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啰,好啰。”夏寿田忙说,“蔡将军到车站是你送的,我们可没去。这个,只有你知道吧?”
“这有什么好说的。那天,蔡将军说出去兜兜风,我们就坐了部摩托车,上了街。走到东车站,他下了车,对我说,他的咽喉病又犯了,要赶快到天津同仁医院看病,和我道声‘再见’,就坐火车走了。就是这一些,你们不信,等蔡将军回来,咱们三方对质。”她软语宛转,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在蔡将军走之前,是不是早有走的准备?对你还说过什么吗?”杨度插话盘问她。
“他走时,连替换衣服也没带。有什么准备?他嗓子发哑,一次说同仁医院配的药片吃完了,需要再去配点药,我也没在意。他走得这样急急忙忙,是真为了配药,还是有别的事,我也闷得慌。我想求求你两位告诉我,他走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她像是恳求,却又那么从容镇静,眼光安详,脸上含有一种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杨度和夏寿田互换个眼色,再也追问不下去。
杨度回到家中,细细看了报纸上梁启超的文章。文章反驳了君宪主张,却又写道:“杨氏贤者也。……”流露出留恋老交情的味道。梁启超又在报纸上宣称:“吾人政见不同,今后各行其是,不敢以私废公,亦不敢以公害私。”杨度读着读着,感到心口微微作痛。早年和梁启超同在日本,私交很好。两人都是君宪派,志同道合,都为清廷考察各国宪政的五大臣做过枪手,草拟过考察报告;后来杨度受袁世凯保荐,做了四品京堂,他立即上书朝廷,以身家性命担保,请求赦免并擢用梁启超。这些都是历史陈迹了。之后,梁启超的思想一变再变,从保皇党变为进步党;杨度却坚持君宪思想不变。现在政治上分道扬镳,私人关系也几乎绝交了。这对杨度来说,心情是痛苦的。
杨度认为蔡锷出走是老袁逼出来的,他关心蔡锷的踪迹。先是听说蔡锷从天津到了日本,后来所有蔡锷在京友人都收到他从神户寄来的明信片,说他正在箱根和热海游山玩水。后来才知道,那些明信片是别人代寄的,是为了迷惑老袁,蔡锷本人早已转道香港折回云南。
杨度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历史闹剧中所处的地位。他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浊浪卷着推着,而自己也成了浊浪的推送者。自己又像被挂在大轮子上从山上滚下去,摆脱不开,还不知道会不会跌得折骨断颈?
他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发泄。怪谁呢?一时也说不明白。看书看不进去,猛一抬头,眼光落到那块“旷代逸才”的大匾上。他觉得匾上的荣耀光彩变得暗淡了,在油漆颜色,金字光泽之中,似乎还闪动着老袁严酷的面影。
正是这副面影,使人疑惧,不得人心。严复老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老袁的才能还不及曹操、刘裕,做皇帝不够格。贺振雄、李诲的举动也不是盲目的,他们也看到老袁做皇帝是不得人心的。而自己,一,由于追随老袁多年,二,由于一脑门君宪思想,三也有爬上宰相宝座的个人欲望。唉,这又能怪谁呢?
他看到孙毓筠写了一篇《驳任公论国体文》,刘师培写了一篇《国情论》,都是反驳梁启超的。这也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他开始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着。他懒得出门活动,开始读起佛经来了。
孙毓筠来看他,拿出刘师培为谛闲和尚给江西会馆讲经作的启文,并邀请杨度去听经。杨度从启文中知道谛闲是一位名僧,这次讲经又是孙毓筠一手经办,便和孙毓筠同往。
江西会馆在宣武门外大街路东。走进磨砖刻花的大门,内有戏台,面对戏台是能够容纳两千人的大厅。在大厅中央,设木制讲经台,听众一千余人。
孙毓筠当即介绍杨度与谛闲相见。谛闲约六十岁,光顶无须,披紫色袈裟,颈上挂着一串佛珠。他听到杨度的名字,知道他是“六君子”之首,目前正受到舆论围攻,但也很有可能成为新朝新贵,于是敬重地微微一笑,混合着佛家慈悲和世俗谄媚,合掌说道:“不瞒檀越说,贫僧久仰大名,并知檀越也涉猎过佛家经典。檀越目下虽面临小劫,但小劫一过,仍将大用。目下正好善结佛缘。”
杨度知道谛闲既能参禅,又参透人情世故,又知道他不久前曾由孙毓筠陪同前往团城与袁克定说过禅悟,是个不甘寂寞的出家人。因答道:“悠悠是非之口,我并不介意。我读过些佛经,对南宗的临济宗、伪仰宗、曹溪宗、云门宗、法眼宗都曾约略探讨过,只是尘缘未断,迄今并未顿彻顿悟。所以今天要听听法师讲解《楞严经》,穷究心性之本,解我迷惑。”他还是把借读佛经解脱苦闷的心情透露出来。
谛闲忙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有一句话奉告檀越:入世法与出世法本自圆融。檀越虽在官场,一样是可以参禅入道的。”
这时众僧入座,钹响盂鸣。然后谛闲登台开始讲经。
杨度注意到听众中居然有那个自称“总统门生”的沈佩贞。杨度听说她为打《神州日报》的事,被地方法院判处“拘留半年”。想不到她在梁财神之流的庇护下,不到两月竟提前出狱,现在她跑到这里听经来了。
两人都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各自听经。
听了半小时后,薛大可来了,坐在杨度身旁,听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味,便邀杨度吃茶去。他说:“这里有孙毓筠的秘密香巢。你不知道吧?我们堵他去!”
他们离开大厅。来到一进小院,环境很幽静。薛大可也不叫门,揭起帘子径直走到孙毓筠的密室,见室内无人,正想转身出来,忽听里间传出男女狎笑声。
薛大可招手要杨度进屋,只听里间的女子笑道:“你还办佛事,你可要当心堕入脂粉地狱呵!”杨度听了很吃惊,这居然是沈佩贞的声音。
“这才是参欢喜禅嘛。”是孙毓筠的嬉笑声音。
杨度大声咳嗽了一下,里间像是受惊似的,传出一阵床榻的吱嘎声,衣裙的窸窣声,然后寂静无声了。
杨度抛下薛大可,径自返身走出。他再也无心听经,想着孙毓筠向往“极乐世界”的“善哉”勾当,想着“六君子”的确并非君子,怪不得到处挨骂。他带着一种烦乱心情走出了江西会馆。
)第十六节 准备坐龙廷
杨度不再朝拜袁世凯,袁世凯也似乎忘记了他,不再召见他。
袁世凯坐在居仁堂上,正以极大兴趣,读着各省区发来的推戴书。代价八十万元的两件金绣龙袍已经做好,代价十二万元、上镌“诞膺天命历柞无疆”字样的皇帝玉玺,以及代价六十万元的五颗金印都已刻好铸就,现在只等明年元旦一到,就可以黄袍加身正式登极了。
他摸摸牛角八字胡,读着连续发来的推戴书,书上都堂而皇之地写道:“谨以国民公意,推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他轻声读着这四十五个字,品味着,挺直一下腰板,抬起眼睛扫视着周围,一种“朕即国家”的尊严感在胸中荡漾增长。他是满足的,快意的,他的脚下仿佛正匍匐着“诚惶诚恐”的亿万臣民,他的耳际仿佛正回响着“吾皇万岁万万岁”的高呼。他觉得应该嘉奖大典筹备处的功臣,他们干得不错呀!他知道,各省区的推戴书,都是大典筹备处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并拟定底稿使他们奏陈的。
他继续翻阅各省区的推戴书,突然发现,所有推戴书都是刻板式的四十五个字,字字相同,他有些愕然,又转为懊恼,暗骂朱启钤、梁士诒等这些笨蛋,怎么伪造民意竟造得这般拙劣!
他叫来杨士琦,要他从各方面协助梁士诒等,免得再发生这类笑话。
他已做戏做足,表示勉从民意接受帝位。他宣布把总统府叫新华宫,决定明年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改为洪宪元年,并决定明年元旦正式登极。
袁世凯老婆多,子女多,不能天天在一道吃饭,所以规定每星期日晚上吃全家团圆饭。一个星期天,天气阴沉沉,已进入冬季。他照例在这一天和全家共吃晚饭。室内生着炉火,温煦如春。夫人于氏和各房姨太太全来了。他有八个姨太太。五姨太太最得宠,她是杨柳青小户人家出身,口灵心巧,袁世凯要她管家,她便俨然成为管家主妇。这天,她指挥调派家人做这做那。她问了大厨房准备的菜单,又命人叫了前门正阳楼的厨师来做烤全羊。另外,烤鸭烤小猪,也是叫外边厨师做的。各房姨太太还带来各房自做的拿手菜。
几张八仙桌拼起来,全家围坐。吃饭时,大公子袁克定、二公子袁克文都低头吃饭,不敢随便说话。
袁世凯坐北朝南,各房姨太太像众星拱月一般供奉着他。他以处于月亮的中心地位而感到满足,正像被文武百官簇拥着感到的满足一样。
他盘算着登极那一天,要册封袁克定的生母于氏为皇后,大姨太太到五姨太太为贵妃,六姨太太到九姨太太为贵嫔。这一打算,他向未来的贵妃们口头说过。六七姨太太已死、八、九三个姨太太听到口风,便联合起来向他发动进攻,要求同样封为贵妃。
六姨太太说:“当初派人把我从南京接来,我原以为是正式嫁娶,哪儿想到是来做姨太太。现在封我为妃,还不应该吗?”
六姨太太的话当下刺痛了两个人,既刺痛了袁世凯,更刺痛了二公子袁克文。
袁克文,号寒云,是个会唱昆曲能写诗填词又精于书法的才子式人物,是三姨太太生的。他有一次到南京去,在钓鱼巷一带结识了一个美丽姑娘,两人鬼混在一起,互订嫁娶。他回京见到老子时,照例远道回来要向父母磕头。磕头时不当心,带在衣袋里的美丽姑娘的照片滑落出来。袁世凯问:“是什么?”袁克文怕受责骂,情急智生,就信口胡说是在南京替父亲物色了一个绝色女子,现在带回照片来,请父亲过目。袁世凯一看照片,果然很美,就派人带着银钱把她接了回来。这个姑娘就成了袁世凯的六姨太太。这也就是她今天争封贵妃的话里透出的怨恨。
袁克文听了这番话,只有把头低得更低,闷声吃饭。袁世凯不晓得其中委曲,却也明白六姨太太和二公子在南京见过面,派人接她时,她误认为是二公子要娶她,也是情理中的事。
六姨太太一开头,八、九两个姨太太也七嘴八舌诉起苦来。
袁世凯感到为难:不封六姨太太吧,难以平息她的怨气;封她吧,那八、九两个姨太太怎么办?全部封为贵妃,又减少了妃嫔的等级,显示不出皇帝的无上尊严。
袁世凯照常吃饭,却在思索着处理这事的妥善办法。跑上房的小厮在门外呈送紧急公文,丫头忙用朱漆托盘接过公文送上来。
袁世凯打开一看,是云南发来的最后通牒式的电报,是以云南将军唐继尧和巡按使任可澄的名义发来的,电报要求取消帝制,并立将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六人及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七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同时限令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
这是省区掌握军政权力的将军和巡按使,第一次向未来皇帝挑战,是公开要求取消帝制的第一炮。
袁世凯手一抖,电报落到地上。他的脸色刷地一下煞白,右腿微微有些颤抖。六、八、九三个姨太太立即意识到气氛不对,顿时鸦雀无声,不敢再提什么妃不妃了。
袁克定捡起电报,扫了一眼,忙安慰老子说:“全国各省都已上书劝进,区区云南一隅又成得了什么气候。再说,唐继尧也上书劝进过,他这样出尔反尔,怕他的下级也不服。只要爸爸派兵进攻,陈宦在四川掐住云南的咽喉,云南指日可下。现在离明年元旦越来越近,登极大典可不容延缓呀!”
袁世凯这些天的心情一直是忧喜参半,既喜各省劝进进行顺利,又忧日本联合英、法、俄、意进行五国警告,要求缓办帝制;现在加上蔡锷在云南进行讨袁活动,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惊慌。中途取消帝制吧,又等于自堕威信。听了袁克定的话,觉得也只有如此。他稍一迟疑,眼光落到二公子脸上,便问道:“这帝制的事,你怎么看?”
袁世凯很喜爱二公子袁克文,因为他聪明俊秀,他老子答复别人的重要信札,也常常由他代劳。袁克文和袁克定不同,袁克定一心想做皇太子,他却一心想做名士,很不赞成袁克定的所作所为。他在老子询问下,当即站起来恭敬地回答说:“儿子头几天写了一首诗,带在身上想呈给爸爸,几次都没敢拿出来,既然爸爸问到,就请爸爸看看儿写的这首诗吧。”说着从衣袋中取出诗笺,双手捧上。
袁世凯接过一看,诗题是《明志》,诗是:
乍著微棉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苍崖梦欲腾,
偶向远村闻怨笛?独临虚室转孤灯。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世凯知道儿子是借诗讽喻。他思忖了一会儿,板着脸“哦”了一声,将诗笺扔到桌上,便起身离桌,五姨太太忙扶着他回到卧室去了。
袁克定在老子看诗时,已站在老子身后看明大意,恶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等老子一走,他就大声发话了:“哼,还有脸胡诌什么‘莫到琼楼最上层’!你不上琼楼,就下地狱去吧!”
六姨太太不知究竟,但看那阵势,觉察到二公子处境不利,她睁大眼睛同情地望着袁克文。
袁克文低着头,不敢还嘴。原来袁府上封建等级森严,袁克定是嫡出,又是兄长,庶出的弟弟当然不敢抗衡。
三姨太太是袁克文的生母,这时满脸惊慌之色,怕儿子吃了亏,却又不敢和大公子争论半句。大姨太太无子,是袁克文的养母,对养子很宠爱,这时更为着慌。她们都记得,老袁一度要立二公子为继承人,大公子便扬言要杀死老二。她们生怕现在演出那样的惨剧。
其余姨太太和丫头也都惊呆了,室内一片紧张。
夫人于氏怕事态闹大,忙责备儿子说:“你弟弟写的诗是好是坏,你爸爸都没说话,你吵嚷什么!”
袁克定才不言语了。
隔了一会儿,袁克定见母亲及各房姨太太及其子女都已散去,只有五姨太太忙着指挥丫头们收恰碗筷,便走上去,向五姨太太深深一躬,说:“我有几句话,想禀告姨太太。”
五姨太太见大公子这样多礼,微微有些吃惊,忙说:“大爷再这样多礼,就折杀我了,有话请说吧!”
袁克定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说:“你虽是五姨太太,我却拿你当生身母亲看待,爸爸要打退堂鼓,对我们母子都不利呀。”
五姨太太受到这意外奉承,喜得眉开眼笑,忙说:“大爷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今夜就相机行事,大爷等消息吧。”
两人定计后,这天夜里演出了一幕趣剧。
杨度刚刚睡下,就被家人叫醒,说新华宫通知:要立即前往太和殿,并嘱去时要穿燕尾服。
杨度带着猜疑不定的心情,来到太和殿。在一盏盏宫灯下,见汉白玉阶陛上已聚集了好些人:高级文官都穿燕尾服;高级军官都穿钻蓝色军礼服,头戴鸡毛掸帚的圆顶将军帽。
夏寿田也来了,他一见杨度,低声告诉说:“上边临时传谕下来,今夜要举行登极大典预先演礼。
冬夜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迥,北风呼啸着,加上太和殿前阶陛上地势高敞,倍觉寒气侵入肌骨。满天繁星不怀好意地向人们眼夹眼,仿佛要窥探这里发生的在庄严肃穆外表下鬼鬼祟祟的一切。
阶陛周围升起了几十面洪宪帝国国旗,昏暗中看不清旗图,但杨度知道,那是仿照英国双十字国旗式样,加斜叠双色条于五色旗之上。据说中国是太阳东升的地方,英国是太阳西沉的地方,这样的旗图就可以使中国的地位跻于大英帝国之上。多聪明的旗图设计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