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听出大家都对段祺瑞很反感,便笑道:“也不能骑着秃驴骂秃驴,没有秃驴,大总统骑什么呢?”
夏寿田怕这话惹恼袁克定,忙打岔让茶。
袁克定并不在意这些,倒认为他的总统老子确实应该丢掉秃驴换马骑。蔡锷很欣赏这句话,向小凤仙递了个赞许的神色。
杨度却不同意这句话,他转对袁克定说:“我认为总统骑的不是秃驴,是老虎。俗话说‘骑虎难下’,又说‘养虎遗患’,都说明一个意思。”他没有把话进一步说明,他的意思倒是大家都能领悟的。杨度多次谈到军阀跋扈之祸,为这事,袁克定已多次和老子密谋,准备成立由他父子直接控制的模范团。这事正在进行,但现在不是公开的时候,袁克定若有所思地说:“是要来个大改革才行。文事要促成立宪,武事要改造陆军,文有杨晳子,武有蔡将军,何愁大事不成。”
什么是“大改革”,什么是“大事”,他都没有明说。
小凤仙抿嘴笑道:“大人物都是做大事的,小女子不才,也真盼望做件大事呀。有什么大事让我做了么?”
袁克定笑着提醒她:“我们的大事是真正的大事,只要你的将军肯做,你跟着做就行。你问问他做不做?”
蔡锷机警地笑道:“做,为了对总统负责,当然要做。”
杨度细心地注意到蔡锷说“做”时捏起了拳头,轻轻捶了下膝盖,这是一个可以得出不同解释的动作。
袁克定对这次谈话很满意,离开这里布置他的文武大事去了。
袁克定一走,小凤仙对杨度道:“杨先生,在这里用过晚饭后,我陪你到广寒宫去看望嫦娥,可好?”
夏寿田问:“她为什么不肯来?”
小凤仙笑道:“要是一叫就来,又怎么像个不听话的疯丫头?杨先生,当心别惹着她,她是不会顺从地伺候人的。”
杨度也带着好奇心想瞧瞧她是怎样一个人。饭后,便跟小凤仙一道前去。
)第十一节 梳妆台畔
蔡锷的寓所来人说:因有紧要事,请将军回府。蔡锷听了,便告别杨度等自行回去。
小凤仙陪着杨度、夏寿田来到陕西巷醉琼林对门。只见红漆铜环大门里边是一道影壁,影壁正中挂有方形玻璃灯,灯上贴有“聚福清吟小班”几个红纸剪字,在电灯光下熠熠生辉。他们转过影壁,见院中有两棵老槐树,班主妇徐娘迎出来,让客进厅。
杨度见徐娘二十几岁,人也颇有风韵,操江南口音。小凤仙介绍了客人,又介绍徐娘说:“她是昆山人,是前清尚书徐乾学的后人,还很有文才哪。”客人就座后,小凤仙对徐娘说:“我叫远春去!”
杨度在与徐娘谈话中,知道徐娘有三个养女,花远春是三个养女之一。正说着,小凤仙陪着远春来到厅上。
只见远春头上挽一个松松的发卷儿,穿月白偏襟短袄,短袄下摆呈椭圆形,有些折痕没有熨平。抵着脖子的高领子,有个纽扣也没扣,系着过膝的淡红缎裙,裙面上绣着银朵梅花。她那撒裤脚管的裤子,带绊的黑布鞋,都多少有点不大注意修饰的邋遢相。她比小凤仙身材高,也比小凤仙美丽,年约十九岁,有神经质的热情,也有冰霜般的冷峻,对人忽而热烈,忽而冷漠,有喜怒哀乐之情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变换很快的特点。
她注视杨度一会儿,搂着小凤仙的肩膀,用手帕掩着嘴,先自咯咯笑将起来。
徐娘嗔道:“见了客人也不懂礼数,傻笑什么!”
远春没有回答,凑到小凤仙耳朵上咕哝一阵,又大笑起来。
小凤仙笑着啐她:“别瞎说!”
夏寿田问小凤仙:“有什么好笑,倒说说看!”小凤仙不肯说。徐娘怕弄得下不了台,径自走开。
夏寿田、杨度都想观察了解一下这个微带神经质的美丽女子是何等样人,便再次问她:“笑什么?”
远春毫不羞涩,脸上仍挂着笑,转对夏寿田说道:“听小凤仙说,杨先生是个大人物。嗬,我就怕见大人物,吓得我不敢见他。可一见呀,他并不像大人物。”
杨度向前探着身子笑问:“要怎么样才像大人物呢?”
小凤仙用臂肘捅一下远春,阻止她讲。远春不听,还是抢着说:“大人物嘛,像袁大总统,留着八字牛角胡,当然是大人物。再不,像段总长,人叫他段歪鼻子,他头戴鸡毛掸帽,腰挎洋刀,当然也是大人物。再不,像梁财神,我不知道他的大名,但梁财神挺出名,报纸登过他的照片,长相确像个财神。”她鼻腔里轻轻冷笑一声带有轻蔑意味,“可这位杨先生——”她的眼光开始在杨度脸上转悠,继续说道:“中等个头,不留胡子,不魁梧,也不胖大,哪儿像个大人物哪。”她像是故意贬低杨度,但语调是亲切的。
杨度最讨厌段歪鼻子和梁财神,想不到远春也能把自己和他们区别看待,因而开始对她产生了好感。但还是逗她说:“我不像大人物,一定像个小人物了。”
远春掠掠鬓发笑道:“也不是。你眼睛很亮,有股傲气,大概大人物都不放在你的眼里;你鼻梁端正,是个有良心的人;额头又宽又亮,是个聪明有学问的人。这样的相貌,又怎会是小人物?”
杨度大为高兴,他赏识远春的眼力,他的心里突然浮起一种风尘知己之感。不禁笑道:“好眼力!好眼力!我愿一生都像你说的不是那种大人物!”
夏寿田也开心地凑趣道:“真是慧眼识英雄!”
正说笑间,徐娘回来,见这里气氛十分融洽,也放心了。小凤仙再次说到徐娘很有文才,徐娘谦逊一阵,转请杨度写副对联送给远春。
远春很高兴,叫丫头铺纸,自己挽起袖子,磨好了墨。杨度挥笔大书:
沦落人会心不远风雅事著手成春
徐娘在旁点头笑道:“‘会心不远’和‘著手成春’是成句对成句,又分别嵌有‘远春,两字,妙极了。我懂什么文墨?杨先生才是高手哩。”夏寿田也笑着凑趣道:“两人既然已经心心相印,就来个‘著手成春’成其好事吧。”
远春脸含薄嗔,突然起身走开。小凤仙忙跟着她。一会儿,小凤仙回来说:“真是个疯丫头,一句话,又惹恼她,她说她不是伺候人的丫头,不是给人醒脾气的。”
夏寿田懊悔不迭。
杨度笑着说:“午诒,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你要赔罪,也改天吧。”
隔了两天,夏寿田又陪杨度来探望远春。
一见面,夏寿田向远春表示歉意,承认那天说话鲁莽了些。远春一笑,也就算了。
徐娘叫人摆下酒,又叫人把小凤仙请来。席上,小凤仙笑对杨度道:“怎么样?认识她是个疯丫头了吧?”
杨度笑道:“她并不疯,倒是我太狂傲了。由于狂傲,这些年我做了不少傻事。”显然道出了他的政治苦闷。
小凤仙笑道:“我看杨先生是聪明过头了。人家说,聪明过了头就会干傻事。是伐?”她望望远春:“疯丫头,你说呢?”
远春瞥一眼杨度笑道:“我疯,他傲,再有点傻才好。要是一个人尽使鬼聪明,准不够朋友,有点傻才行。”显然,她心坎深处也萌发了爱的蓓蕾。
夏寿田笑着夸赞她:“你可真聪明!”
“我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所以才吃聪明人的亏。我恨起来,真想回过头来欺负比我更傻的傻瓜。”远春也有另一种傲气。
袁克定、杨士琦来了。他们不肯入席,邀杨度到内室谈话。
袁克定刚坐下来就说:“我们趁这机会研究一下君宪问题,如何?”
杨士琦从旁帮腔:“目前主要是舆论准备不足,这方面,晳子当然是当仁不让了。”
杨度问道:“目前时机是不是成熟呢?”
袁克定笑着说:“欧战爆发之后,列强无暇东顾,是我们实现帝制的天赐良机。德国扁头将军米勒在东战场大获全胜,元帅兴登堡在西战场叱咤风云,德国支持我们。日本的大隈重信接见我国公使时,也捎话给总统,请总统放手去干。英国公使朱尔典是总统的老友,也全力支持。这时机不是十分成熟吗?”
杨士琦那张熏火腿的脸上,也皱折出狡黠的笑容。他插话道:“总统在各省都安排了实力人物。冯国璋坐镇南京,不必说了;总统的干儿子段芝贵驻军湖北,总统的军事智囊陈宦驻军四川,其他各省也都有安排。一旦晳子兄登高一呼,立即会出现全国响应的局面。到时候参政院推戴,各省公民团体推戴,各省将军推戴,总统就可以名正言顺,黄袍加身!”他已考虑了袁皇帝登极的具体步骤。
袁克定离开内室时,瘸着腿笑着说:“晳子,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为帝制进行宣传的事要多多借重你了。”他那郑重其事的口气,仿佛他已是皇太子,已是候补皇帝,已急着要接老子的班;仿佛帝王之尊已支撑在他那跳摇摆舞一般的瘸腿上。
杨度回到家里,天色已晚。
他胡乱睡了一会儿,猛地醒来,竟忘记身在何处。银粉般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到床上,满床有光斑也有阴影。他似睡非睡,精神状态也处在半明半暗之中,还有些疲倦,懒得睁眼,可是脑细胞却开始活动了。一些互不相干的念头,像雨中的水泡忽生忽灭。有些是从袁克定、夏寿田那儿听来的片断消息,有些是甲事和乙事互相穿插,纠葛成一团。有时,总统的皇冠和远春的洗脚盆又叠印在一起。
他好久不到总统府了,袁总统现在是什么心情?要做皇帝,该改变作风才行。我是在哪儿?是在远春那儿,还是在家里?好像曾对远春抱怨过总统,那有些不敬吧?他的心紧缩了一下,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敬。总统要是把尊贵的外衣脱掉,他那赤裸裸的人格,未必及得上远春吧?有毛茸茸的东西扫了一下脸,是什么?是一头猫偎到枕边来了。讨厌的猫!怎能用尾巴扫人的脸!刚想咒骂猫尾巴,眼前又浮现着老袁的胡子。那胡子在前清末年是围着嘴角往下耷拉,像羊屁股上的软毛;自从老袁做了总统,尤其是袁克定访问德国归来,那胡子变得翘然挺直,成了八字牛角胡,直森森刺向嘴角两旁。那是威廉二世式的胡子。
威廉二世支持老袁,总统府也掀起了德国热。练兵学德国,制服学德国,连胡子也学德国。胡子的功用不小,对内可以大摆官威,对外还可以讨好德国人。
眼皮上有亮光在闪动,是窗外的灯光,还是天亮了?
耳边好像有均匀轻微的鼾声,是不是有人睡在对面床上?啊,没有人。远处雄鸡在啼,钟楼上的钟声尾音拖得很长。民间都相信,公鸡一叫,鬼就不出来了。刚才眼前浮现着多少鬼影啊。
他醒来了,真正醒来了。张开眼看看房内,一切都没变。微明的光线照在室内,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银雾中。院子里有人走动,窗外槐树上的麻雀喳喳喳地奏起了晨曲。准是个好天气。他又合上眼,却再也睡不着。一个声音又在耳际回响:“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为帝制进行宣传的事要多多借重你了。”这是亲切的充满期待的声音,可是另一个声音反驳说:“国体改为共和,总是历史的一个进步。现在重谈君宪,岂不是倒退?”可是前一个声音立即辩解:“推行君宪以避免军阀割据,怎能说是倒退?推行君宪可以救国,又怎能说是倒退?”
他想起远春。远春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可自己的内心不同样有些骚动不安么?袁克定催写的文章迟迟没有动笔,总想看看情况再说。
八大胡同倒成了官方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又来到远春这里。夏寿田已接眷属来京,不再到杨府去吃饭了。几天没见杨度,他找到远春这儿来。一见杨度就说:“我有重要话对你讲。”
远春见他们谈得郑重,便躲了出去。
夏寿田目送远春走出屋子,便说:“昨天总统问到你,总统说,晳子最近忙些什么?他是精通宪政的第一流人才,为什么在这重要时刻,不写写宪政问题的文章呢?总统着实惦记着你。”
听到老袁说他“精通宪政”的话,杨度仿佛重新听到初入袁幕时老袁对他赞美的亲切语调,不由得怦然心动。老袁的笑容和声音,自己对老袁的感恩心情,又从遥远的地方唤了回来。
“从很多情形看来,帝制正加紧准备。”夏寿田继续向他提供内幕消息,“威廉二世写密信给总统,劝他做皇帝,保证在财政上、武器上全力支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想趁火打劫,但又秘密劝总统做皇帝,说那样才和日本的‘万世一系’的国体相仿。我天天在总统左右,从总统接见部属,办公到总统的饮食起居,都分明感到总统是要登位做皇帝。”
杨度用手拍着前额,追思着往事,想到宪政一向是他的专利,便说:“我不反对总统做皇帝,问题是做什么皇帝,是专制皇帝还是立宪皇帝?”言下仍有不少疑虑。
他们在远春的梳妆台畔,杨度仰卧在沙发上,交叠着双手支着后脑勺,眼睛望着天花板。夏寿田坐在梳妆镜子前面,用手指轻轻敲着台面,极力撺掇说:“事在人为,你写写君宪文章,不同样可以影响他么?”
这话更搔到了杨度的痒处,想当初,对冥顽不灵的爱新觉罗专制皇朝,自己还写文章企图影响它,要影响老袁自然比那容易得多。他的兴趣来了,眼光射向夏寿田问:“午诒,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内幕消息?”
“大爷袁克定惹恼了总统,被总统狠狠抽了一顿鞭子的事,你可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度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急切地问。
夏寿田向镜中瞧着自己的影子,依然平静地说:“总统每天要看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想从中了解日本政府的意向,总管家袁乃宽秉承大爷袁克定的意旨,天天偷印假的《顺天时报》给总统看。总统看到《顺天时报》上登满了日本人赞成中国实行帝制的文章,当然十分高兴。总统的三小姐爱吃五香豆,她的丫头回家,用真的《顺天时报》包了一包五香豆,回府送给三小姐。昨天总统在三小姐处看到这张真的《顺天时报》,发现上面的文章都反对帝制,才知道受了骗,大闹了一场,还动手把大爷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杨度听了感叹道:“总统深居简出,除了一次到天坛祭天之外,就不出总统府一步。这样当然容易受群小包围,偏听偏信。连大公子都挨了打,那袁乃宽印假报欺骗总统,更少不了一顿鞭子了。”
夏寿田笑着反问:“依你看,总统会怎样处置袁乃宽?”
杨度摇摇头,表示无从猜测。
“昨天,我亲眼看到,总统暴跳如雷,袁乃宽吓得两腿直抖,牙齿打战,话也说不出来。”夏寿田叙述着,“当时我想,袁乃宽这下完了。真想不到,总统后来叫袁乃宽进内室谈了一会儿,袁乃宽出来时满脸得意之色。这大概就是总统高人一筹的地方。我想:总统之所以原谅他,大概知道他急于拥戴总统做皇帝才不惜弄虚作假,到头来还是出于一片忠心吧。”夏寿田叙述的是事实,给人的暗示却是拥戴无罪,即便拥戴者使用了最卑鄙的手段。
杨度依然仰卧着,沉吟不语。
夏寿田站起来离开梳妆台,又回头问:“你可知道,梁财神又成了总统的大红人了?”
杨度又坐起来,十分轻蔑地说:“这个钱鬼子!有钱使得鬼推磨,想不到连总统也离不了钱鬼子!”
“这梁财神呀,脸皮厚,挨了骂不脸红;肚皮大,吃了气不计较。他对人说:‘我不怕袁项城,就怕杨杏城。’他怕像赵秉钧那样喝杨士琦的毒药水。现在梁财神正调动他的财力,忙着为推行帝制铺平道路呢!”夏寿田站在绣房中央,谈到梁财神也不那么心平气和了,他知道,单凭他和杨度的交情,他早已成为梁财神的眼中钉。
杨度听着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绕到窗前,眼神由忧郁转为愤怒。他瞧不起梁财神,但梁财神的东山再起,对他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刺激。对,绝不能让梁财神爬到我头上胡作非为!让梁财神之流成为新朝新贵,国事会弄得更糟;只有我来推行君宪,才可以抵制他。他这样想,正像某些思想落后于时代的人,也可以带着某种正义感干蠢事一样。当然,他也有个人名位欲望,有做新皇朝功臣的狂想,可是在这种卑鄙欲望出现时,他也总要和救国抱负搅和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心头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