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先生的思想真怪,使杨度又吃了一惊。真是各有一张脸,没有相同的。很多人是眼中先有老袁,才想到可以捧他做皇帝;严老先生很特别,他先想到该有皇帝,却压根儿没想到有个姓袁的。真像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各有各的观点。
杨度觉得再不好打迂回战了,只好正面交锋,便问道:“老先生身为参政,又为袁总统每天阅读的《居仁日览》译稿和供稿,想来对袁总统一定有所了解。他从总统到皇帝,也不过是一步之差,若众望攸归,群情推戴,老先生认为他是否适宜?”
“恐怕不适宜吧。”严复的回答很干脆,他轮数着枯瘦的手指说,“目前能得汉光武、唐太宗做皇帝,是上上等。”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代表了上上等的两个皇帝,然后拳上继续说:“次一等是曹操、刘裕、桓温、赵匡胤,老夫也表示欢迎。”他说到曹操等四个人又伸开了拇指到无名指四个指头,伸出小指时恰好说道“袁总统么……”。他迟疑了一下,又把五指拳起,继续说:“袁总统么,可以做一个精明能干的内阁总理。做皇帝,恐怕不够格吧!”
“那……”
“所以老夫说,还没有适宜人选。”严复根本不理会对方的表情反应,自顾说下去:“再说,国事非同儿戏,岂容一变再变!”
糟糕!严老先生兜了个圈子,连开始同意的君主制也否定了。杨度感到气氛不对,再说下去,怕越弄越僵,便说了几句闲话,告辞离开严宅。
回到家,老王头告诉他:“有客人在客厅候着。客人说,他姓李,是打湖南安化县来的。”
杨度来到客厅,忙招呼道:“是燮和兄呀,请坐!几时到北京来的?”
大个子客人带着失意军人的落拓相,但谈吐之间,还是可以窥见没有销蚀掉的将军风范。他笑道:“兄弟昨天才从家乡来,来北京看看老朋友。干了半辈子革命,总不能老坐在家里吃老米饭呀。”
杨度猛地想到,这个不速之客倒来得恰好,是否可拉他加入讨论国体的学术团体?当然,他不是学界名流,和老袁也毫无瓜葛。但是,他是上海起义的组织者,曾被孙中山任命为光复军北伐总司令,也是名重一时的将军。他曾写信给孙中山反对与老袁议和,他骂老袁是玩弄权术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的信登载在南方报纸上,很引人注意。可是谁又记这些老账呢?要是过去反对老袁的人今天也赞成帝制,不是更能说明老袁做皇帝是天与人归吗!想到这里,杨度便问道:“燮和兄,你这次来,恐怕还是想在军界供职吧?”
李燮和勉强一笑,说道:“要是能留京供职,不管是政界军界都行,这要看上边如何安排了。”
“你先立一功,再见总统好不好?”杨度单刀直入。
“立一功?”李燮和感到意外。
杨度把筹办学术团体的底牌告诉了他。李燮和笑着称谢道:“说到学术界名流,我可是个冒牌的,就听你的吧。”
他又问:“午诒、松坡他们是否参加?”
杨度告诉他:“午诒、松坡都担任重要官职,不适宜参加。孙毓筠、严复、我,或是议长,或是参政,都是民意机关的成员,当然可以参加。我也征求过松坡的意见,松坡说,‘要是发动签名拥戴,我可以第一个签名,学术这玩意儿,就放我一马吧。’所以他们都算啦。我们同乡中,除你我之外,还有胡瑛可以参加。”
李燮和满意地说:“这样,我们同乡中已有三人参加。我们三湘七泽出的人才可真多啊!”
杨度见他一拍即合,也很高兴,忙命人为李燮和安排膳宿。
又隔了一天,杨度前去拜访刘师培。
对刘师培这人,杨度是既尊重又轻视。尊重他有学问,轻视他左右逢迎,毫无气节。他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壮年,却又黄又瘦,整天蓬头垢面,有“疯子”之称。
杨度来到白庙胡同大同公寓。因为时值盛夏,房门为了通风都没有关。杨度走进去,见刘师培光着膀子,背朝着门,正一面看书一面咬馒头。他面前桌上摆着一碟酱油,一方墨盒,他正一面吃一面拿笔蘸墨记下点什么。
杨度见他看得专心,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他转身仰脸看客人。杨度一看那张脸,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看书看得太专心了,把馒头蘸到墨盒里,再送进嘴里,弄得满嘴满腮都是墨。栗色的头发乱糟糟直竖着。肩膀以下的胳膊上手上,弄得紫一块黑一块,酱油和墨开了花。加上人又是一副病容,活像个鬼。
刘师培见是杨度,忙把馒头放下,起身让座。杨度笑着提醒他先洗把脸。
他洗了脸回来,笑向杨度祝贺道:“晳子兄,你那篇《君宪救国论》,小弟已经拜读,佩服佩服!袁公亲题匾额颁赠,更令小弟羡慕不已。”
杨度谦逊着,看他穿好短衫,便把来意细细说明,然后问:“申叔,有意参加么?”
“是朋友自愿结合,还是上边……”刘师培不知道底细,想探问背景。
杨度明明是奉命办事,但知道刘师培一心想巴结老袁,就故意暂不说破,想欣赏一下他的表情变化。因答道:“是由我发起,朋友间自由交换意见。”
刘师培有些泄气,杨度望着他那微带失望的表情,补充说:“我准备把我们的研讨成果呈送总统。”
刘师培立即喜上眉梢,兴冲冲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叠文稿给杨度看,边说:“晳子兄你看,这是我继你的大作之后续貂的一篇,题目是《告同盟会诸同志》,请你看看,作为我进你那个研究机构的敲门砖,如何?”
这个总统府的挂名参议,竟是如此夤缘求进。杨度笑道:“申叔,这一下,再不会委屈你老吃墨蘸馒头了。”
又说了一会儿,杨度正起身要走,忽见刘师培的夫人何震女士从里间走出来。她笑着说:“杨先生,最近你很少到我们这儿来呀,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嘛。”
杨度早知道这位何女士是风头很劲的人物。早年刘师培在东京编《民报》时,何女士就是以艳名著称的交际花。刘师培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只有做何女士石榴裙下的工具。
只见她午睡初醒,脸颊上还留有红晕的枕痕,已近三十岁,依然妩媚动人。这是一个既有文学素养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衣饰考究,体态丰满,和这个衣履邋遢、面容憔悴的丈夫形成强烈的对照。
杨度逗趣地对她说:“我最近打牌,赢了一大注钱,想办个股份公司,特来请申叔入个干股,想来嫂夫人不会反对吧?”
她等杨度重新坐下,就站在离杨度不到两步距离的地方,用大胆逼人的目光望着杨度,摇摇头笑道:“你们男人总把女人看成智力低下的动物,杨先生和我也打马虎眼儿,难道我就猜不出你这股份公司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总不是干走私生意的吧?”
“我不知道,我只想,赌桌上的钱赢得快输得也快,你们可别输个精光呀!”
“会输么?”杨度笑着转向刘师培。
“我们的老刘懂什么?”她扭动一下丰满的躯体,不等丈夫发言就抢着说,“好在老刘入的是干股,谈不到赔老本,就算赔了,你总不会叫他把老婆也赔上!”
杨度转对刘师培笑道:“听到没有?你入股之前再仔细合计一下,别弄到后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谈笑了一会儿,杨度告辞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他坐上马车,车夫赶马车转上大街。鞭梢一响,马攒动四蹄小跑起来,马颈上的铜铃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响着。他在这清脆悦耳的铃声中,沉着脸,像在梦中。
刚才和何女士那番对话说明什么?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说“打牌赢钱”的蠢话?难道这样重大的政治行动竟是赌博?难道真会像何女士说的“输个精光”?赌博是一个人情绪最疯狂、头脑最不清醒的表现,输个精光是一副清醒剂,可到那时就太晚了。会输么?当然不会。孙毓筠、刘师培、李燮和、胡瑛都是老同盟会员、老革命家,都像寡妇再嫁,也改变初衷拥护帝制,自己是重视气节的老君宪派,在能实现政治抱负的今天,更无别话可说,只有像过河卒子一样一往直前了。
晚风驱散了酷热,把短暂的苦恼也赶得无影无踪。他想到接受老袁赐匾之后还没有去看远春,政治活动有了新的动力之后,就把她丢在一边了。是呀,该抽空去看看远春。有人拦车,车停了,是薛大可。
他请薛大可上了车。薛大可是访友归来碰上马车要顺道搭一段路的。车上,薛大可问:“你的班子搭得怎样了?有哪些人?”
杨度掰着指头数了几个,说:“目前就是严老先生没定下来,不要他吧,这个班子真像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了;要他吧,他很难讲话。”
“你找他说过几次?”
“我三顾茅庐,够尊重他了。可是他还是含含糊糊,一会儿说‘要称帝就称帝好喽,还研究个啥?’一会儿说‘你们要研究,就研究呗,还拉老夫干啥?老夫做个会员还行,领衔做发起人不行……’你看,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真叫人没办法。”杨度苦笑着说道。
薛大可笑道:“我看,这老先生算是已经默认了。你再找他,他一变卦,会前功尽弃。寡妇既然上了花轿,她再哭再闹也别管,对她粗暴些也算不得强奸。”
杨度同意地点点头。
)第十四节 挂起招牌
杨度拼凑了班底,接着就锣鼓开场。石驸马大街杨宅大大热闹起来。
重新布置的客厅格外整洁华贵。在“旷代逸才”的大匾下,会议开始。严复没有出席,连主人在内实际出席的是五个人。有两人列席:一是薛大可,一是何震女士。唱戏嘛,没个女角,剧情就不够滑润,也不够摇曳多姿,所以刘师培特意带了他的夫人来。
大匾闪着油漆乌亮的光,映射得每个开会人的脸上也泛着一层油漆乌亮的光。
梁启超写的对联还挂在墙上,对联的内容也似乎激励着参加开会的人们的心。
室内一本正经地开会;室外房檐下坐着老王头和车夫小马,他们一面听候呼唤,一面低声聊天。
老王头坐在小木凳上,咂吧着旱烟管,磕磕烟灰,开口了:“你信不信,撒谎也可以捧出一个皇帝来!”他似乎意识到室内开会和捧袁世凯做皇帝有关,所以也扯起这个话来。
小马坐在另一张小木凳上,手上摇着葵扇笑道:“你可真是孙悟空的妈——一肚子猴哇!”
老王头板着脸说:“我说的是真人真事,你不信,就算啦。”
“我信,我信,你说呗。”
“你知道袁大头为啥要做皇帝?”老王头又猛吸一口旱烟,咂咂嘴才低声说,“这是总统府传出来的。袁大头每天午睡醒来,一定要用一只心爱的玉杯喝茶。一天,书童进房献茶,一不当心,把玉杯摔碎了。幸好袁大头熟睡未醒,书童就蹑手蹑脚退出房,去哀求一个老家人替他想主意。老家人想了想,教了他几句话。袁大头醒来喝茶,见不是那只玉杯,就喝问书童:‘那只玉杯呢?’书童老实回答:‘小的摔碎了。’袁大头正要发作,书童忙跪下说:‘小的泡茶进来,见床上躺的不是总统,是……小的吓了一跳,手一松,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袁大头怒骂:‘不是我,是谁?快说!’‘小的不敢说。’‘说!不说打断你的狗腿!’‘是……是……小的看见,床上是一条五爪大金龙。’‘胡说!’袁大头吼了一声,不生气了。他想到他当真是真龙转世,命中有做皇帝的份儿。他赏了书童一百块钱。打那儿,袁大头就一心想做皇帝。你说,这不是撒个谎捧出了一个皇帝来么?”
由于天热,屋子的门窗都开着。屋内开会的声音有时传出来,只听会上有人说:“我们就是要捧总统做皇帝,这也是总统本人的意旨。”
小马用扇子敲敲老王头的胳膊,说:“听到没有?是袁大头自己要做皇帝,别人才想出五爪金龙的神话,哪有一个书童就捧出一个皇帝的道理!”
屋内说话的声音更高了,老王头和小马同时侧起耳朵听屋内讲些什么。听到是少主人杨度讲话,他们听不大懂,只听到说“巴西呀,阿根廷呀,秘鲁呀,智利呀,都是共和制,各党纷争,酿成内战”,像念洋文一样,不知唧哩呱啦说些什么;又听他说“请看墨西哥,白爹亚士逊位以后,干戈扰攘,迄无宁息,一直闹到五个总统同时并存,拥兵自重,互争雄长……”杨度的话虽然难懂,但听来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老王头听着这些似懂非懂的话,不觉走了神。他望着小马那副神气,想起小马赶马车时也是这副神气:坐在驾驭台上,挺着胸,微仰着头,右手舞动着鞭子。那副神气,根本不像个赶车的,倒像是车的主人。马听他的,主人也得听他的,好像他不是跑腿当差的,倒像是一部大戏的总导演似的。要是每个人能事后看到自己此时此际的精彩表演,一定觉得挺滑稽。本来是小丑,却演得十分认真,还硬要把自己打扮成英雄,打扮成推动地球——像赶马车一样让地球向前滚动的英雄。
他心里嘲笑小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和少主人有什么相似之处。这时屋内传出鼓掌声,他收住神,听到少主人大声宣布:
经决议,为了筹一国之治安,这个团体命名为筹安会。经推选,筹安会名单如下:
“理事长杨度
“副理事长孙毓筠
“理事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
筹安会成立,人称“筹安会六君子”的名单也在报纸上公布了。
杨度给严复写信作了解释,严复果然也就默认了。
杨府大门口挂起“筹安会”招牌,报纸上发表了《筹安会宣言》和《筹安会章程》;筹安会邀请各省派代表来京商讨国体,各省也派代表前来接触。袁世凯批给筹安会二十万元的经费,一部分用来招待各省代表。筹安会还设置了几个经管人员,俨然成了和全国各地呼吸相通的重要机关。
挂着“旷代逸才”大匾的客厅里添置了贵重家具,织花地毯,珍奇陈设,每天宾朋杂沓,十分热闹,杨度就在这里为君宪制大吹喇叭。他在喇叭里吹出了不和谐的音。一种音调是,君主好,共和不好,好像没有暴君,没有万民膜拜的皇上,中国就会失去平衡。一种音调是,对付魔鬼的最好办法,是一面向它磕头,一面用一种符咒管束它,那符咒就是君主立宪。
那并不和谐的喇叭声,飘到居仁堂上空,袁世凯听来浑身舒服,但又感到有点不那么悦耳。他抽着雪茄,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室内用大瓷缸贮放了大冰块,以降低室内气温;天花板上吊着用人拉动的风扇。风扇是一块约四米见方的挂毯,由小厮站在墙角拉动一根牵动挂毯的长丝绳,挂毯就像扇子一样来回扇动,人坐在挂毯下面自会觉得凉风习习。
袁世凯用大拇指理着牛角胡,考虑着筹安会发表宣言后的下一步行动。
梁士诒走来,像是猜透袁世凯的心事似的,轻声说:“总统,我看应该考虑下一步行动了。”
袁世凯“嗯”了一声,抬起眼睛望着梁士诒那张圆鼓鼓的脸,等待他说出下文。
梁士诒懂得,这是期许的目光,便进言道:“筹安会这名称起得就不好。总统身系国家安危,总统健在,国家就处于磐石之安,哪儿用得着杨度他们筹一国之治安?再说,筹安会和各省直接联系,在政府机构之外自立山头,擅自呼风唤雨,也不是正当办法。他们不是明确赞助帝制,而是左一个商讨,右一个研究;往好处说这是纸上谈兵,往坏处说反会耽误了推动帝制的大好时机。”他瞥一眼袁世凯的牛角胡,觉得那威风的胡子并不一味冷森森,觉得胆气壮了些,继续说:“现在推动帝制应进入实施阶段。应该发动各省督军和各界人士请愿劝进,接下去,成立登极大典筹备处,这才是实际行动。纸上谈兵的筹安会应及早撤销才是。”
这番话说到节骨眼儿上了,很投袁世凯的心意。他摸摸牛角胡。脸上似笑非笑,似嘉许又似责备地说:“晳子邀请各省人士商讨国体,是尊重民意嘛,应该尊重民意。各省请愿,民众请愿,我一定尊重他们的意愿。那是他们自动请愿,不是由我发动。当然,请愿的事,要有专人管理,燕孙,就由你负责去办吧!”
梁士诒懂得,责备的话是在做戏,同意由各省各界请愿,是真正的授权。便忙诺诺连声。
袁世凯忽问:“沈佩贞最近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