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拿着银烟扦在烟灯上烧着烟泡,眼睛望着烧得嗞嗞响的烟泡和烟灯的光点,慢腾腾地说道:“晳子先生是客人,遇事不妨向我直言。我实说吧,我对吴子玉是信任的,他不会背叛我,不会当真跑到月宫里来砍桂花树;如果他有什么异动,我也准备宽容他。晳子先生看,我是不是该这样?”他烧好烟泡,把烟枪对着烟灯,开始呼噜呼噜吸起来。
杨度明白这番话的虚情假意,笑道:“吴大帅算得是八面威风,他在洛阳跺跺脚,北京就发生地震。他反对唐绍仪内阁,唐内阁就要下台;他开出新阁名单,黎元洪总统就乖乖地同意王宠惠组阁;他向内阁要到的军饷,数目远远超过老帅。一切说明,他正抛开老帅,自谋发展。老帅当然可以宽宏大量,可以继续把他作为手上的王牌,可是,恕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老帅是捧着刺猬当宝贝,坐在火药桶上摆威风呀!连我也不能不为老帅担心。”
这真像诸葛亮的激将法,把大草包激怒了。他摔下大烟枪,一骨碌爬起来,气呼呼地跳下烟榻,大步踅了个来回,黑着脸站在杨度跟前,转着大眼珠子问:“依你这样说,该怎么办?”他终于吐露了真情。
杨度故意叫他面对难题干着急,延宕了一会儿,才正色说:“老帅学汉高祖伪游云梦擒韩信,如何?”
曹锟没有听懂,转着眼珠子询问。
杨度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扬着头,望着对方那张黑胖脸,说:“老帅前往洛阳视察军事,吴大帅必然前来迎接。那时——”他用食指蘸着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写了四个大字:
斩将夺兵
接着说:“那时一面宣布罪状,一面命令各军固守阵地,不得妄自惊扰。以老帅声威素著,号令直系各军,谁敢不听!”
曹锟用肥大的右拳猛击桌面,连声说:“好!好!就这么办。”这一拳,捶得茶水四溅,“斩将夺兵”四个字模糊一片。
等曹锟也在桌旁坐下来,杨度进一步献计:“老帅夺兵后,可以首先迎接孙中山做总统,老帅做副总统,然后试行废督裁兵,把裁撤的兵员调去修路,为各省做出榜样。这样定可以统一全国,老帅的声望一定更高,人心悦服,天下归心。时机一到,老帅正式当选总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否则,任吴大帅高唱‘武力统一’,连年用兵,全国糜烂,民怨沸腾,最后直系的结局也不堪设想。”
曹锟的胖脑袋连连点着,嘴里含混地“嗳嗳”着,最后又明确地说了一句:“好,就这么办!”
这次密谈后,多少天过去了,不见曹锟有任何动静。杨度把密谈情况详细告诉了夏寿田。
夏寿田见到曹锟时,试探地问他:“听说老帅有意视察洛阳,不知何时动身?”
曹锟像是完全忘记那次密谈似的,笑道:“现在哪有时间到洛阳去!北京要重选总统,各省都拥戴我,我就要到北京去啰,还去什么洛阳!”
夏寿田知道曹锟正以五千元一票收买议员,指望当选总统,对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了,因说道:“老帅当选总统之后,第一件事恐怕也是要废督裁兵吧?”
曹锟的胖脸一沉,说:“现在各地土匪猖獗,哪儿谈得上废督裁兵!有人向我说,晳子是受孙中山之命到北方来的。他在制造直系内部摩擦呀。有人劝我杀掉他。我说,人家是客人,怎好杀人家?再说,他又是午诒的朋友,杀了他,对不住午诒。有人又劝我说,不杀他的头,也要恢复对他的通缉。午诒,我还是看在你的面上,不想难为他。不过,你要转告晳子,他要有所检点,不要唯恐天下不乱呀!”
夏寿田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杨度。
夏寿田分析说:“现在直系分为保保定派和洛洛阳派,你劝老帅反吴,保派同情你,洛派恨你。后来你又劝老帅暂时不做总统,这样一来,连保派也不能容你了。”
杨度冷笑道:“老袁当政的时候,我对你说过,曹营的事难办。现在真是姓曹的曹营,事更难办。他不想想,贿选的总统,就像卖身选出的花界皇后,为人们提供笑料罢了,何以君临全国?算啦,我走了,你也不要在曹营陷得太深,还是早些脱身为妙。”
“你是回北京去,还是到济南去?”夏寿田知道山东督军张宗昌几次邀请杨度前往济南。
“先回北京,然后到济南看看。”
“你那个伟大计划该收起来了吧?”
“不!既然是个伟大计划,就有它的生命力。说不定有一天,我在济南甩出一个掌心雷,连保定这地方,也会震得人仰马翻。”
一个高傲的人,少不了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可是杨度,英雄的气概少了些,书生的气质浓了些。他的老师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写道:“弟子杨度,书痴自谓不痴,徒挨一顿骂耳!”他从保定回北京后,妹妹少姬从长沙来信,说是最近发现了这则日记,在信中抄示给他,还注明这则日记是在袁世凯称帝时写的。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说呢?他承认自己是书生,虽有这样那样的迷误,却仍然是焕发着光彩的书生,有理想有才气的书生,配得上推行“伟大的‘造乱’”计划的书生。
在他胸中盘算着那个伟大计划的时候,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了。冯玉祥把贿选总统曹锟拘禁在中南海延庆楼上,孙中山来北京不久就在协和医院因病逝世。杨度听到孙中山逝世的消息,心情是悲痛的,仿佛他的“伟大计划”也失去了凭借。他写了一副挽联:
英雄做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
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
方表来看望杨度,看到桌上的挽联底稿,略一沉吟,笑道:“你的挽联写得好!我见过你写的好些挽联,几乎每一副都是一篇政论。你挽别人,却抒写个人的政治见解。不过,对这一副,我有不同看法:中山先生功业彪炳,算得是轰轰烈烈的一生,怎么能写‘自古功成有几?’说他并未取得成功吗?难道推翻清朝,缔造民国,不算成功?做到大总统大元帅,不算成功?”
杨度斟了杯茶,推到方表跟前,自己捧着另一杯,退到座位上微笑不语。
方表呷口茶,转而笑着回答自己:“当然,国家没有统一,人民依旧贫困,在这一意义上说,也算并未成功。这就是你对孙中山先生的惋惜之情吧?”
“光惋惜有啥用?后死者悼念前人,就要有所行动,我正在考虑行动。”杨度仍然满有信心地说。
“还是那个伟大计划吧?”方表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随和的笑容。
杨度顿时兴致勃勃,眼中迸射着快活的光芒,迅速地说:
“目前北伐军正向北挺进,吴佩孚退守河南,曹锟回到保定后,处境也很不妙。南京的孙传芳也受到北伐军的威胁。张作霖要张宗昌派兵援吴援孙,张宗昌也进退两难,举棋不定。这可是推行我那个伟大计划的大好机会。可惜,我没有分身术,不能拔一根毫毛一吹,就变出几个孙猴子来。我真担心,有些好机会从手指缝里漏掉呀。”
方表大笑道:“你孙猴子一吹,我和午诒做你的毫毛,怎样?”
“你肯干?”
“唉,我自己算过命,我是命中注定听你的。”
“那好,我要授你以锦囊妙计,你照计到保定去,你和午诒就把保定的担子挑起来。济南那边,我一个人去闯,我们凭三寸不烂之舌,让各路诸侯俯首听命吧。”他像在开玩笑,却是一本正经说的。
方表带着杨度的“锦囊妙计”,再次回到保定,找到夏寿田,两人又秘密商量了一番,就去见曹锟。
七八月天气酷热,曹锟穿一身纺绸衫裤,在光园花厅上乘凉。夏寿田看准是个谈话机会,向方表递了个眼色,说道:“当年由老帅统率全军,直系兵力在全国最强,由于吴大帅不能约束部下,冯玉祥倒了戈,造成直系大败。老帅以总统之尊,也受到凌辱。目前对南军作战,吴大帅又节节失败。现在要赶快设法挽救危局才好。”
曹锟在被拘禁长达两年之后,气焰大大减低,再抖不起当年那样的威风,而优柔寡断依然如故。他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前茶几上摆着盖碗茶,听到这番话,滚动着大眼珠,嗯啊两声问:
“有什么办法吗?”
夏寿田摇着手中的折扇,笑道:“我看,由老帅命令吴大帅,让他交出兵权,由老帅亲自统率全军,一定可以恢复直系的声威。”
曹锟摇摇胖脑袋,没吭声。
方表靠窗口坐着,望着窗外,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时回过头来说:“午诒想得太天真了,吴大帅会自动交出兵权?”
曹锟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说:“子玉对我还是忠心的,我对子玉也不忍心那样绝情。”
夏寿田微笑着说:“老帅待人宽厚,可是别人待老帅怎样呢?老帅被拘禁期间,吴大帅拒绝老帅以总统身份依法复职。这对老帅算不算绝情?在总统与奉系关系紧张时,吴大帅与张作霖互换兰谱,拜为异姓兄弟,这算不算对老帅忠心?”
曹锟拿起茶杯,欲饮又止,抬起眼睛,翻翻大眼珠问:“那依你之见呢?”
夏寿田思索着没有开口。
方表离开窗口,走近曹锟身边抢着接话。他开始要把杨度教他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想一想,还是用他惯用的方式说道:“我见过吴大帅的生辰八字,我推算了一下,他不仅目下流年不利,以后还要不断失败,弄到官财两空。问题是,老帅是愿意夺回兵权,还是听任他把老帅的本钱全部断送?”
“是呀,我现在是让别人替我当家欧!”曹锟终于倒出了苦水。
“我这次到北京,见到了杨晳子。”方表索性把话挑明,“杨晳子很为老帅目前处境惋惜。他说,他曾秘密向老帅献过计。他说,当时如果老帅采纳了他的计策,直系就不会被奉系打败,老帅也不会被拘禁受辱。他说,那计策,今天仍旧可用。他献的什么计,他没对我说,老帅可还记得?”
“记得。”曹锟点头道,“晳子献计之后,有人说晳子的坏话,我信了。后来才知道,说坏话的人是子玉派来的奸细。对啰,他献的计是……”他没有把“斩将夺兵”四字说出口,啜口茶咽回去了。
夏寿田把折扇打开,又折叠着向左掌心一拍,说:“既然这样,那就考虑一下,晳子的计划是否可行吧。”
方表问:“那是什么计划呢?”
曹锟搔着头皮想了想,似乎想起来,却又不肯说,转而询问地望着他们。
“是调虎离山?”方表猜问。
曹锟摇头。
“是派人说服?”
反应仍是摇头。
夏寿田思索着说:“我想起来了,他建议老帅前往洛阳视察军事,是不是?”
曹锟“唔”了一声。
“我懂啦,”方表像是恍然大悟,“那时是视察洛阳,现在可改为视察郑州。晳子可真会守秘密呀。当然喽,这种事是要守秘密。我想:老帅视察郑州,吴大帅必然到车站迎接。那时——”他摆了个手势,用直系内部的惯用语说:“就吹了他。然后,老帅自任统帅,联合南北军共同讨奉,这是今天挽救危机的唯一办法。只有这样做了,老帅可以再做总统,做有实际权力的总统。”
曹锟被说动了,他发现方表的计策比杨度的还要具体,便握起拳头,想往茶几上砸,又停住了,改为拍拍膝盖说:“就这么办!咱们非自己当家不可。”
这次谈话不久,曹锟果然决定视察郑州。临走,他对方表说:“我到前方察看形势,再相机行事。”
方表知曹锟胸无主见,再次劝谏道:“要干就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帅千万别委决不下呀!”
曹锟点一下胖脑袋,做了个下定决心的表情,说:“是要干,你和午诒听消息吧,我会马到成功!”
曹锟动身后,方表、夏寿田写信给杨度,用暗语告诉他,“斩将夺兵”计划可能成功。这封信是在杨度前往济南前夕收到的。杨度看了信,当即燃起某种希望,但他没把大草包看扁了,不敢过分乐观。他把最大的希望还是放在自己的济南之行上。
)第五节 前往济南
这是一九二六年秋天,他搭火车到济南时,张宗昌派副官到车站迎接。薛大可也前来迎接。薛大可作为张宗昌的赌友,是山东督办公署的座上客。
他们驱车来到济南城内督办公署,由薛大可陪同转过前厅,直接来到另一座大厅。这里文武满座,张宗昌正在牌桌上吆五喝六,两个护卫的人站在身边替他收发筹码,另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旁边伺候茶水毛巾之类。
副官向张宗昌低声禀报:“杨晳子先生来啦。”
张宗昌输了钱正破口大骂,听了副官禀报也没理睬,他拈起一张牌瞧瞧,再拈起另一张牌,一瞧,乐得高声大叫:“至尊宝,统吃,统吃!”护卫的人立即把桌面上所有筹码统统搂到他的面前。他哈哈大笑道:“晳子先生驾到,俺马上翻本。好,好运气哇!”
他大笑着站起来,向杨度迎去,和他握手。杨度请他继续推牌九,张宗昌甩甩胳膊说:“不来了,上次先生来,没住几天就走了;这次,多住些天吧,俺正盼望着先生来,有事商量。”
张宗昌本是矿工出身,后来与土匪为伍,辛亥革命时投山东都督胡瑛部下当兵,后投靠张作霖,成为奉系重要将领。他绰号叫“狗肉将军”,是广东议员给他起的。广东语音“九”读作“狗”,因而“吃狗肉”成了推牌九的隐语。张宗昌好推牌九,所以得此绰号。他是个粗豪有余智谋不足的人。他有三个没有数:兵没有数——他随便封某某为师长、旅长,某某就虚报兵额领军饷,有没有兵,他不管;钞票没有数——他滥发山东军用票,强迫百姓使用;姨太太没有数——姨太太跟人跑了,他从不追问。
他嗓门挺大,笑声有些刺耳,高个子长腿,所以又有“长腿将军”的绰号。他挎着杨度的胳膊,离开赌桌,走向另一个套间。套间里有两个副官和两个女人,正滚在沙发上调笑耍闹。张宗昌走进来,两个副官立即跳起立正站着,女人也讪讪地低头站着,室内顿时寂静下来。
张宗昌命令一个副官说:“杨先生这次来,还在这里下榻,由你伺候。”
那副官应一声:“是。”
张宗昌挥挥手,两个副官敬个礼转身出去。两个女人忙斟上茶,不知是该留下还是走开,便拿眼睛询问张宗昌;张宗昌再甩一次手,她们顺从地向外走了。
杨度坐到沙发上,张宗昌拉把椅子坐在对面,说道:“俺一直盼望着先生来,先生肯屈就俺的总参议,俺太欢迎啦。这次在沈阳开军事会议,张大帅,哼,指派俺为援吴军总司令,叫俺派兵往京汉铁路南段和北伐军打仗,真他妈的不好办呀!俺回到济南,就忙着调军队,开去打仗。先生替俺出出主意,这个仗,他妈的咋打呀?”这话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但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杨度拿眼睛瞧着这个粗汉子,端详着他那沾染了不少匪气的言谈举止,见他一见面就开门见山扯到正题,说明他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杨度高兴这个好的开端。这样谈话就用不着转弯抹角了,便笑道:“这可是一盘难下的棋哟,将军下将军的棋,张大帅下张大帅的棋,吴佩孚孙传芳又各下各的棋。将军要下好自己的棋,必须先了解别人的棋路,否则,这盘棋是会输的。”
“别人的棋路是什么?”张宗昌按捺不住暴躁情绪。
杨度不能过早地暴露自己的打算,避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倾向性,决定先摆摆形势,便说:“张大帅的棋路摆得很清楚:将军是援吴军总司令,张学良是预备军总司令,就是要将军打头阵。将军打胜了,张大帅势力扩大,稳拿胜利成果;打输了,张大帅不过损失一支友军,对他的直辖军队毫无损失。吴佩孚、孙传芳的棋路,都是希望救兵为他们解围,并由救兵去承担北伐军的压力。”
杨度顿了顿,眼睛打量着对方,开始用重话激怒张宗昌:“将军好比是一只瓷盘子,人家斗殴,拿起盘子就向对方砸去,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张宗昌显然受到强烈震撼,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蹦起来大声骂道:“他妈的,太欺人啦,俺老张就这么熊,这么容易让人耍!俺老张给他个按兵不动!”
杨度向他斜睨一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那也不好,将军按兵不动,张大帅必然恼怒,和将军的关系就会决裂。孙吴一垮,北伐军马上压过来,将军前临大敌,后无退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