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脸去又对夏寿田说:“你对曹老帅比较了解,你觉得他的为人如何?”
“还用问我吗?你见见曹老帅,他的为人如何,你自己观察,不比我口头介绍更真切可靠?”
杨度爽朗地笑道:“现在你不劝驾,我也要去见他,我们算是说定了:我推行我的计划,你两位从旁协助我。出了事,由我一人承当。其实,完全可以放心,谁都不会相信,几个‘帝制余孽’会跟革命党跑。”
夏寿田抿抿嘴笑了:“我不让你自己逞英雄,要走这条路,我们三人一起走。”
第二天,杨度在夏寿田陪同下,前去拜见曹锟。
曹锟是个大黑胖子,略带烟容,着军服,佩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腰间挎着宝刀,在富有园林之美的光园接见杨度。他对杨度是尊敬的,因为清末民初杨度跻身显要的时候,曹锟还不过是袁世凯手下的中级军官,现在曹锟已一跃而为全国兵力最强的军阀头子,杨度却潦倒不堪。因此曹锟既尊敬他,又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
杨度和曹锟互相问候,杨度并道谢了曹锟曾寄钱接济。
在大厅坐下吃茶谈话间,杨度细心打量曹锟。这个布贩子出身的老帅,既不像袁世凯那样多疑,也不像段祺瑞那样专横;他肥头大耳,膀阔腰圆,六十来岁,确像个福将。从举止言谈中可以看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物,但在权势欲和野心支配下,他也可以偏离优柔寡断的轨道而一意孤行。杨度觉得,只要把握了他的性格,倒也不难对付。
杨度想先试探一下他对孙中山革命事业的态度,便说:“目前逐鹿中原,群雄割据,老帅的直系最受奉系的威胁,发生过直奉战争,还可能发生第二次直奉战争。要打奉系,就要联合南方。最近南方政局混乱,陈炯明叛变了孙中山,孙中山正组织兵力讨伐陈炯明,依老帅之见,是听其自然发展呢?还是出兵助孙讨陈,或者助陈攻孙呢?”
曹锟正解下佩刀,从刀鞘中抽出刀来在手上摸弄拂拭着,像是有意在客人面前炫耀。这是一把九狮纽的宝刀,刀柄上嵌有三粒钻石、九粒珍珠,系软钢制成,可以屈伸自如。他随手把刀弯曲成新月状,又让它自动弹直,宝光熠熠,晃人眼睛。他手中玩弄着宝刀,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们当然要联陈攻孙喽。陈炯明叛变之前,孙中山要誓师北伐,北伐谁?还不是想把直系奉系全部吞掉?其罪一;听说孙中山最近和共产党很热络,他这是想把中国赤化,其罪二;我们当然要联陈攻孙喽。”
杨度想说服他,又意识到这样直来直去,只会把事情弄僵,倒不如先放一放,让问题冷却再说。这时方表早已悄悄走进来坐在一旁,他识趣地插话道:“晳子兄有所不知,老帅一心爱国,倒无心追究孙陈的谁是谁非。只要事实证明他们谁是爱国者,老帅就支持谁,就像这园子为什么叫‘光园’一样,老帅慕明朝抗倭英雄戚继光的为人,才起名‘光园’。老帅是支持孙还是支持陈,就看他们谁配得上到这光园来做客了。”
夏寿田望着曹锟手上的宝刀,笑道:“老帅宝刀不老,不管奉系也好,孙中山也好,到时都必须和老帅合作。”
曹锟哈哈大笑,把宝刀放在桌上,站起来,解下绶带,像是要舒展一下腰腿,挺直一下脊椎骨,右手把绶带向左肩上一搭,使人联想起卖布头的布贩子把布往肩上一搭的习惯动作,他真不愧是布贩子出身啊。他腾出手来,自己又细心地把宝刀装进刀鞘,才把宝刀连同绶带一起交给副官收起。然后,他命人摆宴为杨度接风,又叫人去请熊参谋长和几位高级幕僚前来陪客。
杨度知道宴会人多,谈话不方便,便提出请求说:“今日初见老帅,有些一得之见想向老帅陈述,人多不便,可否一面吃便饭,一面听我陈述?”
曹锟点点头,叫人不要去请别人了,改设便宴招待。便宴上只有杨度、夏寿田、方表和老帅曹锟。
杨度乘机说道:“张作霖在奉天,一心想夺取北京,挤垮直系,这是老帅的肘腋之患。孙中山距离远,陈炯明叛变后,他的处境也不利,实际上他不危害老帅的生存发展。再说,老帅对南方用兵,恰恰留给张作霖以可乘之机。这是不能不考虑的。”
曹锟沉默不语。
方表马上补充说:“我早就为老帅相过面,老帅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隆准日角,这在从前是帝王之相,今天也必然登上总统宝座。要做总统,必须控制北京,不让奉系插手,这是紧要的一着。”
杨度见曹锟依然沉吟,估计他的思想有些活动了,便想抓紧时机扩大战果,接着说:“如老帅满足于今天的地位,那就无话可说;如老帅本着救国夙愿,希望做总统,定天下,那么,我要提出上、中、下三策,供老帅采择!”
曹锟大为高兴,忙说:“请讲上策!”
杨度因说道:“由于缔造共和之功,孙中山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威望最高,号召力最强,老帅要取得成功,应该利用他的威望,表面上拥戴他,而由老帅直接掌握军事,那样南征北战,名正言顺,不难荡平群雄,统一全国,那是功在国家,名垂青史的上策。”
方表拍拍膝盖笑道:“好,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老帅也来个挟孙中山以号召天下,这样当然要事半功倍。”
曹锟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上策,急着问:“先生的中策呢?”
“不支持陈炯明,也不支持孙中山,严守中立,坐观成败,对张作霖的叛将,也坐山看虎斗,任其两败俱伤,然后徐图进取,这是中策。”杨度把他要达到的主要目标列为中策,显然是一种策略。
夏寿田故意提出反驳意见说:“这怕行不通,吴大帅是准备支持陈炯明的。”
方表反驳夏寿田:“哪儿的话?吴大帅还能不听老帅的?”
曹锟含混地“欸欸”着,又问:“那下策呢?”
“下策嘛,”杨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让吴大帅援助陈炯明,鼓励以下犯上,鼓励叛卖主帅,名不正,言不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连老帅也很难统率部下。同时,吴大帅坐镇洛阳,洛阳居天下之中,是东周东汉以来九朝古都,正像吴大帅最爱读的一句唐诗‘八方风雨会中州’。吴大帅再发动南征扩大地盘,兵多将广,到那时,即使吴大帅仍旧忠于老帅,怎么能担保吴大帅帐下的将军谋士不对吴大帅来个‘黄袍加身’?如果那样,老帅又将置身何地?这是下策之下策,断不可行。”
曹锟沉默了老大一会儿,他不能不想到,吴佩孚飞扬跋扈,常常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擅自发表通电,干涉政局。倘若再让他向南发展,必然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吴佩孚是他手中的王牌,吴佩孚一旦脱离了他,他的一切权势地位就会全部化为泡影。他的心头罩着这个阴影,经杨度这一说,恰恰戳到他的痛处。
他感到事关重大,不能轻率从事,只好仍然含糊地说:“一些事,我还是要和子玉吴佩孚的字商量,再作决定。”
杨度对这次谈话是满意的,他觉得,老帅的口气含混,表明上、中、下三策正在老帅头脑里发酵。
隔了几天,光园里大肆铺排,准备庆祝曹锟的六十大寿。大厅、花厅、亭台、山石、树木上到处张灯结彩。各省直系军阀云集保定,吴佩孚也带着大批卫队赶来拜寿。
正式寿辰那天,举行拜寿仪式之后,大厅上大摆筵席。有打北京叫来的戏班子演戏,有当地卖解女献艺……曹锟的侧室刘姨太,这天也公开露面,打扮得千娇百媚,袅袅婷婷,由丫头伺候着,走到各个筵前敬酒。
在酒酣耳热、弦管歌舞的时候,孙中山派来的人悄悄找到杨度,杨度要他住几天听候消息。
在荷花池旁边,杨度和夏寿田凭栏观鱼。杨度轻声说:“据我观察,几天中一定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吴佩孚助陈攻孙的事,一定要提到议程上。如何影响会议,是很紧急的呀!”
夏寿田四顾无人,也低声说:“熊参谋长很讨厌吴佩孚的骄横跋扈,你可以找他谈谈,或者替他出出主意。”
有人走来,两人就拖住那人,一道欣赏碧波中的游鱼,大谈“濠梁观鱼”的乐趣。
事情果如杨度所料,隔了两天,一个秘密军事会议在花厅举行。
夏寿田以高等顾问的身份列席会议。杨度是客人,当然不能出席,便来到荷花池旁倚着栏杆悠闲地看鱼,心中却暗暗揣测花厅开会的情景。
方表嘻嘻笑着走来陪他。他见杨度凝视着池面久久不动,笑道:“你看鱼看得真出神呀!”
杨度头也没抬,笑道:“‘桥影聚行鱼’。鱼儿聚在一起,我在猜它们说些什么。”
“了不起,你还懂鱼的话儿!那你猜鱼说些什么呢?”
“哦。”杨度思索着:“有的鱼说,它希望跳龙门点额成龙。有的鱼好斗,叫‘斗鱼’,斗赢了,宝蓝色的鳞片闪着光彩,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它说它要跳出这池子去找鱼斗。还有的鱼主张守住这池子,不要跳出去冒险。”
方表提出疑问:“如果那斗鱼发了狠,就在池子里斗别的鱼,那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杨度不语。他也在考虑,曹锟是个大草包,优柔寡断加上姑息迁就;吴佩孚是个炸药包,烈性子加上盛气凌人。两者挤在一起,大草包会被炸药包炸飞的。他又想起与曹锟谈话时,曹锟总是语气含混,带着一种叫人捉摸不定的神情。这些,都不是好兆头。他不能不考虑:如果这招失败,下一步棋怎么走?
他向远处望着,见花厅那边已经散会。曹锟、吴佩孚、熊参谋长,还有几个督军,都先后走出花厅,自行离去。又隔了一会儿,才见夏寿田走出来。方表低声提醒杨度:“我找午诒来,让他证实你的猜测吧。”
方表向夏寿田迎去,夏寿田发现杨度也在这里,便走过来笑对杨度道:“在会上,我听到你的声音,我还误认为是你在会上发言哩。”
杨度不解,忙催问:“快说,怎么回事?”
“吴大帅提出,要提十万精兵支援陈炯明,扫荡南方。熊参谋长提出反对意见说,要是援助陈炯明,就是鼓励以下犯上,鼓励叛卖主帅,名不正,言不顺,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也很难统率部属。这番话多像你的口吻,怕是你教他说的吧?”
杨度不作回答,却急问:“后来呢?”
“后来老帅说话了。老帅说,‘对呀,陈炯明以下犯上,叛卖主帅,我们不能支持。对孙陈之争,我们还是坐观成败,使其两败俱伤,才是上策,助陈攻孙的事就作罢论吧。’当然还是老帅说了算,助陈攻孙的事就这样吹啦。”夏寿田笑吟吟地望着杨度,好像在祝贺杨度的“造乱”计划的初步胜利。
杨度松了一口气暗想:大草包毕竟不愧是堂堂主帅。
他想想又说:“还有件事没有办妥呀。”
“什么事?”夏寿田问。
“黎元洪会不会任命陈炯明为两广王啊?”
“放心,这件事该谢谢我。”夏寿田端正的脸上浮着笑容,“会上做出不支持陈炯明的决定后,我顺水推舟,向老帅建议:把决定呈报总统黎元洪。这样,黎元洪就不会和老帅各行其是了。”
杨度高兴地握着夏寿田的胳膊直摇晃,连声说:“太好啦,午诒,太好啦。我们这些‘帝制余孽’不含糊呀!我们胸中自有十万甲兵,可以让别人的精兵十万动弹不得。午诒,我真要为你摆一席庆功酒。”他从朋友们脸上看到胜利的光彩,意识到自己脸上闪动的光彩一定更活泼爽朗,不由快活地笑了。
方表取笑道:“晳子好久不写诗,写的这首诗,可是得意之笔哇!”
大家一笑分手。
杨度找到孙中山派来的人,把秘密军事会议的结果告诉他,要他捎话给孙中山:请孙先生不必顾虑会出现陈吴夹击腹背受敌的情况,至少两个月内,这里不会有变化。孙先生可以迅速集中兵力讨伐陈炯明。
)第四节 锦囊妙计
保定的秘密军事会议不欢而散,吴佩孚带着满腔怒气回了洛阳。曹锟的幕僚们都对吴大帅不可一世的骄横气焰感到担心,免不了在曹锟耳边嘀嘀咕咕,说些对吴大帅不可不防的话。
杨度认为这是不可错过的良机。恰好这时有人带来孙中山的口信,向杨度表示谢意,说中山先生得知挫败吴佩孚援陈计划后十分高兴,向人说“晳子真是可人,能履行政治家之诺言。”孙中山还写信给党内同志,说“晳子此番倾心来归,志坚金石,幸勿以往事见疑。”听到这些话,杨度受到鼓舞,决心进一步推行他的“造乱”计划。
夏寿田的姬人姚无双从北京来到保定,住在一个四合院。夏寿田有了家庭,便留杨度也住他家。姚无双去拜见曹锟的侧室刘姨太,刘姨太知她善画,提出要向她学画,这样姚无双每星期要两次到使署内宅教画。
姚无双和夏寿田的结合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姚无双原是一个大老官家里的上房丫头,有几分姿色,很为大老官所垂涎,因为他怕老婆,才迟迟不敢动手。他的老婆刚死,死尸停在灵床上还未入殓,大老官就想对丫头下手。当他涎着笑脸动手动脚时,姚无双先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继而灵机一动,眼珠一翻,学着死老婆生前的腔调大骂起来,又学死老婆的习惯动作,扯大老官的耳朵,揪大老官的胡子。大老官吓慌了,因为死人未殓,他当真以为丫头是鬼附了身,吓得连忙作揖求饶。姚无双这时才跑到灵床前,跌倒在地,慢慢“还魂”过来。大老官的死老婆就是夏寿田的姑母,夏寿田因吊丧住在大老官家,他和姚无双早就彼此有意,这时就暗中定计:由姚无双再来一次“鬼附身”,用死老婆的口气,当众逼大老官答应把丫头许配给她的娘家侄儿。
杨度知道这事,认为姚无双有表演才能,会随机应变;这些年她跟夏寿田也颇习文墨,现在又教刘姨太画画,认为是好机会。他希望通过姚无双做内线工作,让刘姨太影响曹锟;他希望唱戏出身的刘姨太,也是个有见解有几分侠气的江湖女子。
姚无双从曹宅回来,见杨度和夏寿田正坐着闲谈,她冲着夏寿田没好气地说:“嘿,你想得倒好,认为刘姨太会听我的,要我说服她,哪知道她比木头还木头,比道学先生还道学!”
杨度赔笑问:“怎么回事?先别动气嘛。”
姚无双转向杨度勉强笑道:“你们不是要我提醒她,要她劝老帅对吴佩孚防一手吗,你猜她怎么说?她说:‘那是男人的事,咱们女人不管它。’我说:‘这对你曹太太可是大事呀!’她说:‘大事由大人物管,咱管也管不了。’就这样,叫我连碰了两个软钉子。”
杨度和夏寿田交换了个眼色,短暂的沉默。
杨度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转问姚无双:“她有没有请你画点什么?”
“她要我给她画一幅人物带花卉,做示范样本。”
杨度拍拍额头,笑道:“那你给她画一幅《吴刚伐桂图》,可好?”
“这有什么意思?”姚无双笑中仍带有一些气恼。
“有意思。你要同意,请你画,画好由我题几句。”杨度几乎是央求她。
当女画家一笑表示同意时,两个男人就忙乎起来,一个洗砚磨墨,一个裁纸调颜色。姚无双笑道:“你们好生伺候着,我可要到月宫一游了。”
她对着纸,审定人物位置,先用淡墨勾出轮廓,然后分别用粗笔细笔,勾线敷彩。不一会儿,一幅半工半写的人物立轴完成了。
杨度用隶体题《吴刚伐桂图》五字,又用行书题七绝一首:
金粟飘香何处无?广寒宫里有仙姝。
嫦娥莫忘圆还缺,伐桂人来总姓吴!
姚无双进曹宅时,顺便把画带去送给了刘姨太。
隔了两天,曹锟请杨度到一间密室谈话。
这是一间陈设精致的密室,靠墙有卧榻,榻中央摆着鸦片烟具。小书童收拾好了烟盘子、烟灯、烟枪,泡好了茶,便退出去。
曹锟下着马裤,上穿绸衬衣,一条金表链系在胸纽扣上,金表沉甸甸地坠在上口袋里。他朝烟榻挥挥手让道:“晳子先生抽几口烟吧!”
杨度竖起手掌向前推让道:“我是纸烟也不抽,更不要说这个了。老帅请便吧!”
曹锟笑笑,自己在烟盘旁斜躺下来,又请杨度躺在对面。杨度说:“我还是坐着陪老帅说话吧。”便坐到桌旁一张椅子上,又把椅子向烟榻挪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