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诒知道,沈佩贞打不进筹安会,便效法杨度自立山头,也成立了一个赞助帝制的女界办事处,她自任处长。这些事是老袁早就知道的,那么他这一问,是否风闻到一些什么?是否有关她的丑事也传到老袁耳朵里?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好久没见到她,不大了解。”
袁世凯从桌子上取过一张《上海时报》,怒嗔道:“沈佩贞太不成话,你看人家登了些什么!”
梁士诒接过报纸一看,见上面刊载一首《竹枝词》:
最是顽皮汪寿臣,醒春嗅脚记来真,何人敢打《神州报》?总统门生沈佩贞。
《竹枝词》下是注解:
沈佩贞在醒春居和一些政府要人,吃酒行酒令,输了的就要仿效对教皇的吻脚仪式,嗅嗅沈佩贞的脚丫子。
这就是“醒春嗅脚”的来历。梁士诒也知道,沈佩贞的办事处,名为赞助帝制,实是官府要员幽会之所。汪寿臣主办的《神州日报》把这段丑事淋漓尽致地披载了,沈佩贞就带领一群女打手捣毁了汪寿臣的家。梁士诒承认:报纸上记载的都是事实,还有报纸上没有揭露的呢,就是沈佩贞捣毁汪寿臣家的时候,有大批军警荷枪实弹前去助威。这要让老袁知道了,牵连在内的政府要员就更多了。在这等地方,他是能掩盖就掩盖,和混蛋官员们广结善缘。但在这时候又不便为沈佩贞说情,便皱起眉头嗫嚅地说:“沈佩贞年轻不懂事,总统是该教训教训她。”
袁世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对打《神州日报》和捣毁汪寿臣的家,并不生气。生气的是沈佩贞以“总统门生”身份,往总统脸上抹黑。
他抓过报纸,在《竹枝词》旁边批道:“沈佩贞败坏女风,着即严办!”
他交给梁士诒,叫他传谕下去。梁士诒不敢违拗,当即捧着报纸退下。
侍从又送上新报纸,袁世凯继续翻看着,在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上,一个非常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
贺振雄上书肃政厅提出要求
杨度等扰乱国政应明正典刑
这贺振雄是什么人?他上书肃政厅,肃政厅还没有禀报,报纸倒抢先登出来了。日本人可恶,竟在这当口有意拆台!怎么办?难道也像严办沈佩贞那样严办杨度?那样做当然是荒唐的,那样岂不是自己拆台,刚要开场就收起了帝制的锣鼓?贺振雄是小人物,螳臂哪能挡得住皇帝的御辇!只是报纸上这样一张扬,臭了杨度,也臭了筹安会。梁士诒说得对呀,应该叫筹安会赶快收场。
他叫来夏寿田,要他向杨度转达意旨。
夏寿田连忙赶到石驸马大街杨府找杨度。
杨度正和李燮和拿着一份《顺天时报》,议论贺振雄上书的事。三人相见,夏寿田先转达了袁总统的意旨,然后问:“这贺振雄是什么人?”
“也是湖南同乡,是一个无赖。”杨度很了解这人的底细。
“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到处流浪。几个月前他写信给我,要我为他谋事,我没有睬他,想不到他倒打上门来啦。”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依你之见呢?”
“我来时,总统要我向你转达两点:一是要你考虑为筹安会改换名称,二是要你考虑如何处置贺振雄这人。既然总统有话,就看你的了。”
李燮和捋捋袖子,大声嚷道:“既然总统有话,就是说抓起他来,或者秘密逮捕他,或者押解回籍,都可以。我看,就向总统建议,把他抓起来,以儆效尤,如何?”
杨度沉思有顷,冷笑道:“他早就找我谋职,我就为他谋个好差事,‘化敌为友’,封住他的嘴,不就结啦!”
“他骂我们,我们反而给他好差事?”李燮和悻悻然。
“嗳,一把米就满足了母鸡,两个萝卜就满足了兔子,他要差事就给他差事,让他像拿着热毛栗子,又烫手,又不舍得丢,让你在旁边看着也开心,不很好吗?”杨度故作神秘。
夏寿田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李燮和仍然弄不懂,疑惑地望着杨度。
隔了两天,贺振雄前来筹安会报到。原来杨度已派人和他谈妥,要他在筹安会任办事员,月薪六十元。李燮和接见了他。
李燮和一心要戏弄他一番,就座后,就半开玩笑地说:“贺先生上书肃政厅,说筹安会‘扰乱国政’,说六君子都该‘明正典刑’,说得痛快淋漓!现在贺先生也参加了这‘扰乱国政’的机构,可要当心明天也‘明正典刑’啊!”
贺振雄毫无窘态,满不在乎地涎脸笑道:“谁不是鞋帮想着做帽檐,盼望高升呀。杨先生李将军是这样,兄弟也是这样。筹安会就像一双筷子,它刺着我的喉咙,我当然要咬碎它;它夹肉给我吃,它就是好玩意儿了。”
李燮和听着刺耳,正要再损他几句,杨度忽然沉着脸走来。他向贺振雄点点头,转对李燮和说:“令兄李诲上书检察厅,指控我们‘叛逆昭彰’,要求‘按法惩治’,他还扬言要对你‘大义灭亲’哩!”
李燮和全身一震,霍地握起拳头站了起来,继又颓然坐下。
贺振雄想到李燮和刚才还戏弄他,真是现世报,不免有些得意。因笑道:“李将军,我的话说得不错吧?不过,这事倒不必担心,我看令弟也会像我一样,今天要大义灭亲,明天也会听你们的,令弟我认识,让我找他谈谈怎么样?”
杨度没有说什么,李燮和丢个眼色,和贺振雄一道走了出去。
后来李诲得到好处也不言语了。不过,接二连三的不愉快事件,使杨度感到异常疲倦和难堪。他把“筹安会”的招牌卸下来,换上“宪政协进会”的招牌。招牌的变换,也标志着他对帝制的心情不再那么实落了。
)第十五节 到处挨骂
在政治活动中碰了钉子,会想到知心人的体贴和温存。杨度在新的挫折苦闷中,倍觉远春的可爱。
他把筹安会的事暂时抛开,到八大胡同探望远春。
一进门,见远春正在洗头。她手握一把乌丝,转过脸来瞅一眼杨度,微嗔说:“啊,是‘旷代逸才’来啦,你怎么不把大匾搬来挂在我房里,让我也光彩光彩啊!”
“别取笑啦,我心里正烦哩。”
“你还烦,不是听说你正忙着捧袁大头做皇帝吗?”
她对老袁的不敬口吻,使杨度也微微一震,转问她:“他做皇帝又有什么不好?”
远春把头发擦干挽起,撇撇嘴说:“当然好,猴子还想充大王哩。可是人家做皇帝,你瞎起劲干什么?”
杨度一向长于雄辩,可对远春这种疯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摊摊手惨然一笑,说道:“有些事你不懂,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远春一扭身,坐到梳妆台前,没好气地说:“我是傻瓜,当然什么也不懂。”
丫头进来端洗头水,杨度不便再解释什么。远春一面梳头,一面回头瞟一眼杨度说:“蔡将军经常陪小凤仙上街兜风,这两天又带小凤仙逛天津去啦。”远春停住梳子又有些带气了。
“你光知道捧你的袁大头,从来不带我出去逛逛。”
杨度站在她的身后,说道:“对啰,重阳节快到了,我陪你到陶然亭看菊花,怎样?”
远春同意了,梳好头,换了衣服;杨度也换了件夹布袍,像普通读书人模样。两人坐上了马车,远春还带一个丫头,马蹄嘚嘚,向陶然亭驶去。
在车上,杨度心事重重,闷声不响。
“你在想什么?”远春关切地问。
“没想什么。”
“那为什么老半天一声不吭?”
“……”
远春发火了,嚷道:“回去!我不去了。你心上没有我,净想你的心事,想你的袁大头,想你的袁皇帝!这关我屁事!车夫,把车赶回去!”她神经质地一阵发作,气得泪水都滚到两颊上。
杨度忙向车夫做手势,要他继续向前走,转身宽慰她道:“我和官场的人在一起,不想讲话也得讲,不想笑也得笑,那不是真的。和你在一起,倒真是想讲就讲,想笑就笑,不想讲就不讲,不再那么做作装假了。这才是真我。我用真我陪着你,你该高兴才是,怎么还生气呢?”
远春安定下来,先是不做声,忽又卟哧一声笑了。
不一会儿来到陶然亭。下车后,进了朝东的正门,来到一排敞轩上,见这里摆了数十盆菊花,花形花貌变化多姿,潇洒端庄各极其致。他们欣赏着菊花,杨度也暂时忘记政治风云的变化和它带来的烦恼。
在聚着落叶的一个小土坟前面,远春发现一块小小的青石碑,碑上刻着隶书“香冢”两字,下有楷书铭文。远春俯下身细细辨认:
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芳魂无断绝。是耶?非耶?
化为蝴蝶。
略识文字的远春读后并不全懂,要杨度为她逐句解释。听了解释,她喃喃自语:“我死了,能葬在这香冢附近,也算有个好邻居了。”说着用手帕捂着嘴笑了,不过笑得有些惨。
杨度排解道:“这是些无聊文字,才不值得认真对待哩。”
远春叫丫头采些野菊,编个小花环,放到小石碑上。
有两个游人走来,都是读书人模样。他们站得远远的,看着丫头安放花环,却低声议论着别的事情。一个说:“什么筹安会?臭安会罢了。”一个警告说:“小声些!”距离远,可是声音随风飘来,杨度还是听清了。他瞥一眼远春,从她的神情看,她并没有听见。他忙挽着她向别处走去。
又一个提鸟笼子的人走来,嘴里哼唱着“孤王酒醉桃花宫”那种“流行病”的唱词,这唱词在清皇朝垮台时听到过,这又使杨度心中一动。见夕阳西下,天色已晚,杨度就同远春一道离开陶然亭。
在陶然亭门口,见几个人力车车夫坐在脚踏上聊天。听到一个说:“又要出皇帝喽,有了皇帝,就有太平日子过喽。”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说:“有了皇帝当然好,可要圣明贤君才行。”又有一个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我就不认那一壶!”
杨度不愿听到那些骂骂咧咧的嘴骂出更难听的话来,便扶着远春上了马车。
这次出游,远春还是满意的。因为这是杨度第一次陪她出游,而且一路之上绝口不说老袁做皇帝的事。
远春对杨度的爱,带有一种崇拜式的爱。她把杨度看做是超脱不羁的人物,目无官僚蔑视军阀的人物,这是她和他心通“灵犀”的所在。她对杨度又有一种母性的护短的爱。她不能听到别人说他半个“不”字。可是,一天一天,社会上对杨度嘲骂讥讽的话,渐渐传到她的耳中。她又是感情容易冲动的人,自然受不了,就有时又哭又骂,不是说“袁大头绑架了杨先生”,就是说“杨先生做的总是对的,杨先生是该捧出一个皇帝来,只是袁大头不配他捧就是了”。只是有一点她没有认识到,所有骂杨度的话,矛头都是指向袁世凯,杨度不过做了箭垛罢了。
杨度又一次前来探望远春。刚走到院里,丫头在屋内隔着玻璃窗望见杨度走来,低声告诉远春:“杨先生来啦!”料想远春会高兴,不料远春一声不响跑进套间睡觉去了,弄得丫头心里好生糊涂。
杨度进屋,问:“姑娘呢?”
丫头用嘴一努,说:“在里头睡觉呢。”
杨度走进套间,见远春脸朝里睡着,便干咳一声,说:“这时候还睡,快睡扁头啦!”
远春一轱辘爬起来,怒嗔道:“我睡扁了头也不干你事,你还是忙着叫人家请愿去吧!”
杨度没来由挨了一顿抢白,心凉了,气也冲上来。他拿眼睛搜索她脸上的隐秘心情,仿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女子,一个不识好歹的女疯子形象。
他想用同样难听的话回敬她,看她正整理睡皱的衣衫,用手掠平一绺低垂的乱发,心又软了。但是,气没处出,还是想给她一点颜色看,离开这儿。
蓦地又想:她怎么对请愿这么反感?倒要追问一下。他又停住脚步,站在套间中央说:“谁惹着你啦,生这么大气?”
远春还是没好气,说:“谁也没惹我,我是想:人家做皇帝,你犯不着摇着小旗凑热闹!”她有一种蔑视权贵的高傲气质,因而对逢迎权贵的事都看不顺眼。
杨度觉察到,远春肯定听到过一些骂自己的话,所以这样生气。他有意套问远春,想从她的嘴里听到一些来自中下层的说辞。
远春懒洋洋地歪在藤椅上,捧着沏有珠兰窨片的香茶,脸上显出一种不快的野猫似的表情,又不时用大而美丽的眼睛,微带神经质地盯他一眼,才有气无力地说:“人家要坐龙廷,坐上去好啰,还要成立什么请愿团干什么?左一个请愿团,右一个请愿团,好像不烧香就不下神一样,闹来闹去瞎折腾,还闹到我们头上,叫‘妓女请愿团’。有人说,臭婊子臭叫花子都请愿,都是‘臭’安会闹的。你看你挨了多少骂呀!”
原来如此!杨度明白了:远春是因为自己挨骂才怄气,这种怄气有苦恼也有宽慰。他抱怨道:“你可真会制造冤案呀!”
“我会冤枉你?”
“代人挨骂,代人担罪名,不冤枉?现在又说妓女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也是我发动的,什么脏水都泼到我头上,能说不是冤案?”
“那请愿团是谁发动的?”
“是梁财神。梁财神组织了‘全国请愿联合会’,在安福胡同挂起了招牌,成了推动帝制的中心,我们的‘筹安会’早泡汤啦。梁财神动用了一笔巨款,收买一些人请愿,请求老袁做皇帝。这样他一举两得,既向老袁献功,又大发横财。对你们,他不用破费一文钱,却同样可以报销一笔大钱。发财的是他,挨骂的是我,你说冤枉不冤枉?我蒙冤受辱的事多着哩,做个正直的人难啊!
远春不忍心再责备他了,她两手掩着脸,一缕头发耷拉在前额上。这样两人默默相对,心上都很不平静。远春想:小凤仙有次对小姐妹说:“蔡将军胸中可以装得下十万精兵。”别人问她:“那杨先生呢?”小凤仙没有回答,另一个小姐妹抢着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看杨先生肚里可以装得下十万人的骂。”为这事闹了一场气。可是现在,远春不愿提这个,她不愿再伤杨度的心。杨度在想:筹安会不过是昙花一现,并没存在多久,可是肃政厅上书参劾,还是揪住不放;有人还上书“请斩六君子之头,以谢国人”。远春要是知道这些,准受不了。他不说,说这个干啥!
这时丫头进来禀报:“夏先生来啦。”
杨度走到外厅见是夏寿田。他见夏寿田脸色不对,料定又有严重的事发生了。
夏寿田告诉杨度:“事态很严重。梁启超在天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公开反对帝制。这时蔡松坡又秘密出走。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总统大为震怒。总统把我叫去,声色俱厉地问我:‘你和杨晳子天天和蔡锷鬼混,就一点没觉察到蔡锷的可疑之点?’我说:‘确实没有发现什么,我们见他早已签名劝进,就没有怀疑他。’总统气呼呼地说:‘他在演戏哪,你们就看戏看傻啦!’我不敢辩,总统哼了一声,就骂起你来。”
“骂我什么?”
“总统说:‘杨晳子简直是蒋干!梁启超和蔡锷早有密谋,杨晳子却鼻子伤风,一点气味儿也闻不到,还一再向我说蔡锷怎么可靠,怎么值得信任,哼,真是容易受骗的书生!’总统骂你也是骂我,咱们可要留点儿神呀!”
杨度意识到梁启超的文章和蔡锷的出走,对帝制活动是当头一棒,这比贺振雄上书和肃政厅弹劾都要严重得多,但听到老袁骂他的话,又很不服气,便叹口气道:“有些事能怪我们么?把国务院改为政事堂,使熊希龄的总理、梁启超的司法总长全部落空,伤害了熊梁他们。疑心太重,派暗探监视松坡,又派军警化了装去搜查松坡的家。这些不尊重别人人格的举动,惹恼了松坡,迫使松坡更急于离京出走。这些事都是他自己弄糟的,也能怪我们?骂我是蒋干,倒应了蒋干一句话:‘曹营的事难办呢’!”
夏寿田摆摆手止住杨度:“不提这个了,我们去找小凤仙,问问松坡出走的情况。怎样?”
杨度点头同意。
他们同到云吉班找小凤仙。
小凤仙一见他们,就估摸到他们的来意,不等询问,先主动说起蔡锷出京的事来。她先问:“你们都是蔡将军的好友呀,他这次离京,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总该知道吧?”
杨度忙说:“我们不知道,才想问问你。”
“唷,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蔡将军欺我不懂事,啥口风也不漏。你们也欺我年幼无知,不和我说实话。说我和他是知音呀,风尘知己呀,骗骗人罢了。”小凤仙一撇嘴,像有无限委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