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访问齐白石
旧思想的怪影在杨度头脑里晃荡了多少年。那怪影,曾像心造的美女幻影使他迷恋过;渐渐,怪影失去了美丽的外表,变成了干瘪的老巫婆。他厌恶它,并决心摆脱它。他开始沉痛地思考着,思想上发生了自我冲突。这是失意中的沉思,迷茫中的寻觅,屈辱中的反抗,也是自觉地跨向进步的起点。懊丧,苦闷,焦虑,怀疑,彷徨,探索,兴奋……这些心灵上的风雨雷电,他都一一经历过,还不止一次经历过。
他睁开比较清醒的眼睛看时代变化:欧战结束,欧洲很多王冠像熟透的梨子纷纷落地。俄国十月革命震撼了世界。1919年的五四运动,吹起了更为嘹亮的反帝反封建的号角。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新时代的黎明。他模糊地认识到这正标志着历史前进的方向,也认识到北洋军阀北洋政府大员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谁嘲弄历史,到头来必然为历史所嘲弄;谁逆历史潮流而动,到头来也必然为历史潮流所淹没。这是他碰了大钉子之后才认识到的第一条历史规律。
他也知道,时代的变迁,早已使他的君宪主张成为笑谈,君宪主张和进步政治主张的对立已经丧失了尖锐性。他,一个失败者,除了背上一个“帝制余孽”的臭名之外,可以说一无所有。
走到哪儿去?选择什么道路?成了他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同时也带着悲愤的心情看军阀统治下的政治经济现状:军阀都是帝国主义豢养的走狗,是无理性、无道德、无爱国心的两脚动物,连年混战,军费激增,老百姓更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梁士诒的交通系集团仍然控制着北方的银行、铁路和矿山。“北四行”(金城银行、盐业银行、中南银行和大陆银行)就是他们榨取搜刮的机构。它独霸华北金融,经理内债外债和税收,为军阀筹措混战经费。它是凶残的大章鱼向四处伸张的吸盘。报纸上刊登过这样的数字:一九一九年比一九一二年,田赋增加了七倍,盐税增加了三倍,印花税增加了六倍。税收不能满足军阀的贪婪欲望,就拍卖国家主权大借外债。这就是他们把中国弄得血泪斑斑,使人触目惊心的残酷现实。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名句,只有自己过上穷日子,才能体味到它的含义的沉痛和真切。他在家乡的华昌炼锑公司早已倒闭,所有经济来源都断绝了。他把石驸马大街的房子也卖掉了。那所房子所留下的时代印记和生活痕迹太多了,住在那儿,只会增加他的痛苦。袁世凯题赠的大匾,梁启超写赠的谭嗣同诗句的对联,都会触痛他那受伤的心灵。卖掉那房子,是弥补生活拮据的需要,同时心上也干净些。
他由夏寿田和姚无双陪着,前去拜访齐白石。
齐白石僦居龙泉寺。寺在野凫潭以北,门对一片野水。齐白石住的房屋是庙产,但与僧舍隔开,另有小门通街。
姚无双敲敲木板门,女主人胡宝珠出来开门。胡宝珠二十七八岁,是齐白石新娶的妻子。姚无双是这里的常客,和她很熟,两人立即说笑着,请杨度进屋。
走进上房,见这里供奉着王闿运老师的放大照片,照片前瓷盘中供有鲜果。杨度看了不免引起感触:齐白石不负师恩,而自己,却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在天津被通缉时曾接到老师去世的讣告,自己寄去一副挽联,中有“而今颠沛愧师承”之句,真是愧对老师啊!
齐白石听说杨度来了,立即从画室走来握手问好,并邀客人到画室叙旧。
画室正中是一张紫檀木嵌大理石面的圆桌,周围有几把椅子,窗下是一张漆得发亮的大画桌,上铺一块墨绿色桌毯。桌上左侧是插满毛笔的笔筒和水盂、砚台、颜色碟等。
客人没有就座,先站着看墙上挂的两条屏幅,那是画家新完成的两幅画,有意挂在那里自行审查的。一幅是《白头翁梅花天竹图》,一幅是《红梅绿萼梅图》。杨度酷爱梅花,也爱画梅花,看到这两幅画,不觉意动神驰,像被磁石吸住了。
杨度注视了好一会儿墙上的画,转对齐白石笑道:“我在年轻时就爱画梅花,还很自我欣赏呢。一直画到洪宪帝制时期,越画越丑,画到邪门歪道上去了。现在想从头学画,不知老师兄认为还可造就吗?”
齐白石听出杨度话中有某种自我否定的意味,和他从前的高傲脾气有所不同,望望他,温和地笑了。他连忙请客人坐下吃茶,自己退坐在一张藤靠椅上,点上纸煤子,捧起铜烟壶,呼噜呼噜吸起水烟来。他上唇和下巴颏已留了稀疏的胡须,穿一件简朴的布袍,袖口染有不少水渍和墨痕。他抽了一会儿烟,才向客人笑道:“让我就画论画吧!我画梅花,最早是学杨补之。你知道,杨补之画的梅花是被宋朝皇帝讥笑为‘村梅’的,说他画的梅花有村气,可见他的画不合宫廷画苑的口味。但他画的梅花,的确是山村野店的梅花,是普通人的梅花。我又吸收了金冬心与罗两峰的画梅技法:这两人笔下都有一股冷逸之气,也接近梅花的性格。后来我又悟到,应该去雕琢,绝模仿,求天然。这样,取梅花之神,抒个人之情,才能画出真梅花,也才是真艺术。”
杨度听了,不住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真要拜你为师了。”
齐白石继续抽水烟,又笑道:“在湘绮老师门下,我们都是同窗好友,我向你和午诒学过诗文,午诒向我学篆刻,我们本来是互相学习的嘛。”
夏寿田向齐白石索看新制作的印章和拓片。
杨度再无心插话,他在回味刚才那番谈话,谈的是画梅花,却可以引申联想到人生、理想好多方面。
齐白石拿出两本新画的册页请客人看,上面落款有的题“寄萍堂老人”,有的题“借山吟馆老民”。杨度知道“寄萍堂”“借山吟馆”都是齐白石在湘潭的老屋。他们欣赏着画,话题自然转到家乡上去。一提到家乡,齐白石的脸上立即罩上了阴云。他把铜烟壶推到身旁矩尺形的木柜上,带着痛苦的声调说:“家母患病,我想回家探望,可是回不去,军阀混战,火车不通。家乡又是兵,又是匪,有的官兵白天是官兵,夜间是土匪,兵匪不分,闹得地方糜烂不堪。”纯朴敦厚的齐白石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气。
杨度想到,夏寿田正和军阀曹锟有书信往来,准备接受曹锟的聘请。想到这,便拿眼睛打量夏寿田的反应。夏寿田避开杨度的目光,用商量的语气反驳齐白石:“军阀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曹锟,该算是一个比较厚道的人。”他冲齐白石说话,眼神一动,表明话是说给杨度听的。
齐白石没有注意他们打哑谜,仍然固执地说:“要是说有的军阀还厚道,那是对他的兽兵厚道,他对老百姓更成了活阎王了。”
杨度笑着赞美道:“白石兄不问政治,想不到也有这般高见。确实,军阀都是用洋枪大刀装备起来的半匪半官的人物!”他的话更像是说给夏寿田听。
胡宝珠端给每人一碗汆鸡蛋,笑向客人说:“没的招待,吃两个窝果儿吧。”
姚无双边吃边笑道:“我刚来北京时,听人说‘窝果儿’‘摊黄菜’,我不懂;后来才知道,‘窝果儿’是汆鸡蛋,‘摊黄菜’是炒鸡蛋,原来北京人忌讳说‘蛋’,因为‘蛋’是骂人的话。”
杨度也苦笑道:“北京是个好地方,可是,它叫晚清的专制太后、北洋军阀糟蹋了。他们混蛋,又怕完蛋,所以才忌讳说‘蛋’,上行下效,就成了习惯了。”
夏寿田推开碗,笑驳道:“晳子是个蹩脚的考据家,只会夹枪带棒地骂街。要知道,成为民间的语言习惯,要多少年才能形成。这关北洋军阀的屁事!”
杨度只好笑着默认了。
他们起身告辞时,姚无双被胡宝珠暂时留下,要她帮着整理一下老师的画稿。杨度就和夏寿田先行回家。
路上,两人边走边争论起来。
夏寿田问道:“你怎么这样瞧不起曹锟?曹锟对我们并不坏呀!是他请求撤销了对我们的通缉,他还在经济上接济我们,他对我们并不坏呀!”
“我对曹锟个人并无恶感,我只是把所有的军阀都看穿了。”
杨度政治上失意,生活上贫困,这对他的心灵确实具有净化作用。以一个失意者的立场看全国军阀混战,头脑确实清醒了许多。
夏寿田因说道:“曹锟最近来信,请我去做他的机要秘书长,或者高等顾问。信上还问到你,请你也去保定做客。昨天我对你说,你一口拒绝。其实,人家是有诚意的,你是不该拒绝的。在老袁时代我们共过事,今天,我们继续共事岂不甚好?!”
杨度微微叹气道:“这几年,徐世昌坐上了总统宝座,梁士诒也爬到国务总理的高位,洪宪帝制的旧人都一个个重新飞黄腾达起来,可是我,和他们概不往来,我倒结交了一些不得志的新朋友。我为什么要这样?就是我再不想随波逐流混迹官场了。”
夏寿田极力说服他:“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曹锟。其实,他目前是直隶督军,兼直鲁豫巡阅使。他的实力,可以左右北洋政府,你为什么要小看他?”
“哪儿的话,我怎么敢小看曹老帅呀!”杨度知道曹锟部下都称曹锟为“老帅”,以别于吴佩孚的“大帅”,于是戏谑地笑道:“你说得对,现在北洋政府要听地方军阀的指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狗摇尾巴,而是尾巴摇狗。午诒,难道你忍心要我去做尾巴的尾巴?”
“你是绕弯子骂我呀!”夏寿田抗议了。
杨度连忙赔笑否认。
夏寿田假装生气地说:“那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街上驰来两辆骡车,后面的骡车由于骡子受惊,拖着车横冲直撞,要越过前面的骡车,两部车的轮子“咔嚓”一撞,“咬”在一起,两部车在街心搁浅了。前面赶车的大骂“龟孙子”,后面赶车的跳下车,想把“咬”住的轮子撬开。
杨度望着这一街景,触景生情,挽住夏寿田的胳膊,颇有感叹地说:“在人生道路上,应该眼前有条路,心中有盏灯才行。可不能这样瞎闯呀!”
“到保定去,难道不是一条路?”
杨度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撞车的一幕,低声说:“军阀混战,早晚都会撞车翻车。当年老袁还抵挡不住革命洪流,目前曹锟和吴佩孚,张作霖和张宗昌,论才干气魄都远不能与老袁相比。他们在革命洪流下,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如果你是赶车的……”他顿住,没有把话说下去,心中又涌起一幅宏图。
“如果我是赶车的,又怎样?”
“如果你是赶车的,”杨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果你做他的高等顾问,明里帮他,暗中卡他,或者用鞭子赶他走正路,那我不但不反对,我一定还全力支持。”
“那你也去,我们不是更可以双管齐下吗?”夏寿田停住脚步,直望着对方的眼睛。
这一带街上比较僻静,杨度拉着夏寿田继续向前走,一面沉思着。走了一段路,他说:“这样吧,你先到保定去,并请你转告曹老帅,我要耽搁些日子,料理些私事,再到他那儿去。”
“什么私事?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要到南方去一趟。”
“你去南方干什么?”
“到南方去看梅花。”杨度装得神态安闲。
“别打哈哈了,到底去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想到上海去看望孙中山。”
夏寿田有些愕然:“你怎么这时候去看他?陈炯明叛变,孙中山逃出广州,他的处境很不妙,人们都说,孙中山这下要完蛋啦,你还去看他做什么?”
杨度的面孔严肃起来,下颌微微上扬,凝望着远处说:“我正是要在他危急困难的时候去看他。”
夏寿田是了解他的憨脾气的,点头笑道:“那好吧,你就去看梅花吧。大概,等你从南方回来,你眼前的路,心上的灯都亮堂了。你笔下的梅花也一定更富有生机了。”
)第二节 孙中山寓所
夏寿田前往保定,投靠曹锟去了。
这年八九月间,杨度只身来到上海。
一场新雨过后,气候凉爽,他来到环境幽静的莫利哀路,访问孙中山。
在一幢深灰色的两层楼房前面,他向看门人交了名片,请他传递。看门人告诉他:“孙先生外出,不在家,先把名片留下吧。”
他转身要走,见一辆新式汽车驶来,在门口停下。司机旁边的车门先打开,跳下一个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他为后座打开车门。后座走下两个中年人:一个着绸长衫,歪着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一个着西装,微微俯首听前一个说话。他们正一起向孙中山寓所走来。
杨度觉得那着西装的人好生面熟,听他说道:“听说曹锟那边也派代表来了。”一听那广东口音,杨度认出了他,向他招呼说:“是精卫兄呵!”
着西装的人认出了杨度,忙说:“晳子兄,多年不见啦!”
这着西装的人是汪精卫。
汪精卫紧紧握住杨度的手,显得很热情,不容杨度开口,又说:“你和夏午诒都在曹锟那里,是不是?太好啦,我热烈欢迎!显然,他希望在陈炯明叛变的情况下,能够联合曹锟制裁陈炯明。他向那个着绸长衫的人摆摆手,那两个同伴就离开这里走进孙中山寓所去了。
杨度连忙否认说:“我没有在曹锟那里任职。曹锟是否派代表来,我不知道。我是以私人情谊来见孙先生。”
“噢。”汪精卫一听不是曹锟的代表,欢迎的热情减退了,一丝冷意掠过眼角,但他还是照常保持着笑容。
杨度故意反问:“这样,你是不是仍然欢迎我?”
汪精卫掩饰地说:“当然欢迎!当然欢迎!有没有见到孙先生?”
“没有,孙先生不在家。”
“唉,孙先生是忙呵。”
“忙,我也要见。我要和孙先生共同回顾一些往事。”
“往事?”汪精卫矜持地一笑:“晳子兄,我们一些往事,也很值得回顾一下。在我和袁世凯打交道时,你是清楚的,我始终坚持革命立场。我没有做袁氏的官,没有用袁氏的钱,革命嘛,就要坚持革命气节。这点,我是问心无愧的。”
杨度对他的假撇清深感诧异,便望着这个曾为袁世凯豢养过的袁家干儿子,笑问道:“怎么?难道有人议论你当初和老袁的关系?”
“没有。”汪精卫意识到自我表白反而说漏了嘴,忙改口笑道:“我是说,我追随孙先生快二十年了,对党的前途,我是有信心的。”他想到目前国民党的党内斗争,微微摇摇头说:“可是,陈炯明叛变,好些人都认为孙先生垮了,完了,我们党内有人失去信心,便建议孙先生和苏俄代表越飞会谈;还有人主张学习列宁领导的俄国革命的经验,甚至有人直接提议和共产党合作。这些,我都持有异议。这就是我常说的,革命要坚持自己的革命方略,也是我珍惜我个人革命气节的地方。”
杨度对汪精卫的为人早就心中有数,现在听他表白自己反共,觉得非常反感,正想半开玩笑地嘲弄他几句,忽见汪精卫指着街口说:“喏,孙先生回来啦。”
在林荫道的路口上,果见孙中山和宋庆龄并肩走来,孙中山着中山装,挥动着手杖,步伐矫健,依然是到北京和袁世凯会见时的风度,一点儿也不见老。宋庆龄微笑着,已看到站在门口的来客,偏过头去低声提醒孙中山。
杨度和汪精卫一同迎上去。
孙中山一见杨度,老远就大声说:“是晳子呀!”忙走过来和杨度握手,并问:“几时到上海的?”
“昨天刚到。”杨度笑答。
汪精卫向杨度介绍道:“这是孙夫人。”
杨度笑着和宋庆龄握手,又迅速打量她一眼,觉得她确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个外貌娇柔、内心刚毅的女性。
主人陪客人走进寓所,见楼前一片正方形草坪,三面种着冬青、香樟、玉兰树等,两株美人蕉正开得红艳艳。宋庆龄在走廊上和娘姨说着话,没有来陪客人;汪精卫又碰到了那个着绸长衫的人,两人低声说着话走开了。孙中山没有理睬他们,径自陪着客人走进客厅。
客厅布置朴素整洁,东面壁炉上面,挂着孙中山和宋庆龄合拍的照片。北面墙上挂着一张孙中山一九一一年十二月间从欧洲回国到达上海码头时所摄的照片。娘姨端上茶来,主客就座之后,杨度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是为实践十七年前的诺言来的。先生还记得那诺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