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贫困和艰辛,对一个曾经阔气的人的思想影响,抵得过几十卷佛经。杨度对人生对政治的见解渐渐发生变化。刚解除通缉令时的自由感消失了,新的烦恼正与日俱增。铅块般的天穹沉重地压在头上。军阀混战的阴霾,到处散布着恐怖和悲哀。早晨的太阳和傍晚的落日,在乌云吞噬下都像一团血污。夜间苍白的月亮,也像死的躯壳被抛上冷漠无情的天穹。通缉时无形的狱墙撤除了,而整个中国在军阀的魔爪下更活像一座人间牢狱。
他早就想到陶然亭的远春墓上进行一次野祭。正是清明节上坟的日子,这天,坐骡车,坐轿子,坐人力车前往南下洼一带上坟的人络绎不绝。从南下洼到陶然亭,是一片荒坟,这里丛葬的妓女尤其多。在高高低低的乱坟堆中,常见有穿着素服的妓女出没其间。
夏寿田夫妇陪杨度来到香冢附近,见荒榛野草,乱坟累累,既无墓树,又无墓碑,一时弄不清哪是远春的坟。
夏寿田说:“听徐娘说过,远春葬在香冢左侧,最靠近香冢。”
可是香冢左侧有三座小坟毗连着,都很靠近,还是弄不清哪一座是。
正在为难之际,见一个穿着斜襟短褂黑裙的女子,低着头在乱草中觅路走来,后面一个丫头,拿着祭盒纸箔之类。杨度忙凑到夏寿田耳际低声说:“这来的是不是小凤仙?”
夏寿田也怔住了,是她!看她走近,只隔着两座土坟,便喊她:“是小凤仙吧?”
小凤仙听到有人喊她,一抬头,也一怔,接着就认出来,像见到亲人似的格外亲切,说道,“是夏先生和杨先生呀,你们都是蔡将军的生前好友哇。”言下神情凄然。
杨度见她还是那么娇小,体形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脸色憔悴多了。既然她先提到蔡锷去世的事,便问她道:“蔡将军因病去世之后,北京各界设灵堂致祭,听说你素车白马,全身孝服,前去祭奠,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小凤仙绕过坟堆走过来惨然一笑说:“蔡将军已经成了神,不要说我,和蔡将军有一面之识的人,谁不想亲自祭一祭呀!”
“是呀。”杨度接口道,“我悼念蔡将军写过一副挽联,就有他死后成神这层意思。”
小凤仙立即很有兴趣地追问:“杨先生的挽联是怎么写的?”杨度因诵道:
魂魄异乡归,如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空雨泣;
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小凤仙是颇识文墨的,她听了杨度的挽联,细细品味着,觉得那联语既有赞美,也有贬义。说蔡将军讨袁之后,依然是“疮痍满目”。这不是贬低蔡将军的讨袁功绩又是什么!悟到这一层,她向杨度冷冷地白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夏寿田向小凤仙说道:“我从报纸上,看到你悼念蔡将军的挽联,一副长联我不记得了,一副七言是‘不信周郎竟薄命,早知李靖是英雄’。对不对?”
小凤仙提到蔡锷,总是既伤心,又感到自豪。她点点头说:“夏先生记忆力真好,那副长挽联是我写了,别人又代我修改的。我自己可写不出来呢。”
杨度因道:“你那副长联,我在报纸上读到后,还能约略记得。”因诵道: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小凤仙听罢,一时像是回味着挽联中抒写的悲伤情绪,沉思着,又觉得,杨度还是关心她和蔡将军的交情的,刚才是错怪了他。因说道:“蔡将军已经成神,远春姐姐也成了仙。杨先生,你对远春姐姐的死,就没有写过挽联悼念她?”
杨度轻轻吁了一口气说:“当然写过,回头告诉你。现在来祭她,还没找到她的坟呢。”
小凤仙指着一个坟堆说:“这就是,我也是来给她上坟呢。”她叫丫头把祭盒中的干果、糕点之类取出,供在坟前,又取出酒壶酒杯斟上酒,燃上香。她也不谦让,站在坟前朝上拜了拜,轻声说道:“远春姐姐,你的好朋友杨先生来啦,你如地下有知,也该高兴呀。”她打心里哭远春,也哭她的蔡将军,眼圈红了。
杨度想用鲜花致祭,到处跑着去采集鲜花,却找不到,就跑到较远的地方去折松柏枝。他忽然听见有女子哭声,哀哀切切,好不悲伤。他以为是小凤仙在哭,忙跑回来,见小凤仙并没哭,只是痴呆呆地蹲在那儿,手拿小树枝拨纸灰。夏寿田无言地站在一旁,姚无双只是偶尔打量一眼小凤仙,更不和她搭腔。姚无双是个把实际利害关系看得分明的女人,她不愿以她目前的身份去同情一个哭将军的妓女,倒宁愿同情一个哭妓女的男人。
杨度把松柏枝扎成一束供在坟前,低着头默祷了几句,听着附近女子悲切的哭声,眼角潮润了。
他从衣袋中取出事先写在一幅冰笺上的挽词,又瞥一眼站在一旁的小凤仙,示意这就是他向她说的那副挽联,然后低声读着。
风雨送春,落花有恨;蹉跎怜我,报国无门!
他读了,放在余火未烬的纸灰中焚化了。一个小旋风吹起纸灰,化作片片点点的黑蝴蝶在脚边旋转。他望着,眼前仿佛闪动着远春的影子,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倔犟,灼人的目光,神经质的动作,疯疯傻傻的语言,看得出她为他的不幸而深感痛苦,那不单是分担他的痛苦,而是把他的痛苦化为自己特有的更深的痛苦。她为他受人嘲骂而气恼,气得发疯,气得晕厥……这一切,难道不是他造成的?他不但没有保护她反而伤害了她,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感到良心受到谴责,整个胸口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死者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又怎么办?除了洗刷过去的耻辱以慰死者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夏寿田夫妇和小凤仙的丫头,一直默默无言地看着这场野祭。
小凤仙转过脸去,不让别人注意她眼中滚动的泪花。附近那女子是哭她的小姐妹的,那哭声中含有哭者自叹沦落的悲哀,她也传达了小凤仙的悲哀,也加深了杨度的内心痛苦。
他们离开远春的坟,夏寿田邀请小凤仙到大悲庵旁边的敞轩上一起用餐,小凤仙推托身子不舒服,径自带着丫头,坐上人力车走了。
夏寿田叫酒家备了酒菜,搬到敞轩上,三人入座相对共饮。
杨度一直沉默着。
夏寿田想为朋友排解苦闷,因说道:“曹锟目下驻扎保定,来信邀我前去,晳子如果有意,我们同去如何?这次我们回到北京,总要找条出路啊,到保定做个挂名顾问、参议也好哇。”
杨度摇摇头,表示了无言的否定。他即使生活困难,也不愿屈身做布贩子出身的曹锟的僚属。人活着,不是单单为了饭碗,有个理想才有奔头啊。
姚无双向丈夫斜睨一眼,也转而提醒杨度说:“齐白石老师已来北京定居,现在借寓龙泉寺,离这儿不远,杨先生和他是老同学,都是王闿运老先生的学生。他曾向我问起过你,你该去看看他,一道研究研究画理也好。”
杨度没有表示什么,向酒家借来纸笔,写了一首“三游江亭”(江亭,即陶然亭)的词,词牌是《百字令》:
一亭无恙,剩光宣朝士,重来醉倒。城郭人民今古变,不变西山残照。
老憩南湖,壮游瀛海,少把潇湘钓。卅年一梦,江山人物俱老。
自古司马文章,卧龙志业,无事寻烦恼,一自庐山看月后,洞彻身心俱了。
岁岁沧桑,人人歌哭,我自随缘好。江亭三叹,人间哀乐多少!
夏寿田和姚无双读了,都点头赞叹。夏寿田说:“你说你在庐山看月后‘洞彻身心俱了’,其实你何尝‘俱了’,还以司马文章、诸葛志业自许,而这一切都化为一堆烦恼,越说‘了’,越不‘了’;越想解脱,越解脱不开。这里透露了你内心的矛盾痛苦。这也正是这首词沉痛感人之处。”
杨度没有说什么,却也暗暗承认夏寿田说的是知心话。是呀,说什么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其实,自己关心的还是万家歌哭,人间哀乐。自己深深感到悲哀的是,君宪理想既已破灭,又没有新的理想取代它,他被一种茫茫大地无所适从的孤寂感控制着。
他的目光茫然地凝望着,女墙外的田野一片灰黄。西山的影子模糊一痕,一切都是灰色,都那么可憎,可恼!他紧绷着脸,失神地望着,眼光蓦地落在敞轩外侧的一棵空心老树上,那是一棵枯死的树,难以起死回生的废材。可是,树的空心里却意外地抽出了新的嫩条。周围死气沉沉,那嫩条却生气勃勃,那是春的讯息,是生命的死而复苏。他用手指掐着自己的额头,闭起眼睛,一个新的念头忽然像闪电一样闪过脑际:对,一切都从头做起,人生也可以在空心树里抽出新的嫩条!他放下手,重新张开眼睛,觉得眼前暗淡的一切,转眼之间都染上了早春明快的情绪色彩。
不是么?女墙外的田野正萌发着似有似无的新绿,苍翠的西山正反射着嫩黄的斜晖,一切都在等待着酝酿着春天。
他记起,当年参加经济特科考试来北京,初游江亭,和梁士诒在这敞轩上初次会面,根本没理会这里有一棵空心老树;后来再游江亭,和远春在这里看菊花,好像看到过这棵空心树,没当它一回事,认为不过是一把烧柴罢了。这次三游江亭,才有新的发现,发现死的躯壳并不能扼杀新的生命,只要根不死,自有无限生机。祖国大地在流血,人民在呻吟,自己又怎能因为一时迷误,走过弯路而踯躅彷徨?是探索追求新的救国道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