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昌跺一跺脚,火冒三丈,冲到杨度跟前,几乎是狂怒地厉声问:“那你说,俺老张怎么办?”
气氛紧张。
杨度心中一喜,慢条斯理地说:“办法当然有。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劝将军那样做。”
“快说!怎么办?”张宗昌又逼紧一步。
杨度不管他如何暴跳如雷,仍然安详地说:“将军请坐下来,这种事,对将军安危关系重大,不能仓促之间,用三言两语做出决定。”
他看张宗昌强捺着性子坐下,估量着火候,知道这个莽撞汉子像干草烈火,容易一点就着,轰一阵就灭。因此,想尽量卡一卡他,让他真正觉得是在摸黑走路时,再给他一盏灯。那样,他打定了主意,才可能不变卦或少变卦。杨度捧着茶杯,故意作做陷入深思的样子。
张宗昌再次催问:“晳子先生,快替俺老张出个主意吧!”语气是按着火气的央求。
杨度因问道:“依将军看,吴佩孚、孙传芳能不能支持下去?”
“怕支持不住。”张宗昌说出了督办署收到的最新情报。
“吴佩孚已经乱了营。曹锟到郑州视察,要杀吴夺兵,事机不密,走漏了消息;吴佩孚先下手为强,把曹锟弄到开封,软禁在龙亭。可是曹锟的残余人马,也不会听吴佩孚的。他妈的内部火拼,够呛的!”
杨度微微一惊,不料曹锟这个大草包完蛋得这样快!那个“伟大”计划虽未成功,但在“造乱”意义上,也算取得了“乱”的效果。杨度思忖着,不由走了神。
又听张宗昌说:“孙传芳这小子,不够朋友,他抢地盘,抢到俺老张头上,俺吃过他的大亏。现在,俺还想报仇哩,俺犯得着去救他?!”
杨度笑道:“这样,有办法啰!目前孙传芳正在九江督师,南京空虚,将军不如乘机以援孙之名,夺取南京。不过这就要和北伐军取得谅解,事先派人和广州国民政府联系,约定夹击孙传芳。那么江苏地盘也是将军的了。只有这样,既可以摆脱目前困境,又可以转祸为福。”
张宗昌闪动着兴奋贪婪的目光,杨度知道他已经上钩,便继续说:“将军如肯这样做,我在国共两方都有朋友,我可以请他们支持将军。”这一席话,把张宗昌说得心花怒放。他又跳起来大声嚷道:“太好啦,先生真是俺的张子房呀!”
随着他的纵声谈笑,房门外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杨度怦然心动,怀疑有人窃听;张宗昌却毫不在意,又大声说:“好,这个宝,俺他妈的押定啦!”
副官推门进来,报告说:“酒席摆好啦。”
等副官返身出去,张宗昌接着说:“和南方联系的信,请先生来写。俺派金参谋长送信到广州去。”
杨度答应着,又提醒他,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要严守秘密。
“那当然。”莽撞汉子随口应着,“请,咱们痛饮几杯!”
席上,张宗昌请杨度坐首席,薛大可、金参谋长等四五人作陪。张宗昌这天特别高兴,自动干了几杯,忽然问:“你们看,俺老张是怎样一个人?”接着又摇手禁止别人回答,说:“你们不要说出来,每人写在纸上,各写各的,那样就不会一个先说了,别人顺葫芦打歪歪倒!”
金参谋长叫人拿来纸笔,散发给大家。所有的人像中学生被突击测验似的,各自写好,送到张宗昌手上。
张宗昌煞有介事地翻着看,见有人写道:“豪迈不羁,自是英雄人物。”有人写道:“武功赫赫,如唐之郭子仪。”杨度写的是:“进可为时代豪杰,退则为江湖侠客。”张宗昌竖起眼睛,愣了一下。他多少也意识到这里的潜台词是:不那样干的话只有挂甲归山跑跑江湖了。又看薛大可的,只见写道:“猛张飞粗中有细。”
张宗昌笑骂道:“他妈的,到底是子奇了解俺!”
薛大可受到夸赞,笑着和杨度咬耳朵。
张宗昌喝道:“子奇又捣鬼啦。晳子先生别听他的。”
杨度因笑道,“子奇穷极无聊,打牌输了钱,没法捞本;在北京办《黄报》,又因资金短缺不能开张。他想筹集办报资金,也想弄点赌本,所以想向将军请求接济。他自己怕碰钉子,硬要我替他求情,我告诉他:‘我才不替你求情呢。以后你输了钱,就赖账,也就用不着筹集赌本了’”。
张宗昌咧咧大嘴,笑道:“这个赌友,俺他妈的可少不了他。子奇,你自己说,你要多少钱?”
薛大可担心开价太高会碰壁,吞吞吐吐地说:“将军肯赏脸,万把块钱,两万块钱也够啦。”
张宗昌大笑道:“子奇赌钱很痛快,干吗说话不痛快;俺老张最恨报馆,子奇办报嘛,是另一码事。万把块钱顶屁用!干脆一次给你,省得你天天麻烦俺。”
他叫人拿来一卷票子给了薛大可。薛大可打开一看,整整三十万元公债,折合市价二十万元。
两天后,杨度修好书信,金参谋长正准备动身去广州的时候,张作霖的公子张学良,人称“少帅”,突然来到济南。
少帅莅临,张宗昌也感到意外。一番客套之后,少帅挽着张宗昌的手臂,离开大厅,边走边低声说:“效坤张宗昌字效坤,我这次来,是要和你商谈一件重要事。”他故意离开众人,来到珍珠泉畔,侍从马弁等都站得远远的。少帅望着石栏下边的一泓泉水,似乎从那一串串珍珠般从地下向池面喷涌的泉水中,看到了什么不平静的旋涡,转过脸去劈头就问:“效坤,听说你要和广州方面私下联系,是不是有这事?”
张宗昌一惊:他怎么先知道了?准是自己嘴不严,瓶口没有封紧,漏气了;自己左右也可能有奉军的坐探。他故意笑咧咧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当真!”
少帅面容严肃,逼视着张宗昌的脸,郑重其事地说:“效坤,咱弟兄可不能上当哦!”
张宗昌有些糊涂了:“汉卿张学良字汉卿,你说什么?俺会上当?”
少帅转而十分亲切,微微一笑说:“是的,你是个直性子,爽快,讲义气,但也容易上当。杨晳子这人的话不能听信,他出的馊主意,是为他自己打算,不是为你效坤打算;他自己想投靠南军,却拿你效坤当投靠的资本。他投靠过去,少不了官做;你效坤倒向南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敢说,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现在是国共合作进行北伐,将来国民党占了上风,一定安插它的嫡系;对你效坤,一定过河拆桥,把你一脚踢开。到那时候,你效坤还靠谁来撑腰呢?”
张宗昌万万没有料到,连杨度向他建议的来龙去脉,张学良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有些气馁了,只好闷声不响。
少帅意识到自己的“火力”开始发挥威力,便集中“火力”猛轰:“效坤,对山东来说,最稳妥最安全的做法是奉鲁军团结作战,那样进可以战,退可以和。即使是和的话,我们一致行动,就是半壁江山。我们要的条件当然要高。山东单独行动,只会被人家步步蚕食,逐个消灭。”
他从对手的不断眨动的眼神中,知道对手的防线已接近崩溃,随又笑道:“效坤是个豪爽义气的人,这一点大帅很了解。效坤这次不过偶然受人挑拨,本来值不得当真,我不过是提醒一下。咱弟兄说过也就算啦。”
张宗昌只好顺水推舟,接口道:“晳子是有过和南方议和的建议,俺认为不是路,没睬他。所以俺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什么真!’现在这事早已过去了。”
他想想又说:“俺要请汉卿禀告大帅,俺张宗昌全听大帅的。牵马提镫都跟大帅走,就请大帅一百个放心吧!”
少帅点头笑道:“大帅非常信赖你,效坤只管放心。”
两人都满脸堆笑,闲聊着,向大厅走去。
走进大厅时,少帅望见文武群集,只是不见杨度。他看到薛大可,便走去和他握手,同时压低声音用严重的口气说:“请你转告杨晳子,叫他当心他的脑袋!”
薛大可听了,也暗暗吃惊,急忙找到杨度,把少帅的话告诉他。并关切地劝他说:“晳子,这不是赌博,是玩命啊!”
杨度的反应,使薛大可也感到意外。他有坚强的神经中枢,威胁压在头上,越会激起他的反抗意识。他笑了,眼中闪着冷光的笑。他说:“我佩服少帅有办法,我笑猛张飞还不够张飞。”
“那你——”
“既然在这里无所作为,我当然要离开。”
一个计划刚刚受孕成形就告流产,希望刚刚结出花蕾就被搓得粉碎,杨度是颇有感慨的。他望着默然相对的薛大可说:“我这个人,总把自己看得了不起,认为凭我单枪匹马,就可以建立奇功。事实上,没有阳光,没有土壤,是什么收成也拿不到的。我估计,夏寿田和方表他们也回北京了,我也要戴着脑袋回北京去,改弦易辙,另作打算。大可,希望你也回北京办报去,报纸可以宣扬正义之声,可以诅咒应该诅咒的一切。大可,不要在赌场上消磨意志啊!”
)第六节 病中的憧憬
杨度回到北京,各种凶险消息也跟踪着他。有人告诉他,由于他策动张宗昌投向南方,张作霖大为震怒,决心给他点颜色看。还有人对他说,他参加胡鄂公发起的‘反帝大同盟’,要求政府废除和外国订立的不平等条约,张作霖控制下的政府认为是‘异动’,准备按名搜捕。各种谣言传说,弄得人人惶惶不安。红帽子满天飞,经常发生扣个“赤色分子”罪名就把人枪杀的事件。伶人刘汉搓、高三奎仅仅因为演了《卧薪尝胆》一出戏,就被扣上“宣传赤化”的罪名惨遭杀害。
杨度先是住在儿子在象来街的家中。儿子——杨公庶在柏林大学化学系毕业,回国后在农矿部供职。后来,杨度又迁到北池子北头路西一幢房子里。他把石驸马大街的房子卖掉后,换了这所较小的房子。这里是高台阶,两扇已经褪色的朱漆门,门上钉一块长约尺许的木牌,上用隶体字写了“悦庐”二字,表示主人是耽于禅悦的。
他恢复了读佛经,临碑帖,跟齐白石学画的闲散生涯。但是,这再不是排遣苦闷,而是一种掩护,是进一步接近革命人士,进行革命活动的掩护。“造乱”计划搁置起来了,他要探索新的道路。军阀的屠刀在挥舞,他的思想认识却发生了跃进。他像植物具有向光性一样,环境越是昏暗阴冷,它越是要把富有生机的枝丫伸向那一线天光。
夏寿田和方表从保定回到北京来。朋友都饱经挫折,相见后自有不少感叹。夏寿田说起已无心政治,准备往上海定居。杨度听了,更增添了凄苦之情。夏寿田有家累在身,不像杨度孤单一人行动不受牵制,也只有各行其是,不便勉强。老光棍方表无家可归,杨度便留他同住。好在睡觉多放张床铺,吃饭多放副碗筷就行。他留住方表,隔了两天,便和夏寿田、姚无双怅然分手。
他病倒了,儿子为他请医配药,一时也弄不清病情,只是咳嗽,有时痰中偶带血丝,浑身无力。
他住的是北上房的一间耳房,靠窗口放着卧床,墙上挂一幅水墨梅花,是他向齐白石学画的成绩记录。床畔是一张油漆剥落的写字台,台子上堆放着一摞一摞的书籍以及笔砚之属。屋角放一只烧煤渣的白泥炉子,炉上坐着药罐。这里的主人生活,早已沦为普通市民的生活水准。
透过玻璃窗,可以望到院中的龙爪槐和树顶的蔚蓝的天空。也只有通过窗口,他和时局的阴晴风雨,和时代的风云雷电保持着联系。
人在病中,只要不是发高烧弄得神志昏迷,只要不为病痛折磨得难以忍受,一般说,病中的感觉倒是格外灵敏,思维器官也格外活跃。他对现实的一切想得更深更广了。
他想看点书,勉强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从枕边取过一本书随意翻看;搔搔头皮,发现几缕闪亮的银色细丝飘落在书页上,他用手指捡起细认,是几缕白发。唉,人过中年,光阴流逝得加快了,报国有心,却卧病在床,不免有英雄迟暮的紧迫感。
他在枕上吟成一律:
茶铛药臼伴孤身,世变苍茫白发新。市井有谁知国士,江湖容汝作诗人。
胸中兵甲连霄斗,眼底干戈接塞尘。尚拟一麾筹运笔,书生襟抱本无垠。
他口诵着,请方表写在诗笺上。正谈论着,有客人来。原来胡鄂公知道他病着,特来看望。
杨度便支撑着坐起来,和客人说话儿。
胡鄂公是旋风式的人物,他瘦小精干,四十来岁,经常像陀螺般忙个不停,说话总是不断做着手势,坐时也爱扭动身子。方表为他泡了一杯茶,他便坐到一张全身都陷进去的破沙发上。
方表把杨度的新诗递给客人看,客人玩味着诗的结句“书生襟抱本无垠”,晃动着身子笑道:“你以书生自居,你确实不失书生本色。你是个正直的书生,热心国事的书生……”
杨度用手势打断他,用自嘲的口吻说:“因为是书生,所以老碰钉子。”
方表笑着补充说:“因为你是个不信命的书生。”
胡鄂公不耐久坐,站起身迈着大步在室内来回踱着,忽然停步笑道:“不信命,好,‘襟抱无垠’,就要和命运相争啊。”
杨度咳嗽了一阵儿,望望窗外树顶的蓝天白云,又转望着客人说:“从前,我想凭借朝廷,或者权势人物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抱负,到头来两手空空。我又想单枪匹马闯开一条路,到头来也不见成果。我明白了——”他咳嗽两声,没有说下去。他明白了什么呢?他记起和李大钊的一次长谈。那次他到北京大学红楼看望李大钊,李大钊和他谈了很多,谈国家前途,谈救国道路,谈各种社会病症的阶级根源,谈历史发展必将走向共产主义……那些话一直在他脑际回旋,成为他病中一直咀嚼消化的思想养料。现在回忆起来的一刹那间,他目光深邃,神态庄严,像一位哲学家思考着世界。
胡鄂公明白他的意思,故意笑着说:“走路还是旧鞋好,不夹脚。”
“别开玩笑了。”杨度挥挥手说,“我穿木鞋走过泥巴路,陷到泥巴里拔不出脚来。换什么鞋呢?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的鞋不行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说话太多了,客人和方表都劝他休息。他点点头,嘴角掠过一丝悲苦又充满希望的微笑。
病一直不好。窗外的龙爪槐依然一片浓绿,在绿浪中裸落着屈曲下垂的龙爪般的枝条。一种绿色小虫衔着细丝从树上挂下来,在风中飘荡。槐树下的花坛上有三三两两的美丽的蝴蝶翩跹飞舞。这蝴蝶不正是那类小虫变的吗?是呀,丑陋的蛹可以变成美丽的蝴蝶,什么都会变呀。
他觉得,他全身也像蜕了一层皮。
他有时久久凝视着那幅梅花。梅花的品格是高洁的。自己不也应该不怕风雪欺凌,冲寒怒放吗?
他痛苦过,彷徨过,但从来没有精神崩溃过。他向往一条新的道路,一条十分艰难又是唯一有救国希望的道路。他的病情在这种精神作用下,竟奇迹般好转起来。
他能起床时,听说李大钊因举行爱国请愿受到段祺瑞政府的通缉,便决定前去探望他。
他穿上长衫,雇了人力车,来到府右街朝阳里李家。他估计李大钊早已避祸他往,只想慰问他的家属,可能的话和李大钊取得联系。
杨度叫开门一问,李家已全家迁移了。他很失望,便到宣武门内铜幌子胡同,找到胡鄂公家。
胡鄂公在书房里款待客人。这书房很宽敞,可以使旋风般的主人旋来旋去。大沙发后面是一排书橱,橱中书并不多。
胡鄂公忙着向客人让坐斟茶,又忙说:“你久病初愈,要注意保养,怎么急着往外跑?”
杨度笑道:“实在憋够了,跟你们谈谈天也好。我找守常先生,扑了个空,就串门串到这儿来啦。”
胡鄂公也不落座,来回走动着,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客人说:“守常真是进攻的长矛呵。”
“老是进攻,长矛会折断的。”杨度对李大钊的命运感到担心。
“他是不会折断的。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但同时也是北京大学教授,是一位学者,谅刽子手也不敢怎样他。”
“别这么大意。他现在不是受到通缉嘛!该有进玫的长矛,同时也该有防卫的盾牌才行。”
“我不就是盾牌嘛!”胡鄂公不无得意地笑道,“我是国会议员、教育部次长,又是国民党北京特别党部负责人,这些头衔,做做盾牌,还不够料?”
“那你这块盾牌,为什么不保护他?”
胡鄂公笑着摊摊手,没言语,又继续来回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