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兴致很高,对杨度的几分不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眯着眼睛向杨度说:“晳子呀,你这次应征入京,参加经济特科考试,是很好的机遇。戊午、丙辰两次特科,入选的人都受到了朝廷的重用。你从此春风得意,成就必在老夫之上。援古人临别赠言之例,我也赠言两句。”他思索着,一字一顿地说:“遇事圆通些,不要求强争胜,过于憨直!晳子,愿你好自为之!”
杨度起身赔笑道:“老师期望甚高,学生实难做到,只求将来能办一个学术机构,专门研讨英、法、美、日等国的政治,经济及其历史沿革,为改良中国政治做张本,自己也算对国家做出了点滴贡献,可以上报师恩,下也不负此生了。”他在谦逊之中仍显得抱负不凡,说到高兴处,眼中闪动着光焰。他又接着说:“学生有一得之见,总喜欢直言无隐,今后谨遵师训,注意就是。”
听到这番谈话,席上的人都向杨度投来赞许的笑容,只有杨笃生的黑脸膛上闪过一丝烦躁不耐的神情,眼睛眨动着,急促地问杨度:“啊,我不是劝过你放弃这次考试吗?你还要去呀?”
杨度觉察到杨笃生的不快,朝他一笑算是回答。
杨笃生有急躁火燎的脾气,他曾跟梁启超交往,热心变法;近来思想激进,转而倾向革命,倾向暗杀、排满。他早就劝过杨度放弃赴京考试,但今天湘绮老师己表示赞同,此时不便多说,就一言不发地吃闷酒。
席上的气氛变得僵冷下来。
夏寿田是个机灵人,便说些闲话,夹杂些从北京、上海听来的小新闻,使气氛又变热乎了些。夏寿田又和齐璜大谈篆刻,因为两人都工篆刻;又谈绘画技巧,杨度也有时插进来谈几句,因为杨度喜欢画梅花,虽画得不工,也别有韵致。大家暂时忘记了政治。杨笃生还是不吭声;齐璜出神地注视着纸窗上的枝干横斜的疏影,默默在膝盖上用手指摹写。
王闿运呷了口酒,用手抹去沾在须尖上的酒滴,似乎想起什么,脸低俯在酒杯上嘿嘿笑着说:“我对你们都好有一比。”
杨度忙问:“老师把我们比作什么?”
王闿运抬起头,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似滑稽的天真,活像个老孩子,笑着说:“你们都自以为见过世面,了不起,在我看来还都是些娃娃呢。老夫阅人多矣,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让我来谈谈我对你们的比喻吧。”
他那深邃的目光先落到杨笃生脸上:“笃生,你像一头刚长成身子骨的狮子,被关在笼子里,你暴怒、烦躁、不安,要么是你撞破笼子,要么是笼子把你憋死,啊哈哈。”
他干咳了一声,转向夏寿田:“午诒,你是一头仙鹿,你既机警,又诚实,可以是帝王的祥瑞,也可以是仙家的伴侣。”
轮到杨度了,他的目光凝视着杨度的脸,慢腾腾地说:“晳子,你是一匹出色的战马,你可以迎风长嘶,睥睨一切;却又很合群,可以和所有的马并驾齐驱。你有烈性,却又很善良;你独立不羁,却又容易受人驾驭。遇到一个好主人,你可以建立奇功,铸成大业,若所遇非人,你也会白白断送……”他稍稍一顿,又环视众人:“二十年后,你们可以验证我今天的话。”
大家等待着老师对齐璜的评语,只听老师对齐璜说:“你不介入宦海浮沉,不过问人事沧桑,我怎么比喻你呢?”他思索着,忽然书童上楼来报:“抚院季大人前来拜会。”
王闿运中断谈话,下楼会客去了。
大家开始回味老师的话,那些似褒非褒,似贬非贬,似赞美,似嘲讽的评语,使杨度等人都一时陷入沉思。
周妈一拍巴掌大笑道:“你们的老师就是爱才,他认定你们都是千里马,才拍你们的马屁呀。”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夏寿田开心地笑着,笑得很快活;齐璜像个老实人那样笑着,没有出声先笑出了泪水;杨笃生皱着眉头,像是耐不住才勉强一笑,他向杨度白了一眼说:“晳子,你受到朝廷征召,并不是朝廷看中你是千里马,而是让你去拉盐车呀!”
杨度傲然大笑,用讥讽的口吻答道:“拉盐车也好,至少还不至于在笼子里憋死!”
离开湘绮楼时,齐璜自回星斗塘去了。夏寿田、杨笃生要回长沙。原来夏寿田来时是约杨笃生一道骑马来的,他还带来几个仆从。
夏寿田约杨度到长沙住几天,叫仆从让出一匹马给杨度骑。
杨笃生骑一匹黑鬃马,杨度骑一匹白马,夏寿田骑一匹花点子马,一同上路。
在路上,杨笃生冲着杨度发话了:“晳子呀,为什么你还去京考试呢?难道你还拥戴爱新觉罗皇朝?”他手上摆弄着缰绳,眼睛迅速眨动着,显得缺乏细致说服人的耐性,又急切地说:“我们还是组织暗杀团,杀吧,杀鞑子,杀皇族,痛痛快快地杀那些卖国投降的败类!”
杨度按辔徐行,让白马用稳健的步子拖住黑马。两匹马有时互相嗅嗅脖颈,咴咴叫着,脚步更慢了,又在主人抖动缰绳时昂起头颅小跑着。杨度坐在马上,用充满自信的目光,宽容地望望火爆性子的朋友,笑着反问:“暗杀?光靠暗杀,能杀死所有皇族和权贵么?能改变国体么?笃生兄,我们要为国家民族前途着想,可不能凭一时意气急切从事呀!”他的声调是平静的友好的,由于充分自信,加上伶牙俐齿,所以与人辩论时总是从容不迫,绝不发火。
杨笃生像是存心怄气,两腿一夹马肚子,纵马飞驰,在马后扬起一团尘土。
杨度拍拍马背,直追上去。“别急嘛,我们在东京时就争论过,现在我的想法还是,要救中国,必须改变国体;而改变国体,以君主立宪最为切实可行。这是英国、日本早已行之有效的。再说,君主立宪可以避免国内出现混乱局面,可以较快地收富强之效,为什么要在列强环伺国难当头的时候,制造内部混乱呢?”
夏寿田的花点子马也追上来了。夏寿田笑着说:“我在报纸杂志上,看过梁启超的一些文章,他的话倒也切中时弊。”
杨笃生根本没理睬夏寿田的话,气愤地冲着杨度说:“暗杀不是制造混乱,相反,倒可以减少混乱。革命要酿成内战,国内要大混乱;而少数人进行暗杀,打击顽固派,警告卖国贼,怎么是制造混乱呢?”他用脚跟猛磕马肚子,黑马又放开四蹄,跑远了。
夏寿田转对杨度笑道:“算啦,笃生兄愤世嫉邪,有时不免偏激,你就少说几句吧!”他没有加入争论,却显然是站在杨度一边。
杨度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追杨笃生,他和夏寿田一前一后走着,走了一段路,见杨笃生又拨转马头走了回来。
杨笃生迎着杨度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要求朝廷立宪,等于与虎谋皮。谭嗣同血迹未干,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杨度再和杨笃生并辔走着。“笃生兄,现在究竟不同于谭嗣同的年代,连西太后不是也在西安蒙尘之际下诏‘变法’么?去年不是又成立了‘督办政务处’筹办新政么?即便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吧,总也说明时代变了,一切都不能不变。君主立宪是行得通的,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他越说越起劲,眼中闪动着强烈自信的光芒。
杨笃生直起两腿,屁股离开雕鞍,几乎是站在脚蹬上,大声争辩说:“可别忘了,你也经常骂朝廷昏庸腐朽呀!”
杨度仍然平静地答道:“我骂朝廷,骂它顽固保守,不肯立宪;倘若它在内外形势推动下,认真实行立宪,那为什么还要推翻它?”
杨笃生悻悻地不再说什么,显然并不服气。
天色阴沉,苍白无力的落日快要收起最后的光线。晚烟笼罩着田野、村庄和起伏的山峦,显得荒冷凄清。河滩上枯黄的草,在寒风中抖瑟着;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冷漠的天空。乱草岗上荒坟垒垒,有的新坟堆上还插着像寡妇头上扎的丧带一般的纸幡。麻木、愚昧、贫穷、悲伤,统治着一切。这就是中国的农村,就是灾难深重的整个中国的缩影。
他们默默走着,只听到马蹄践踏着泥土发出的钝重的蹄声。
)第二节 保和殿御试
杨度要进京,夏寿田也要到京谋差;齐璜也想到京一游,开开眼界。三人便结伴赴京。
他们到京后,住在虎坊桥湖广会馆。
夏寿田天天忙着跑衙门,要到选部投牒,还要拜访一些京官,应酬很多。杨度因为离试期还远,便陪齐璜各处走走。他在八国联军洗劫北京之前曾来京参加会试,这次是旧地重游;又因齐璜是新来乍到,他便处处以导游自居。
他们游览了西单、东四和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大栅栏、天桥这些京城最繁华的所在。齐璜觉得这一带很热闹:有出售珊瑚、玛瑙、玉器、珠翠的商店,有满汉全席大菜馆,有银楼、钱庄、戏院,北京确是文物荟萃人烟繁盛的名城。杨度曾听王闿运老师谈过北京的全盛时代,现在他觉得原来巍峨壮丽的北京城,却是遍体鳞伤。全盛时代的北京风貌,已经面目全非,那些繁华街道也冷落了许多。广渠门、齐化门、天坛附近,到处都有战火残迹。颓垣断壁和长满杂草的瓦砾堆,被大火烧成焦炭般的半截枯树,都是侵略者犯下的罪证,是中华民族的耻辱标志。集中了我国园林艺术精华的圆明园,早在英法联军时已被烧毁,再经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残余殿宇也荡然无存,完全化为一片废墟。神州在流血,大地在呻吟。
这天,他们一道去游陶然亭。离开虎坊桥往南走,经过八角琉璃井胡同,再往南,远远望见一个土冈子,上面有几株枝叶浓绿的大树,树的空隙中,露出一角屋脊和数椽敞轩的粉墙。
他们来到门前,仰头就看到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写的“陶然”二字的大匾。杨度向齐璜介绍道:“这陶然亭又名‘锦秋墩’,因为这里秋色绝佳,又名‘江亭’,是江藻在大悲庵旁边扩建而成的。”
进了门,他们沿着一道陂塘向西走,见这里岸柳婆娑,长条蘸水,塘中无数芦荻抽出了嫩芽。从黄尘滚滚的长安道来到这里,确有一种清爽宜人之感。
他们走上土坡,来到敞轩上,向南望,右安门和南城女墙近在脚下;城外是残破不堪的农村,一片苍茫。向西望,仿佛破碎了的西山,大部分沉埋在苍烟斜照之中。杨度感慨万分,无限低回地吟唱着:
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
忽见几个游客也走上敞轩,他认出其中一人是梁士诒,以前来京参加会试时会过他。两人拱手相见。杨度向他介绍了齐璜;梁士诒也把他的游伴介绍给杨度。原来他们都是前来应考经济特科的举人、进士,便一同坐下闲谈。
梁士诒这人,后来和杨度同在袁世凯幕中,颇有些个人恩怨,所以不妨多写他几笔:他字翼夫,号燕孙,广东三水人。他于礼部会试获隽、殿试入翰林之后,留京供职,这次得人保荐,应考经济特科。他三十五六岁,长得矮矮胖胖,圆脸上有一双精通人情世故的眼睛。杨度向他问道:“燕孙兄,你久住京华,朝廷的事比较熟悉,在你看来,这次开经济特科,是立宪的先声呢,还是虚应故事呢?”
梁士诒狡黠地笑着反问:“晳子兄,那你的高见呢?”
杨度微微叹口气道:“目前国家危机日益严重,举国上下要求变革的呼声更高了,恐怕朝廷也不能漠视民意吧。”
梁士诒还没言语,一个紫酱脸的矮个子用戏谑的口吻笑应道:“所以经济特科必须举行也。
这话有玩世不恭的味道,它似乎暗示:开经济特科,正是立宪的先声;但也可以解释为,所谓立宪,不过只是开开经济特科糊弄一下百姓罢了。
在场的人琢磨一下他的话,都笑了。
又有人接过话茬儿,大声说:“只要我辈有进身之阶,管他立宪不立宪!”
杨度十分反感,不由暗想:即便朝廷立宪葫芦里卖的是假药,我辈读书人也该尽力促它实现才是,怎么可以只图个人发迹,置国家命运于不顾?
齐璜对这一类政治讨论不感兴趣,又懒于和这些老爷们应酬,便自己走开去逛大悲庵了。
梁士诒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当前朝廷的重臣和权臣当中,有洋务派和守旧派。守旧派人多势众;洋务派以张香帅(张之洞,字香涛)和袁慰帅(袁世凯,字慰庭)最有声望。将来能否立宪,主要取决于慈禧皇太后和两派力量的较量。目前张袁二帅是权臣,又最善于招揽人才。晳子兄,你是张香帅保荐的人,当然前程远大。最近张香帅来京陛见,又被临时派为这次经济特科的阅卷大臣之一。你有这样的靠山,将来襄办洋务,自然也可以推动立宪呀。”
梁士诒为杨度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升官图,其实正是他自己奔走权门夤缘求进的内心自白。杨度呢,并不指望凭借靠山的力量,但已经有了靠山,也就不愿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国家有立宪的可能,自己又有权臣撑腰,加上他那极为自信的才能,杨度就把黑暗冷酷的现实,总看得有几分希望在闪光。
他做着色彩缤纷的梦,于这年闰五月十五日参加了仪式隆重的御试。
五鼓时分,由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他们分别由左掖门和右掖门进入大内,又由内官领至保和殿前。只见殿檐下一排排张挂着数十盏八角玻璃宫灯,特制的大红蜡烛透过玻璃闪烁着一团团红黄的光晕。殿前阶陛上站着应考人员——共一百八十余人。杨度也站在这个行列中。
此时,司仪太监唱礼,阅卷大巨率领着应考人员向御座行礼如仪。另外的内官在丹陛上安置黄桌,礼部散发题纸。天色大亮,题纸上的考题已看得十分清楚是,论一篇,策一道。
论题是:
大戴礼: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与近世各国学校德育、体育、智育同义论。
策题是:
汉武帝造白金为币,分为三品,当钱多少,各有定直,其后白金渐贱,钱制亦屡更,竟未通行,宜用何术整齐之?
首题论教育,次题论币制改革。杨度酌今稽古,立即写成洋洋洒洒的两篇大文章。他没有忘记湘绮老师的嘱咐,力求不作高论,措词也注意不冒犯朝廷。可是,他是逞才惯了的,像一撮烟灰塞不住喷泉一样,他按捺不住要抒发胸中郁积的强烈感情。爱国的激情,立宪的宏愿,书生的狂傲,这一切加在一起,转化为文字形式,像火山的熔岩一般喷薄而出。他又尽量磨去语言的棱角,避开敏感的立宪问题,再细看一遍,觉得字字稳妥,自己得意,便向试官交了卷。
考试以第一场为正场,是关键的一场,只要正场入选,复试一场就不怎样重要了。
隔了一日,是皇帝临轩公布黄榜的日子。拂晓,应考人员再一次来到保和殿前,只见担任监临的礼部侍郎,担任提调的顺天府丞,担任监试的御史,临时简派的张之洞等八位阅卷大臣,一律朝服朝珠,花翎顶戴,陆续按班次站好。接着,殿前侍卫一千余人,分别执刀、弓矢、豹尾枪、殳戟及金钺、立瓜、吾仗、伞扇旙族、钲鼓笛角,分列丹陛两旁。旄旙上绣有“振武”、“敷文”、“纳言”、“进善”等大字,迎风招展。这时皇帝登座,殿门启处,司仪太监奏乐鸣鞭,大臣们率领应试人员向皇帝行礼如仪。
这一派庄严神秘气氛,使人产生九天阊阖名列仙班的幻觉。光绪皇帝御容如何,跪在后边的应考人员都没有看清。杨度知道,光绪皇帝曾主持变法,很想有所作为,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已成为西太后那拉氏手中的一名高级囚犯。他名义上“临轩授策”,事实上不起任何作用。
正场考试结果要公布了,礼部官开始唱名:
“一等第一名梁士诒;
“一等第二名杨度;
“……共录取一等四十八人,二等七十九人。”
唱名时,乐声大作。唱毕,礼部官捧黄榜,梁士诒、杨度等追随在后,由乐队前导,从御道走出,将黄榜正式张挂在天安门前金水桥东边。这就是民间所传的“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