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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君宪是他的拿手好戏,有机会总想露一手,何况老袁还找上门来。只要对国家有利,只要能够避免出现封建割据的惨局,被人笑骂也可以,做老袁的马屁精也行,跪在老袁脚下向他称臣高呼万岁也行,咱脚正不怕鞋歪!

夏寿田再次叮嘱说:“既然总统寄希望于你,那就快动手写文章吧!”

“写!”他猛地转身大声说,天平急剧向跃跃欲试的一头倾斜。

隔了两天,就在远春的梳妆台畔,一篇两万多字的《君宪救国论》终于炮制成功。

)第十二节 题匾赠匾

袁世凯坐在居仁堂上,带着浓厚的兴趣读着杨度的文章,只见文章上篇开宗明义的一段是:

如不废共和,立君主,则强国无望,富国无望,立宪无望。袁世凯读着,不禁龙心大悦,挥笔批道:至理名言。

他在中篇读到一段提到总统死后的景象,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他是迷信的,有很多忌讳。这里提到死,杨度怎么会想到本大总统的死!只见文章写道:

总统一死,诸将争取继任,终必兵戎相见,角逐于中原,此联彼抗,各不相下,海内鼎沸,不可终日。有野心之外国,乃乘此时纵横于各派之间,挑拨拥戴以助其乱,于是愈益扰攘不可收拾。

读到这里,袁世凯的感受是复杂的,既气恼,又快意,像患脚气病的人叫人捏脚,感觉是又痒又痛又舒服。总之是小痛大舒服。杨度不怕触犯忌讳,直接提到本大总统的死,是有些可气可恼。杨度的预测,可能是对的,本大总统一死,可能会出现那种混乱局面。是呀,“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这是曹操的话,用在本大总统身上也很合适。那时候人们会说,狮子一吼,狼群慑服,狮子一死,狼就翻天了。人们也可能说,是谁豢养了这么一群狼崽子?还不是那个罪魁祸首……不管它,现在借狼吓人,以避免狼祸为理由,提出需要拥戴狮子的论点,是有说服力的。

他继续往下读,读到下篇,有一段写道:

实行君主,必须真立宪,万勿再蹈清末假立宪之覆辙。对宪政必须诚实,不可欺民。如敷衍民,或以强大压力济之,终必溃裂。

呸,杨度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诫本大总统呀,还用“终必溃裂”这类话吓唬本大总统!什么宪政?难道让它像一根绳索捆住未来皇帝的手脚?滚他的!不过,现在实现君主要紧,这些可暂不和他计较。保留这类话,也可以表明本大总统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又有什么不好!

他把文章交给徐世昌、梁士诒、杨士琦传阅。

他们见老袁批有褒语在上,又是倡言君宪的头炮文章,不好说它不好,自然敬陪夸赞一番。徐世昌说:“文章切中时弊。”梁士诒说:“总统看中的文章,当然错不了。只是没有提到总统的功德巍巍,是文章的一大缺陷。”杨士琦说:“应该把这样的好文章印制数千份向全国颁发。”夏寿田在旁边敲边鼓说:“人们都说晳子是旷代逸才,读了他的文章,益信人言不虚。”他们的总调子都是夸好,似乎要把和风车作战的蠢事也誉为明智而崇高的行为。

老袁听了,自是欢喜,立即把文章交给干儿子段芝贵,叫他在汉口秘密付印,再分发各省文武长官参考。

老袁想到对杨度一度疏远之后,该重新拉他一把,以便燃起他的效忠热情。于是亲笔写了四个大字,由政事堂负责制成匾额,派总管袁乃宽带人送到杨度府上。

袁乃宽捧着总统策令,带着大批随员人夫,用一辆敞篷马车载着匾额,匾额上结扎着红绸彩球,一支军乐队吹吹打打,作为前导,把匾额直送到石驸马大街杨府。

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多人看热闹。

杨度早候在门口,迎接袁乃宽,袁乃宽走进客厅,大声宣读总统策令。杨度宛如接圣旨一般,行了三鞠躬礼。袁乃宽向他握手祝贺,然后把匾额高高悬挂在客厅正中。

只见乌漆匾额上闪耀着四个填金大字:

旷代逸才

上款是“乙卯五月题赠晳子参政”,似乎有意不用“中华民国”年号;下款是“袁世凯”,下盖红印泥图章两方:朱文为“慰廷”,白文为“项城袁氏”。

杨度受到这样的殊荣,三百六十多天的失意和苦闷一扫而空。他送走袁乃宽后,兴冲冲坐上马车,到总统府向老袁谢“恩”。

袁世凯接见了他。

他对总统赐匾赐题,表示了谢忱。

一年不见老袁,见他原来斑白的八字牛角胡又白了许多;由于保养得好,胖胖的脸依然微带红润,但眼角的纹路还是加深了。杨度胸中不由生起一种对老主子的依恋心情。他用问候的语气说:“总统一向身体可好?”

袁世凯眼光温和,坐在沙发上“嗯啊”着说:“老喽,我的先代没有活过五十九岁的,我今年已五十七岁了。我一直想摆脱艰巨,归隐洹上,安度晚年,可是没有适当的人选接替我,我责任重大也无可推卸呀。目前他们又推戴我做皇帝。我实在无此打算。我也着实惩办过首倡复辟的人,无奈推戴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忧国心切的人,更是力主君宪救国。连美籍顾问古德诺博士也写文章,提出‘民主不适于中国’的论点。你看,美国是共和先进国家,美国人士也认为中国必须改行帝制,真也叫我无话可说。我为国家前途着想,也不能不听从民意,我只有以国民的意愿为依归了。”袁世凯有一种奇妙的本领:他越是虚伪,越装得真诚;越是狡诈,越装得坦率;越是残暴,越装得慈祥;在他干坏事的时候,也能为自己头上罩上一圈神圣的灵光。

杨度离开袁世凯一段时期,自以为对袁世凯的认识更真切了一些,正像保持一定距离看一个物体会看得更全面些一样,但见到老袁之后,还是被他惯于做戏的表演艺术征服了,认为这时老袁并不是做戏,而确是披沥了部分的真实心情。杨度瞥见老袁身旁茶几上堆放着一些散页《居仁日览》,那是内史监编选、老袁每日披阅的‘圣君贤相嘉言懿行”的摘录,不禁想:老袁还是以历代圣君贤相为榜样的,是可以为国家做些好事的,便说道:“总统处处为国家前途着想,自是中华之福。”

袁世凯心情很好,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拿开嘴上的雪茄烟,用拇指抿抿胡子,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任何对国家有利的大措施,都会有人反对。这时候最容易出现人心反复,晳子,你和松坡常常在一起,你看他这人可靠吗?”问题显然是指蔡锷会不会反对帝制的。

“可靠,他是拥戴总统的。”杨度作了明确的回答。

“哦,松坡的革命思想比较浓重,他又是梁启超的学生,梁启超卸任总长之后躲在天津,态度不明。松坡这人,城府深,有智谋,不可不防呀。”袁世凯仍是故作悠闲,像是随便说起,其实他对蔡锷猜忌很深。

杨度仿佛回到在纯一斋经常和袁世凯接触时的情景,那时老袁信任他,听从他,常常说出内心的疑虑并征求他的意见。现在重温这情景,使他兴奋得容光焕发,便爽朗地笑道:“总统不必多疑。总统以诚待人,就不必过虑人心反复。我和松坡相交多年,他的为人我是了解的。”他看到老袁轻轻拍了拍膝盖,蓦地想到蔡锷与袁克定谈话时捏起拳头捶一下膝盖的动作,一个可以得出不同解释的动作,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有一个正直不阿的蔡锷在眼前,使你老袁有所顾忌,对改变你老袁的专断作风只有好处。于是继续说道:“松坡与梁启超是师生关系,但师生关系并不妨碍他们各行其是。梁启超与康有为不也是师生关系?而今康、梁也分了家,松坡是拥戴总统的,只要总统结之以恩,付之以权,他必能为总统效力。”

袁世凯吸着雪茄,喷了口烟,烟从牛角胡里过滤着,像刷子在冒烟。他“唔”了一声,又说:“松坡的事,再说吧。另外,你该找些名流,组织一个学术团体,研究一下国体问题,看看到底是共和好还是君主好,也可以借此表达民意呀。晳子,你看怎么样?”他的话也是经过牛角胡过滤出来的,过滤出来的话更冠冕堂皇一些,加上他那期待鼓励的目光,都使杨度受到极大鼓舞。

杨度爱国心切,又对老袁抱有幻想。他本身又有一个思想上的弱点,就是一直迷信君宪救国。

他离开总统府时,心情是振奋的。前一时期失意的刺激,与老袁对他的新的期待,同时化为一股从事政治活动的新的更大的动力。他不再甘心默默无声了,也不再甘心做随声共振的弱弦;他要挺身而出,成为一根主动奏出音响的韧弦。他要在这场紧锣密鼓中,拼凑拉拉队,自己唱主角。

他回到石驸马大街,发现门口停了好几辆汽车马车。一年来门前冷落车马稀,忽然老袁的一块大匾、一次接见,使那些消息灵通的趋炎附势之徒又奔走到杨府来了。

这天,下着大雨,杨度没有出门,静下来掂量这两天拉拢来的人。孙毓筠,早年毁家办学闹革命,做过安徽都督,目前是约法会议议长(他的月薪八百元,在议员中是最高的),自然算得是一个名流,和他已交谈定局,他同意参加这个研究国体的学术机构。胡瑛,一个传奇式人物,十六岁就跟黄兴闹革命,被捕入狱,在狱中宣传革命,监狱长被他感动,把女儿许配给他;武昌革命一声炮响,他一脚跨出监狱,一脚走进军政府,自立为外交部长,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任外交部长;又做过山东都督,也可以算是名流。可惜的是,他们都不是学术界人物,拼凑成学术团体,总有些压不住场。杨度一直搜寻着可以当得起学界名流称号的当代人物。

天继续落着雨,院中已积有一片水洼。石子甬路上砰砰响着钉鞋的声音,是老王头。他走到书房门口禀报:“少主人,有女客在客厅等着。”

下着这样大雨还有女客来,会不会是远春找上门来?杨度忙撑起雨伞来到客厅。原来是沈佩贞,就是那个年轻漂亮,自称“总统门生”的沈佩贞。

沈佩贞穿一件短袖镶边大褂,因有几处被雨水打湿,粘贴在身上。她正一手揭着大褂湿处,一手挥动檀香扇欲将把它扇干。她见杨度走来,立即笑道:“哟,你是大忙人,天天不在家,我想雨天你可能不出去,所以坐着马车赶来了。”

杨度第一眼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将她和远春作了奇异的比较。远春是个纯洁女子,而她,是个堕落女人。纯洁的身在妓院,堕落的身在官场,还经常出入总统府。这个世界是多么颠倒呀。

杨度礼节性地让座后,沈佩贞亲昵地笑道:“现在总统请你组织名流,讨论国体,这可是关系国家命运的头等大事呀!”她扬起眉毛,望望头上漆底金字的大匾,又瞟一眼杨度,媚笑着,像是完全忘记了上次在纯一斋发生的不愉快的一幕。

杨度先是不冷不热地对待她,这时不禁笑道:“你要不要再祝贺我的乔迁之喜呵?”

沈佩贞脸上微微一红,立即朗声笑道:“我这次就是来祝贺嘛。不过不是祝贺乔迁之喜,是祝贺你组织另一个名流‘内阁’呀!”

对一个漂亮女子的有意讨好,谁也不好意思再当真生气。

杨度笑道:“可惜,我不是徐相国那样的大人物!”

沈佩贞立即纠正道:“你当然是大人物!‘旷代逸才’嘛,我就是崇拜天才。”她顿一顿,转问:“你这名流‘内阁’准备邀请哪些人参加呀?”

她是随便问问,还是有意试探?杨度觉得这无须保密,便信口说:“严复,中国翻译西方学说的第一人,算是响当当的学界名流吧?刘师培,老同盟会员,长于音韵训诂之学,是一个著名学者,自然也是名流。此外,当然还有些名流可以加入这个学术团体。我要说明,这是学术团体,不是什么内阁。”

“今天的学术团体,就是明天的内阁呀。”沈佩贞又柔声地问:“也该有女界领袖参加吧?”

杨度这时才意识到她那毛遂自荐的来意,不禁轻蔑地笑了。

沈佩贞见他微笑不语,进一步探问:“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杨度尚未答话,又有客人闯来,是薛大可。他手上拿把雨伞,衣服一点儿没湿,原来雨早已停了。互相问候后,杨度问他:“子奇,他的《亚细亚报》最近销路如何?”

薛大可摇头道:“不行,不行,人家都知道,《亚细亚报》是袁总统的御用报纸,都不要看。倒是在华的外国人都订它。要从中窥测我们的政治动向哪。”

杨度向他说起组织名流研讨国体的事。

薛大可问:“你考虑了哪些人?”

杨度想到沈佩贞刚才的问话,故意卖关子,笑道:“我想邀请一位女界名流。”

“谁?”薛大可问。

沈佩贞也睁大了眼睛。

杨度脑中闪出了远春,话到嘴边,改为:“小凤仙如何?她因为和松坡要好,闹得满城风雨,很出名啊!”他故意窘一窘沈佩贞。

“别开玩笑,连我还不配呢,怎么轮到小凤仙!”薛大可到底是杨度的多年好友,他见杨度投来一个带有暗示性的眼光,立即恍然大悟,接着说:“连大名鼎鼎的‘总统门生’也不会自命名流吧?那小凤仙算啥!”说罢大笑。

沈佩贞肚里暗骂这两个“混账男人”,表面上也只好尴尬地附和着一笑。

)第十三节 拼凑班底

要这个学术团体像样一些,就必须拉一两个第一流的学界名流。

杨度亲自出马拜访严复。

他来到西城刑部街严宅,递了名片进去。一个中年人出来迎客,他估计是严复的儿子。走进二门,一个六十八九岁,两鬓斑白的老人迎了出来,这就是严复。他留一抹斑白的小胡子,戴金丝眼镜,着一件华丝纱长衫,带一种名士派头。杨度和严复有一面之识,见他出来,忙走上去握手问好。

走进客厅就座,仆人献上茶来。

杨度先从主人的译著谈起。他说:“几道老先生,你早年很多译著,我都拜读过。你译的《天演论》真是不胫而走,引起学界的巨大震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原理,为我国人士敲起了祖国危机民族危机的警钟,我是钦佩之至!今天人们起名字,常有取名‘天择’、‘择生’或者‘竞存’的,连女学生也有名‘竞男’的,影响之大,可以想见。老先生宣扬这一思想,当然志在救国。那么在列强竞争的世界上,中国应采取什么图存图强的行动呢?”

严复凄然一笑,拳曲着干瘦的手指,在胸前抖动着,像斟酌一个翻译词句似的,说道:“老夫意在唤醒国人免遭‘天择’的结局,可是国事蜩螗,越弄越糟,实在不知采取什么行动才好。”他是福建闽侯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杨度多少知道一点严老先生的怪脾气:他学贯中西,眼高于顶,由于一生不得意,养成绝不趋时,甚至有专门敌视一时风尚的怪癖。

他不敢造次,只好慢慢引逗,希望严老先生在言谈之间自动上钩:“辛亥革命以前,国人希望共和。今天实行了共和,可是国事毫无起色,而且国内割据势力此起彼伏,依老先生看来,是不是共和制也不足图存图强呢?”

严复抬抬眼睛,慢吞吞地说:“老夫一向反对瞎轰隆,也绝不赶时髦。‘戊戌变法’之前,清廷专制很严厉,我就写文章反对专制;光绪末年,闹革命,闹宪政,我就两者都反对;辛亥革命后,人们都把‘共和’挂在嘴上,我就写《民约平议》驳斥路克和卢梭的民主理论。我是标新立异吗?不是,我是看他们穿靴子都套错了脚,而且多数人都是盲目附和。盲目附和是会贻误国家大事的啊。”

“这么说,老先生是赞成君主制了?”杨度趁热打铁,想先确定商谈的前提。

“老夫是有保留的赞成。”严复用微抖的手扶扶眼镜架,用很有斟酌的语气说。

“既然赞成君主制,又有什么保留呢?”杨度一面提问,一面心上不禁一喜,他认为严老先生的见解可能和自己不约而同,就是赞成附有立宪条件的君主制。要是这样,可太好了!

“老夫所以有保留,因为眼下没有适宜做皇帝的人呀。”严复若有所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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