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把大量金钱花在总统府的铺设上,花在北洋军的庞大开支上,花在豢养特务,收买议员,收买国民党的动摇分子上。国史馆的经费数目不大,可是他讨厌王闿运的倚老卖老;他又听到禀报,王闿运派来的人是一个“上炕老妈子”,这简直是对尊严无上的总统的侮辱。他决心不予理睬。
周妈可等火了,一仗着有王闿运老爷子撑腰,二仗着学生夏寿田是总统府的红人,便直向居仁堂跑来。侍卫人员将她拦住,她便跺着小脚大声咒骂起来:“皇帝老子也要欠债还钱,怎么一个大总统倒欠起债来!没有棚杠钱就别大出丧,没有经费就别办国史馆,办国史馆是图好看吗?光图好看不花钱,就拿窑姐儿的钱买朵花插到你妈头上去!”
有人实在听不过,又不敢把周妈的话如实向袁世凯禀报,便忙来找夏寿田和他咬耳朵。夏寿田也觉得闹下去不成话,忙把公文处理好,又乘机向袁世凯说:“王闿运老先生是一代名流,众望所归,让他在经费问题上受折磨,恐人言啧啧,有损总统的威望。还是把来人打发了为好。”
袁世凯知道那个“上炕老妈子”并没走,以堂堂总统之尊和这种人较量,实在自贬身份,便在一张专用便条上批了“着中国银行拨付国史馆两个月经费。”
周妈拿到批条凯旋。
王闿运散发了馆员薪金,决定辞职不干,总不能下月再给老世侄写信,再派周妈去跳脚大闹呀。
已是寒冬腊月旧历年底了。杨度、夏寿田听说老师要离京回湖南,便在宣武门外菜市口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为老师设宴饯行。
走进这家百年老店,转过影壁,是老式的狭长院子;走进里边的小院,是隔成单间的雅座。王闿运望着墙上用玻璃框镶嵌的题诗说道:“这里在清朝末年,是何绍基、翁同龢、张之洞常来饮酒会友的地方。这些题诗都提到他们的遗事。你们在这里为我饯行,又为这家老店添了一段佳话。”
入座后,谈到国史馆的前途。杨度苦笑道:“老师一走,这国史馆更要成为耗子窝了。”
“全国的衙门哪儿不是耗子窝?我的老世侄总统也要成为耗子王了。”王闿运依然嬉皮笑脸,爱说笑话,不过现在他的笑话里多了一点辣味儿。
跑堂的摆上酒,开始上菜。酒过数巡,王闿运觉得有些热,脱去皮马褂,重新坐下。他打量着杨度说:“树大招风,我劝你以后少出风头少说话!”杨度口头答应着,但心里不以为然,老师不就很爱说话吗!
夏寿田接口道:“我同意老师的话,晳子说话往往太露锋芒。目前的大人物,喜欢别人是跑腿的,不喜欢别人是诤臣。当他决定做一件事又不知如何做时,也喜欢别人出点子,但不喜欢别人阻止他,劝他别做那件事。所以晳子也以慎言为好。”他指的大人物是谁,他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周妈满嘴是菜,就抢着说:“有话就说,我可憋不住。”
王闿运细眯着老眼笑道:“当然,憋着不说也不行,我就爱说,庄谐杂陈,不着边际,这就是我的逍遥处世之道。别忘记,我们是处在乱世呀!”
老师的话触动了杨度的愁绪,想当初接老师来京,老袁亲自陪游三海,显得自己也很光彩。那正是自己走红运的时候。现在老师留给老袁一封辞职信,和老袁也不见面就要凄然离京,这也正是自己政治上失意的标志。想到这,心情不免有些凄楚。夏寿田虽走红运,但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跑腿的角色,加上官场互相倾轧,人心险恶,他也看够了,所以席上的气氛一直是低沉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周妈忽然大笑起来,向王闿运道:“老爷子,都是你惹的。你要晳子少说话,倒好,把大家都变成哑巴啦!我可憋不住。”
“你有嘴,你就说呗。”王闿运笑眯着眼睛说。
僵冷的气氛逐渐活跃了些。
周妈撇撇大嘴说:“我早想问问你们,你们看老袁是不是想做皇帝?”
这倒是一个耸动人心的话题。夏寿田是了解一些内幕的,但不到时机不便说,他询问地望望别人,低下头不肯说什么。
杨度是爱说话的,但刚听了老师的告诫就夸夸其谈也不好,所以想等别人先说。
王闿运见座上并无外人,把头垂到杯面上先自嘿嘿笑一阵,才缓缓地说:“我看,这事很机密,只有老袁自己知道。但也并不机密,老百姓都在传说议论。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了。传闻的事固然未必是真,议论的事显然也未必是假。嘿嘿。”他的话还是那么不着边际,但又似乎含有某种暗示。
夏寿田没有搭腔,只是对老师的话附和地笑了笑。
杨度用筷子拨拉着海碗里的汤菜说:“这是冬季的时令菜,叫‘全家福’,还有个怪名字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菜还是这道菜,名字却可以改,将来叫它‘万岁菜’,不也行么!”
说得大家都笑了。
杨度并没有说出心里话,见大家用笑来表示赞许,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心里却在想:老袁现在是可以为所欲为了。他用武力打击了孙中山、黄兴的革命力量,孙、黄已被迫逃往海外。他现在可以做终身总统,也可以做皇帝,而我杨度,原来在老袁与孙、黄之间的桥梁作用现在不复存在了。根据“鸟尽弓藏”的规律,老袁当然没有必要再重视“弓”的存在。
席上,王闿运问到蔡锷的情况。夏寿田告诉他:“松坡不知道老师走,知道的话一定前来送行。”还说起蔡锷最近常到八大胡同去,和一个叫小凤仙的很要好,常常带她招摇过市。
周妈笑道:“年轻人真摸不准,蔡锷是个规矩人,怎么也这样胡闹?”
杨度插话道:“我看松坡是壮志难伸,才借此排解心头的苦闷。”
这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才散了席。
第二天,杨度、夏寿田到前门车站,在寒风中送老师上车。
送走老师后,两人走出车站,正要招呼马车,忽见一辆汽车驶来,猛地刹住停在身旁。汽车上一个人推开车门伸出头来说:“晳子、午诒,上我们的车吧!”
杨度这才看清伸出头来的是蔡锷,见车内还坐着一个姑娘,料定是小凤仙。正像夏寿田说的,他们常常招摇过市。
他们上了车,蔡锷为杨度和小凤仙作了介绍,夏寿田和小凤仙早就见过,相互点点头。汽车开动了。
)第十节 侠女出场
八大胡同在前门外,离车站不远,是北京著名乐班聚居之地。车水马龙,相当热闹,确是达官富商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场所。
他们下了车,来到陕西巷云吉班,这里是小凤仙的香闺所在。
蔡锷穿一套呢制服,未佩任何军阶绶带。他陪着客人穿过一个大院落,走进月洞门,是又一个院落,北屋五间,一色前出厦黑漆柱子,房门上挂着棉帘子。丫头见客人到,忙打起帘子,客人进了屋,见屋宇高敞,陈设精雅,像大户人家的客厅,根本不像销金窟风月场。只有墙上挂的一副蔡锷写的对联,才逗出一点春色。对联是:
莫道美人皆薄命由来侠女出风尘
杨度看了笑道:“这联语虽是游戏笔墨,却也可以窥见松坡老弟的英雄本色。松坡在这儿虽是儿女情长,欣赏的却是豪侠的女性。可见这儿女情长,只是英雄生活的一个侧面罢了。”
蔡锷连忙掩饰道:“哪里哪里,‘风尘侠女’,滥调罢咧!”
杨度知道蔡锷一向生活上极端严肃,突然出入花街柳巷,自有英雄入彀、壮志难伸的苦闷。他同情蔡锷,自以为对蔡锷的心情完全理解,其实,他的理解并不符合蔡锷此时此际的心情,他只是根据前一时期对蔡锷的理解来推断今天的蔡锷。蔡锷刚到北京时,多次和杨度闲谈,透露过改造北洋军的设想。杨度很赞同这一设想,曾极力促成它的实现。这一设想不能实现,是杨度推断蔡锷苦闷心情的根据。
然而,此时此际蔡锷的心情已有了新的变化。他改造北洋军的设想不能实现,又看到袁世凯的帝制活动正步步加紧,便和云南方面秘密联系,并用他住的护国寺街的名字,准备命名将来的讨袁军为护国军。为了脱身,他才用贪恋酒色的假象迷惑袁世凯。他逛八大胡同,引起夫妻反目;蔡母帮助儿媳妇责备儿子,他又出言顶撞母亲,气得婆媳俩收拾细软回湖南老家去了。袁世凯听到这事哈哈大笑,认为蔡锷胸无大志,也不过是个酒色之徒。可笑的是老奸巨猾的袁世凯,做戏做惯了,却被从不做戏偶一为之的蔡锷弄花了眼。他不知蔡锷的夫妻反目,正是蔡锷预先撤走眷属的脱身之计。
蔡锷听到杨度说他是英雄本色,不免有些吃惊,才忙着解释,想想又觉得多余。他知道杨度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对他,用不着层层设防。
蔡锷忙让座让茶。这时,杨度才细细打量了一下小凤仙。
他见小凤仙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纤细,娇小玲珑,额前刘海稀疏,眉毛微翠,长得也平平常常,只是一说话眼睛格外明亮,给人以明快超逸的印象。有人说她颇有几分侠气,蔡锷的联语中也这样赞美她,杨度却看不出,只是觉得她确实有些纯朴天真,没有一般风尘女子的俗气和妖艳。
小凤仙站在蔡锷身边,打着扬州腔说:“杨先生,你可是第一次来这里呀!”
杨度因道:“我早就慕名,今天才见到你,听说你唱得好,你又有蔡将军这样的知音,你的名气更大了。几时还要听听你的歌声呢。”
“唷,杨先生取笑了,我要问杨先生,你是哪个姐姐的知音呀?”
杨度摇摇头道:“没有没有,没有蔡将军的才情,不敢谬托知音呀。”
蔡锷笑着抗议,“你们说笑话,别拉扯上我!”
“喏,也为晳子兄找个意中人吧。那样他的才情就可以和松坡比美了。”夏寿田像是凑热闹又像是好意地调侃杨度。
“这件事,交给我!”小凤仙自告奋勇。
杨度忙摇手道:“不,不,先别胡闹!我找意中人,比访贤拜相还难哩。老相国不难找,找个意中人可真是凤毛麟角呀。”
听到“凤毛麟角”四字,夏寿田向小凤仙努努嘴说:“呶,听见没有?”小凤仙故意微嗔地转望蔡锷,蔡锷报以会心一笑。杨度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们。
小凤仙转望着杨度问:“杨先生,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符合你的要求?”
杨度无心选美,故意抬出凤毛麟角的条件,郑重地说:“我呀,一不要庸俗猥琐的市井女子,二不要拘泥礼节的大家闺秀,三不要任人作践的贱骨头……”
“那你要什么样的人呢?还没说出来呀。”
“我要的真正是凤毛麟角那样的人。”杨度半开玩笑地故弄玄虚,“她要像凤凰一般美丽,像美玉一样纯洁,像月亮一样多情。对啦,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率真任性,一点儿不掺假的那样人。”
蔡锷取笑道:“那找个女疯子得啦。”
小凤仙偏着头想了想,笑道:“杨先生故意出难题,可是难不倒我,我倒真有这样一个活宝,符合你的条件。”
“谁?”夏寿田问。
小凤仙不肯说名字,只说:“请嫦娥下凡,也要先征得嫦娥同意才行。这样吧,你们先到里边坐,我叫人去请她。”
小凤仙径自去了,蔡锷陪杨度等来到套间。这里陈设更为精致。在漆得乌黑油亮的方桌后边,另一副对联映入眼帘:
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
上下联嵌有“风仙”两字,淡泊天然,杨度大为叫绝,才明白刚才说到“凤毛麟角”时他们发笑的原因。对联没有署名,但笔笔刚健,仿佛也是蔡锷的笔迹,便笑问:“这也是松坡的手笔吧?”
蔡锷笑而不答。
外间有脚步声,忽听跑厅的北京妓院堂倌叫“跑厅”在门外高喊:“大爷来啦!”
蔡锷等迎出去,见袁克定已来到院中,几个侍从人员跟着他。袁克定一见杨度,笑道:“咦,晳子也在这儿,难得难得!”
袁克定进屋后,侍从人员皆留在阶下。
大家坐下吃茶,说着话儿。小凤仙回来了,向袁克定问了“大爷好。”夏寿田小声问她:“你叫人请的嫦娥呢?”
小凤仙撇撇嘴说:“她不肯下凡哪。”
袁克定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他到这儿来不是玩女人,而是有意拉拢蔡锷等人。他是猎艳老手,在锡拉胡同、团城、香山都设有秘密香巢,但不肯在这里下水。当下,他关心的是和蔡锷、杨度说说国事,说穿了,是试探他们对他老子做皇帝是否支持。
丫头端来糖果、蜜饯、莲子汤,大家胡乱吃着闲谈。
蔡锷对小凤仙特别亲热,不时用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眼光中含有明显的亲密和爱怜,有时还低声和她说句玩笑话。
小凤仙是聪明的,她对蔡锷将军这些异常行动却难以理解。一般人总是当着外人的面规矩些,没有外人在场才卿卿我我、忘其所以。而蔡将军恰恰相反,当着袁大爷这样大人物的面,他却眼中只有情人,甚至冷淡了客人;他和她单独相处时,反而沉默寡言,眼睛中藏有一种非常遥远又深不可测的别的什么。他是一位将军,生性严肃,志趣高洁,从不迷恋酒色,这,她能理解;使她难以理解的是,他有他独有的内心世界。她多少次试探着闯进那个世界,门似乎是开着,可是朝里瞧瞧还是没有看清什么。
小凤仙崇拜这位将军,对自己不理解的世界,也不强求理解,乐得在席上充分享受这暂时的爱怜。
袁克定以“太子”身份,一呼百诺成为生活习惯。因此,把什么事都看得很容易,好像凭他一句话,天上的月亮也有人为他摘下来。他不像老袁那样猜忌蔡锷,而认为笼络蔡锷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笑着问:“松坡,你说是国权重要,还是民权重要?”
“都重要。”蔡锷推开小凤仙送来茶杯的手,明确地答道,“但首先要有国权,然后才谈得到民权。”他指的国权是国家独立。
袁克定心目中的“国权”是中央集权,是袁家的政治权力,他估计蔡锷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发出了由衷的“嘿嘿”笑声。
蔡锷从袁克定的笑声中意识到他们对国权的理解是不同的,忙补充说:“要尊重国民意志,不要屈服于外国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国权和民权是一致的,并无主次之分。”
袁克定听了,微感不快。
杨度听出两人谈话的弦外之音,插话道:“我是主张立宪的。立宪才可以强国,维护国权;立宪才可以扩大民主,维护民权。前清谈君主立宪,现在谈民主立宪,其实君主,民主倒在其次,关键在于真立宪。”
“说得对呀!”袁克定不禁发出赞叹声。他懂得,他老子要做皇帝,首先必须扛出立宪的招牌来,才能减少阻力。一旦帝制公开,有人要正面鼓吹,为帝制大唱赞歌;有人要敲边鼓,说帝制也好,共和也好,都在其次,关键在于立宪。杨度这种论调,正是敲边鼓的声音。他要找机会向他老子建议,请杨度写写敲边鼓的文章。
小凤仙见他们谈得严肃,正想走开,蔡锷却用目光示意她不妨参加这场谈话。
小凤仙因笑问道:“杨先生讲的我有些听不懂。什么叫真立宪,什么叫假立宪呢?”
杨度笑道:“真,就是卖啥吆喝啥,不要挂羊头卖狗肉;假,就是卖假药,跑江湖骗人。”
“我有些懂了。”小凤仙眉毛一挑,眼睛亮得像宝石,笑笑说,“可是我还不懂。就算大总统立了真的宪,定些条条,像我们乐班里也立些规矩一样,发给全国,人家不听,不也是白搭?”
一个小妓女敢于这样议论国事,使袁克定有些不快,但他看到蔡锷朝小凤仙微笑着有意鼓励她讲,便不好说什么,只得听着。
杨度对小凤仙的话却深感兴趣,便笑着答道:“真立宪,就在于真执行,谁违反就办谁的罪,不管那人是陆军总长、警察总监,还是地方上的铜头毒蛇。”
他的话使空气活跃起来。袁克定因为他的话影射段祺瑞而感到开心,蔡锷因为他的话针对各级军阀而感到满意,夏寿田、小凤仙也因为他毫无顾忌,话说得干脆痛快而泛起精神舒畅的快感。
大家缩小了分歧点,找到了共同语言。蔡锷说话依然比较含蓄,杨度说话痛快淋漓,夏寿田偶然插言,袁克定指名道姓骂段祺瑞这条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