认为军阀不敢处死他,因为公开处死一个新闻记者,是封建专制的清政府也没有干过的事。可是,他还是被军阀处决了,罪名呢?是亲共。
继邵飘萍之后,是《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被捕。杨度和薛大可听到消息后,于清晨五时跑去向在京的张宗昌求情。张宗昌开始不答应,薛大可至于长跪不起,张宗昌才打电话给宪兵司令部,可是,林白水已在半小时前被绑赴天桥枪决了。罪名呢?依然是一顶红帽子。
两个著名报人一“萍”一“水”的死,相距不过百天,一家报纸作了一个标题:“萍水相逢百日间”。
他想到发生在上一年的这些往事,心房揪紧了,预感到李大钊等人的命运凶多吉少。
在横逆之中,方表总是以乐观情绪感染别人,他安慰杨度说:“本来‘使馆界不得侵犯’,军阀们这样干,是耗子舔猫鼻子,自找麻烦。苏联会抗议,各国公使会抗议,到后来他们会被迫放人的。”
杨度不相信方表过分天真的分析,他记起汪大燮的话,话中透露了他办秘密外交的内情。很可能是军阀受国际反共势力的唆使才这样干的。如果是那样,即使各国公使出面抗议,还不是装装样子?他做出这样比较清醒的判断,但在感情上又总希望方表的分析是对的,因为那总是一点希望的微光。
他和胡鄂公分头营救,章士钊也为这事到处奔走。
杨度把一笔私蓄交给了地下党组织,作为营救被捕同志和救济他们家属的活动费。
费用还是不足,他要卖掉他住的“悦庐”。一幢大四合院格局的房子,售价要五六千银元,一时不易售出。
薛大可从济南回来,他是从张宗昌手里弄到过一笔大钱的。可是,钱在赌棍手上是难得过夜的,他早已输得精光了。
薛大可便帮杨度兜售房子。他找到了夜壶张三。
提到夜壶张三这个绰号,可想而知这是个多么腌臜的人物。我们在叙述英勇战士和崇高事业的时候,提到这个龌龊人物,真觉得玷污笔墨。无奈那个社会就是那副样子:有鹰一般在天空翱翔的猛士,也有蛆一般在粪坑里蠕动着的卑劣人物。
夜壶张三名叫张汉举,也是办报馆的。因为满嘴下流话,胡同里的妓女给他起了这个肮脏绰号。他打着办报纸的旗号,上拍大军阀的马屁,下敲地方小军阀的竹杠。他的丑史不去提了。薛大可找到他,他也有意买杨度的房子,只是压价压得很低。杨度急于出售,便以四千五百银元卖给了他。
买卖双方换了文契,杨度拿到钱,全部交给了地下党组织。胡鄂公感动地说:“晳子可真是毁家纾难呵!”
李大钊被捕的第三天,《晨报》登出一则消息:
闻李大钊受讯时,直认真姓名,并不隐讳。态度甚为从容,毫不惊慌。彼阐述其信仰共产主义之由来,未谈党之工作,但否认对北方有密谋。
李被捕时,着灰布棉袍,青布马褂,俨然一共产党领袖气概。同一天《世界日报》有一则消息:
李着灰长袍,青布马褂,满脸髭须,精神甚为焕发,态度极为镇静,自称为马克思学说崇信者。对于其他一切行动,则谓概不知晓,云云。
杨度捧着报纸,读着读着,深为李大钊这样崇高气节所感动,揪紧的心转化为热血奔流。像李大钊这样才是真正的人,真正的革命家!在兽性的暴力面前是这样坚贞不屈,在死神威胁面前是这样镇定从容。是什么力量使他这样?一句话,是他的信仰!为了崇高的信仰,他的忠诚、勇敢、沉着、智慧和人格力量,凝聚成慷慨就义的行为。
杨度在营救活动中,得知北方铁路工人计划劫狱,他赞成这个计划。后来听说李大钊坚决反对这样做,李大钊说:“我个人为革命为党牺牲,是光荣而应当,但已是党的损失。我不能再要同志们做冒险事业,消耗革命力量;应当保存力量,不使革命再受损失。”这真是字字闪光的语言,句句千钧重!杨度对李大钊钦佩崇敬之情,像一种巨大牵引力,成为他的思想发生新的跃进的重要一环。
月底见报,知道李大钊已于前一日被杀害。报纸第一版,就登载了李大钊、路友于、张挹兰女几个人的照片。
同时得知,李大钊被处绞刑,和他同时牺牲的烈士还有十九人,有共产党员,也有国民党左派。
郁积在心头的悲痛和愤怒,几天中使杨度苍老了许多。深陷的双腮和烙在额上的纹路,都蕴藏着新的更深的忧愤。这是革命先烈的鲜血第一次灌溉他的心灵,也唤起他新的觉醒。他带着无限悲怆的心情,读着从狱中传出来的李大钊在生命最后时刻写的一段话:
钊自束发受书,即矢志于民族解放之事业。实践其所信,励行其所知,为功为罪,所不敢计。
这里披露的是拨正乾坤的夙愿,是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的庄严誓言。烈士不计“功”和“罪”。这里的“功”和“罪”是具有不同内涵的语言。因为敌与我的“功”“罪”概念是互相颠倒的。革命者要立千秋之功,就不怕承担一时横加的“罪”名。
夜气如磐,只有烈士的血在黑暗中闪光。
胡鄂公依然是旋风般的脾气,他挥动着胳膊对杨度说:“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北方待不下去,我们就到南方去继续干吧!”
杨度望着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八节 在杜公馆
上海薛华立路,有一座二层楼小洋房,楼上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神秘人物。
一辆出租汽车在门口停下来。车上走下两个穿西装的人:一个中等个儿,方脸型,二十五六岁;一个身材瘦长,骨骼清奇,年约三十岁。
他们登楼和神秘主人相见。
这是一个陈设简单又十分雅洁的房间。靠墙两只书橱,一套沙发,靠窗口的案上堆着一些碑帖拓本;高脚几上放一只宣德铜炉,炉中燃着一炷香,篆烟袅袅。
主人穿一件淡灰色夹长袍,脚穿皮便鞋,仪表不凡,一副绅士派头。他见到客人,倒是热情的。
方脸型青年对主人也不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地对主人说:“过几天我要出远门,什么时候回来也难说,所以……”他指着身材瘦长的同伴说:“今后由他和你单线联系,他姓沈,叫沈端先,是稳当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