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檐上张挂着无数宫灯,灯光幽幽,越显得周围黑咕隆咚。黑影里有影影绰绰的侍卫兵,那是未来的御林军军士,现在站在黑影里站岗放哨,像是鬼影憧憧。
大典筹备处处长朱启钤出现了,几个属员跟在他的身后。他察看了殿外,又进殿内察看。夏寿田和杨度也跟着走进大殿。
三大殿已由袁世凯改定了殿名。太和殿改叫承运殿,中和殿改叫体元殿,保和殿改叫建极殿。似乎改改殿名,换换标签,就显出全新的开国气象来了。
杨度走进殿内。这里几百只银烛在高脚烛台上摇曳着光焰,殿内圆柱一律改漆成红色,当中八大柱赤金,并饰以盘龙云彩。殿正中摆着御座,御座的扶手和靠背一律雕龙,上披绣龙黄缎。御座前设雕龙御案,御案上供设着描金托盘,盘中放着黄缎包裹的御玺。御座后设九折雕龙嵌宝屏,宝屏左右各设日月宝扇一对。这一切出现在烛光的神秘氛围中,仿佛统统都是幻影。
杨度站在殿上,不免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历史当真会重复出现吗?可是每一次重复所呈现的气氛给人的感受又是多么不同啊!宣统年间,他来过太和殿,那是清朝皇帝要垮台的前夕,那次像是参加旧朝廷的丧礼。袁世凯就任大总统时,他又来过太和殿,那次像是参加缔造共和的庆典。这次又来到太和殿,是参加庆典呢?还是参加丧礼呢?他自己也感到茫然。
面对着当前的奇异景象,他觉得自己变得糊涂起来,或者说变得清醒一些了。谁知道呢?
忽然殿外有人轻声相告:“圣驾到啦!”接着人群中发生一阵骚动。
杨度、夏寿田忙走出大殿,回到阶陛上文武官员行列里,刚站好,便听赞礼官高唱道:“皇上驾到!”
果见几对宫灯作为前导,侍从武官长、大礼官、军事参议处长都穿军礼服,佩参谋带,戴鸡毛掸帚将军帽,走在銮舆之前。然后,袁皇帝坐着从大内清室那儿借来的藤制銮舆——实际是非常华丽的八人抬的彩轿;袁克定也跟随在后,坐一乘肩舆而来。袁皇帝摸着牛角胡,向文武官员瞥了一眼,然后拍拍轿杆,停轿,下轿。
銮舆一停,接驾的乐队开始用番鼓、九音锣、笙磐琴箫之类奏起了古乐。袁皇帝举步登殿,在烛光下,见袁皇帝一身皇帝打扮,身穿龙袍,上边用金线精织着盘龙海水;头戴平天冠,上边四周垂旒,每旒悬珍珠一串,冠檐缀个大珍珠。看来煞像是古代某一皇帝的幽灵出现。
杨度和文武官员都随同走上大殿,远远地站在御座两旁,等待皇帝升座之后,在赞礼官唱礼声中,呼万岁,行大礼。
在乐声中,袁皇帝迈着八字步,两脚高低不平地走近御座。
走近了,相距御座不过两三步了,袁皇帝突然愣了一下,停步不前,像是从御座上发现了什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对皇帝宝座存有敬畏情绪?是不是他在恍惚中看到那儿坐着大清皇帝的幽灵?是不是他预感到御座是一个陷阱、一个墓穴?总之,他没有就座,他一颠一瘸地在御座两旁来回踱着,发愣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御座,因为那御座在他眼中既代表着无上尊严,又似乎埋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袁皇帝终于没有升座。他挥挥手,乐声随之停止。他对文武官员正眼也不瞧,便走出大殿,仍旧坐上那乘銮舆,打道回新华宫去了。
大典演礼到此宣告结束。
天空依然是繁星闪烁,夜风依然呼呼吹着,殿上的灯烛开始吹熄撤除。
袁克定没有跟着老子走,他抓住杨度的手问道:“晳子,你看这出戏演得怎样?”
杨度不知究竟,但从袁克定口吻中猜到八九分,便强笑道:“大概是你这皇太子安排的吧?”
“不全是我,是我和五姨太太一道安排的。”袁克定拉着杨度离开人群,边走边说道:“总统近来有些顾虑重重,做了龙袍,放在五姨太太屋里,一直不肯试穿。我对五姨太太说:‘等爸爸到你屋里睡觉,你就半夜叫醒他,对他说,文武官员齐集承运殿,要请皇帝升座演礼。趁他睡意惺忪,你就替他穿上龙袍,戴上平天冠,用銮舆抬到殿上。坐上宝座,听听欢呼万岁,这样准会刺激他的皇帝欲,也省得他想吃羊肉又怕羊膻气。’五姨太太照我说的做了,可惜演礼只演了一半。”袁克定对老子没有升座,官员没有欢呼,感到有些失望。
杨度不想说什么,也微微叹口气,表示礼貌的同情。其实,他在暗暗拈掇:这次登极演礼是这样虎头蛇尾,下一步正式登极,还不知将出现什么情景。
和袁克定分手走下殿阶时,他意外地遇到梁士诒和那个自称“总统门生”的沈佩贞,想不到她又以“女臣”身份前来参加袁皇帝的登极演礼。
梁士诒一见杨度,忙拱拱手说:“晳子兄也很忙吧?是呀,你既要把筹安会改成宪政协进会,又要对付那些说短道长的人,当然忙喽。”
杨度听出这话含有嘲笑意味,不假思索地反击道:“燕孙兄,别忘记,我忙的是学术机构,你忙的是妓女请愿、乞丐请愿呢!”
沈佩贞看着两人先是称兄道弟,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下,说话却是仇人相见的口吻,忙笑着插嘴道:“哎呀,人家正攻击我们,责骂我们,我们应该同病相怜才是呀,为啥还这样火辣辣的?就算过去有些误会吧,现在也该讲和喽。”
在晃动的灯笼光中,杨度望着这一男一女模糊的脸,冷笑道:“我没有踩着谁的尾巴,即使谁咬了我一口,也没有什么,谈不到讲和不讲和。再说,我们害的病也不同。有人是忧国病,有人是贪婪病,有人是脂肪过剩,有人是营养不良,又怎么能‘同病相怜,呢!”
梁士诒和沈佩贞一下子懵住了,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杨度两手一拱,赔笑道:“恕不奉陪,再会!”就返身傲然离去。
他听到背后沈佩贞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听到梁财神干咳了一声,就被夜风的呼啸声淹没了。
杨度却因为对这对卑劣男女说了几句尖刻的话而感到有些惬意。
)第十七节 奸雄归天
和袁世凯发生深刻矛盾之后,杨度的头脑比较清醒了些,但为时已晚,他又不是反复无常的人,只好听任自己和洪宪帝制一起毁灭。
袁世凯的心情有些不同,他一直陶醉在皇帝梦中,只是最近几天才突然发现自己是坐在就要喷出熔浆烈焰的火山口上。
他开始坐卧不安,心烦意乱。他已宣布改称洪宪元年,但又不敢把“中华帝国”国号通知各国,对外仍称民国,对内改称“洪宪”,像是偷来的锣鼓——响不得呀。
原定元旦举行登极大典,到期又改为延期举行。这样他就成了拥有皇帝尊号又没有正式登极的私窝子皇帝。
这时北京城里,有两个关门做皇帝的怪物。一个是逊了位却仍用皇帝尊号的溥仪,住在紫禁城;一个便是袁世凯,住在新华宫。
袁世凯刚接到蔡锷的讨袁文电的时候,总认为以全国之力压服云南一隅之地,以虎威将军曹锟率领北洋军主力,由四川、湖南分两路夹击云南,是不难一鼓荡平的。哪里料到,蔡锷的护国军连败曹锟、张敬尧,竟长驱直入占领叙州,贵州又起而响应,宣布独立。四川将军陈宦、湖南将军汤芗铭接二连三打“万急”“万万急”的告急电,形势竟是如此急转直下。
尽管袁世凯竭力装得毫无恐惧,胸有成竹,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怔忡不安。是破釜沉舟干下去?还是就此刹车洗手不干?他像一个罪犯在作案过程中怀有的极端矛盾的心情,像一个赌徒押注时紧张地考虑是否来个孤注一掷。他既怕身下的龙椅会坍下去,把自己扔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又幻想可以硬撑下去,混过这一关。他那充满矛盾的心理状态,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质,迷信思想加剧了。听到别人一句话,或眼前闪过一个物体,他都用是吉是凶的预兆来衡量。
五姨太太派丫头来问:“夜间要不要吃元宵?”
此刻听到“元宵”和“袁消”谐音,袁世凯不由微微一震,喝道:“不许叫‘元宵’!”接着有气无力地补充一句:“叫‘汤圆’吧!”他立即命令北京城卖元宵的所有小贩,要把元宵改叫“汤圆”。一肚子鬼胎的人最怕鬼,他怕小贩沿街叫卖,会像符咒一样咒死他这未来皇帝。
他坐在铺有绣龙黄缎垫和披的座椅上,对着铺有金黄绣缎的龙案,望着一大沓告急文电,深恨蔡锷,也连带生杨度的气。正是杨度极力保荐蔡锷,屡次为蔡锷辩白,才使蔡锷终于逃脱了罗网。他恨不得立即捉拿杨度问罪,但又迟疑起来,怕这样一闹,会伤害所有劝进的功臣,会弄得人心离散,不可收拾。
他一会儿看到希望,一会儿又感到绝望。希望是狂想,绝望才是真实。不过,他还是不愿相信真实的真实性。他像对着一盘输定的残棋,总希望奇迹般的出现转机。
夏寿田踮着脚步走来,把一封新文电放到御案上。袁世凯斜过脸去瞥了夏寿田一眼。这些天,他从夏寿田的眼中可以猜到文电的内容:是告捷电,他的眼光就是明亮的;是告急电,他的眼光是阴暗的。刚才,他仿佛捕捉到夏寿田眼中的一点亮光,感到有些宽慰,便把视线移到文电上。啊,又是陈宦打来的!
陈宦一再告急,曾引起他的猜疑:是真有险情,还是意在要挟,还是为叛袁联蔡作准备?这次不是告急,他放了心。他想到只要帝制能够成功,他不但要封妃嫔,还要大封像陈宦和杨士琦这样的功臣。他想到陈宦陛辞出京时的情景:陈宦跪到地上,连叩了九个头。膝行而前,仿照欧洲中世纪对罗马教皇的嗅脚仪式,嗅嗅老袁的脚,哀恳地说:“我陈宦再次恳请大总统于元旦登极,即皇帝位,若是大总统不答应,我陈宦就跪在这里,死也不起来。”真是效忠到家了!直到老袁答应了他,他才起来。陈宦是靠得住的,是各省将军中深得老袁信任的,他和杨士琦都是暗中策动帝制的主角。老袁也想到,杨度不是做宰相的材料,他做了宰相,只会不识趣地用宪法压皇帝;倒是梁士诒比杨度好得多,梁士诒长袖善舞,生财有道,比那书生气十足的人有用得多。
墙上的大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一下,袁世凯回到居仁堂吃午饭,恰是五、六、八、九四个姨太太轮值。五姨太太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故意找些开心话儿逗他喜欢。
窗外刮起了大风,风挟着黄沙遮蔽了天空,室内光线顿时变得很昏暗,中午像夜晚一般。开电灯时,线路又发生故障,袁世凯认为不是好兆头,眉头又紧锁起来。
五姨太太是机灵的,深知老袁的迷信观念,忙叫人点上十几只红蜡烛。深红的蜡烛和红黄的烛焰,映射着每一张神情恍惚的脸。五姨太太笑着说:“呶,这才是喜气洋洋呀!”她举举酒杯,对全桌说:“今年是洪宪元年,我祝洪宪万万年!”
八姨太太还在想着上次争封贵妃的事,也举举酒杯对六姨太太挑拨地说:“恭喜你,我的贵妃姐姐!”
六姨太太瞅了她一眼说:“别扯臊!等你做了贵妃,再取笑别人吧。”
这种杂七杂八的话,显然是有意向老袁耳边吹风。袁世凯没好气,暗骂这些不知好歹的女人,不知天下闹成什么样子,还在这里争封贵妃。他正要发话,这时跑上房小厮送来一份新到的急电。他看到“万急”两字的大红戳记,心头一惊,蓦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这是直隶将军的告密电,它告密说:冯国璋正秘密串联各省将军要求取消帝制,而且已经成功地串联了几个省的将军。
从劝进一变而为“劝退”,这是一个惊人的变化。袁世凯这一气非同小可,他陡然觉得热血上涌,脑袋像要炸开,身子摇晃着,几乎昏厥过去。他颓然跌坐在座椅上,过了一分钟,定了定神,恼怒地向六姨太太、八姨太太骂道:“哼,窝里反啦!”
两个姨太太挨了骂,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走开。
其实,他骂“窝里反”是骂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冯国璋、段祺瑞,他们也学他当年“逼宫”(逼清帝退位)故伎,逼到他头上来了。
他的洪宪皇朝像刚搭的彩棚,还没有完成,就被狂风吹倒了;他的皇帝宝座像箍桶,还没箍好,桶就散了架。第二天,他下令取消帝制,八十三天的洪宪皇朝终于宣告夭折。
帝制化为泡影,袁世凯又想退而保住总统的宝座。他渴盼着各省将军和文武官员上书保住他这个不想再戴皇冠的总统。他没有料到,首先接到的竟是杨度的呈文,是辞去参政职务的呈文。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辞呈:
备位参政,一年于兹。虽勉竭其微忱,究无补于大局。世情反复,等于瀚海之波;此身分明,总似中天之月。以俾斯麦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乱国,即令有心救世,终于无力回天。流言恐惧,窃自比于周公;归志浩然,颇同情于孟子。所有辞职缘由,理合呈请大总统钧鉴。
袁世凯读了,感到啼笑皆非。杨度骂人家反复无常,把自己的心迹比喻为清澈明朗的皓月,又以德国俾斯麦和古代周公、孟子自比,狂放、高傲、自命不凡,还是一副书生的憨劲。
袁世凯有些恼火。这种辞呈是杨度在发泄一肚子怨气,是负气不恭,是暗示和老袁志趣的不同。当然,他是一味憨直不是奸诈,是桀骜不驯不是背叛。可是,连杨度都这样,袁世凯更产生众叛亲离之感。
他顺手翻阅报纸,又见《京津太晤士报》上有一篇《杨度访问记》。记者写道:杨度在天津向记者谈话说:“政治活动虽失败,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现在仍是彻头彻尾主张君宪救国之一人。十年以前,我在日本,孙黄主张共和,我则著论反对。梁任公是我的老同志,他一变再变,我则始终守着本位。我既不诿过于人,亦不逃罪于远方,俟正式政府成立,我愿赴法庭躬受审判。”
从他的口气看来,他还是一副倔脾气毫不认错,也不把罪责推给袁世凯,摆出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袁世凯把报纸一甩,自己也弄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袁世凯注意到,夏寿田的目光又有新的变化,它不再透露忧喜,而是变得矜持,像是极力把真实感情压在内心深处,怕被人发觉似的,但声音里带着焦虑。这是局势更加严重的迹象。
反袁怒潮开始在全国汹涌。袁世凯感到自己正处在四面楚歌之中。
袁世凯看到孙中山从日本回到上海后发表的《讨袁宣言》。在这之前,所有反对帝制的文电,都是拿杨度等人开刀,只有孙中山的宣言才明确指出,袁世凯才是帝制的罪魁祸首。
他读到陕南镇守使陈树藩宣布“独立”的文电,接着又读到陈宦在四川也宣布“独立”的文电,陈宦还特别声明“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他接到陈宦文电的时候,手中正捧着一杯茶,他读着读着,觉得像是五雷轰顶,脑子里嗡的一下,一阵眩晕,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也从座椅上滑跌到地上。
打这,他羞愤交加,又恨又怕,有时破口骂人,有时呆若木鸡,终于卧床不起。
他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用冷酷的眼光扫了一遍床前每一个人。他到死,都因为不像一个大行皇帝那样死去而感到恨恨。他恨所有的人,恨曾是他所宠信的人,恨他们各有各的打算,以致误了他的大事。他恨北洋军的冯国璋和段祺瑞之流,他们希望继任总统,所以暗中反对帝制。他恨陈宦之流树倒猢狲散。他恨儿子袁克定,为了皇帝有父死子继的继承权,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就极力怂恿老子做皇帝。他更恨杨度,是杨度一再劝他容忍革命党,一再劝他信任蔡锷,一再劝他以诚待人和施行真正的立宪,真是书生误事呵!
他在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害了我!”
他在四面楚歌中死在床上,结束了他丑恶的一生,中国再不需要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