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湘绮楼饯行
湖南湘潭有一位很有名气的老先生,叫王闿运。他字壬秋,自题所居书楼叫湘绮楼,世称湘绮先生。他是前清翰林,曾入曾国藩幕,平生著述甚富,门生弟子遍天下。湘绮楼在湘江口北一个小山麓上,适当湘潭、湘乡的孔道,周围多参天老树,风景清幽,低洼处有山塘,种着荷、菱之属;站在高处可以遥望湘江的波光帆影。楼上很宽敞,朝南朝北各有六扇纸窗,南窗下摆着书桌和八折屏风,北窗下是两排镶嵌文石的红木靠椅和镂花的红木茶几。靠东墙和西墙分别排列着十二只书橱,橱中堆放着各种版本的珍贵图书。这里是王闿运著述之所,也是他经常和好友及其弟子文友聚会的地方。
这天,他正坐在楼上看书,忽听后院有人吵闹,他猜想:一定又是儿子吃醉了酒,对儿媳妇发酒疯,真是不成体统!他抛下书,准备下楼骂儿子一顿。只见周妈匆匆走上楼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子,你看咋办呀?代懿也真不懂事,整天和少姬怄气,少姬又不吃他的,现在少姬闹着要离开这儿回娘家去,说再也不做王家的媳妇啦。”周妈这是谎报军情,故意颠倒了因果关系。事实是少姬嫌丈夫代懿粗俗,配不上她,闹着要走,她丈夫才跟她吵起来。
“哦,原来这样。”王闿运的思路倒没有跟着周妈转,他反而觉得错怪了儿子。少姬怎么这样不守妇道,居然不等写休书,自己就开口要离开夫家!
湘绮楼跨着内外两个丹池——湖南人把大院落叫做丹池。因位置在山坡上,前院地势低,显得楼很高峻;后院地势高,不用下楼,推开后门就能进入后院。前院是客厅,后院是内宅。王闿运背剪着手,站在楼窗口。他穿着对襟马褂,开气袍子,腰系绣面荷包,脚登红缎双梁鞋,背后拖一条白发编成的细辫子,面色红润,颏下是稀疏的白须,真是鹤发童颜,像一棵热带的老植物,虽然枝干苍老,却开得满树繁花。
他面对的窗口恰是后院,窗棂上新糊了茧纸,窗纸上布满阳光映射出来的纵横穿插的梅花疏影。王闿运隔着窗子,想听听这对小夫妻吵嚷些什么,他决计暂不下楼,弄清争吵的内容再说。
周妈四十来岁,塌鼻子,横宽脸,大嘴,活像个老狮子狗,还有那双小脚,使人担心它支撑不了她那发福的身体重量。她倚仗着和王闿运的特殊关系,带着一半撒娇一半撒泼的亲昵神情,斜了王闿运一眼,又说:“我说老爷子,少姬这孩子,别说是你,我也怪喜欢她,有学问,人品又好,这样的媳妇哪里找!可代懿这孩子,歪嘴巴吹葫芦,不知哪来的一股邪气,老跟她吵吵闹闹,能怪人家不愿跟他吗?”
周妈再一次向代懿头上撒烂污,因为她在王闿运家当老妈子,早就赢得“上炕老妈子”的雅号。这引起王代懿的气愤,他见了周妈总是用敌意的目光白她一眼。她受不了这个,她还想摆出后娘的款儿来发发雌威呢。儿媳妇少姬有股傲气,并不把周妈当婆婆看待,也根本不过问公公跟周妈的私情,所以还不致招惹周妈动大气。眼下周妈不希望少姬走,因为有个松散的联盟可以夹攻代懿,让他低头就范听“后娘”的。
王闿运听了周妈的话,摇摇头,又眯起老花眼睛瞅着周妈,气恼地说:“现在年轻人真不成话!平等呵,自由呵,闹得乌烟瘴气!少姬这孩子,准是受了她哥哥的影响才变成这样的。她哥哥杨晳子年前从日本回来,前来见我……”
话犹未了,后院又嚷起来。“你哥哥又怎么样?瞧他那股傲劲,眼睛长到额角上,你听他的,可是和尚庙里借梳子,找错了门啦!”这是儿子代懿的咆哮带挖苦声。
“别扯我哥哥,我自己有眼睛,看得出我嫁的是哪一号人!”这是少姬的声音,声音不高,但语气是傲慢的。
“我偏提你哥哥,你什么事都听他的,把他看成洋圣人。哼,你闹着离婚,也准是他挑唆的!”
没听清楚少姬咕哝着辩白了一句什么。
“你哥哥算个屁!”王代懿发现少姬不愿大声嚷嚷,夏不愿把夫妻吵架牵扯到哥哥身上,索性大声吼起来:“你哥哥还敢上京赶考,也不怕上边拿办他!他在日本就和梁启超那群乱党打得火热,动不动辱骂朝廷,哼,他也快成了反叛喽!”
“你……”少姬气极,话没说完就噎住了。她没料到平日很尊重哥哥的王代懿,今日竟对哥哥如此无礼。反叛呀,乱党呀,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呀!
王闿运再也听不下去,气哼哼发话道:“周妈,你传我的话,叫代懿滚开!”
周妈好容易盼到老爷子这句话,转身刚要走,书童从前院上楼禀报:“杨老爷杨度来啦,现在楼下客厅里。”
王闿运叫住周妈说:“他来得好,叫他也劝劝少姬,看他怎么说,看他敢不敢把自由平等那一套弄到我家里来。”
原来少姬是杨度的妹妹,名叫杨庄,少姬是她的字。她和杨度都是王闿运的得意弟子,素有“才男才女”之称。
周妈“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回头说:“老爷子,你经常念叨杨晳子有宰相之才,他最近又要进京赶考,说不定考个状元回来。你可别和他发脾气,伤了感情呐!”
王闿运没吭声,转对候在一旁的书童说:“请客人到这里来!”
周妈走出后,后院静下来不再争吵了。不一会儿,杨度走上楼来。
王闿运觉得眼前一亮。
杨度向老师请安问好。王闿运冷眼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布长袍,背后拖一条扎着红辫绳的粗黑辫子,中等身材,广额秀颐的脸型,端正的鼻子,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双眼睛灼灼闪光。除了颧骨微嫌稍高外,外貌算是英俊的。他字晳子,湖南湘潭人,早年中了举,自费前往日本留学,回国不久,又由湖广总督张之洞保荐,要赴京考试,不是考状元,是考经济特科。这是一九〇三年(光绪二十九年),他这年二十九岁,壮年气盛,加上功名顺遂,又自以为学贯中西,养成了充满自信的高傲性格。王闿运赏识他的才气纵横,甚至欣赏他的高傲,认为高傲正是抱负不凡的流露。今天相见,却对他的高傲产生了反感。
杨度等老师坐到一张梨木圈椅上,自己也从容靠窗口坐下,恰好背着窗纸上的梅花疏影。他觉察到老师神情冷漠,联想到刚才听到内院吵嘴,听得出是王代懿和少姬在吵,看来老师迁怒到自己头上了。他装作毫无觉察,笑问老师道:“昨天学生见到夏寿田,他说今天也要来看望老师。”
“喔。”王闿运捻着须尖,声调还是冷冰冰的。
“夏寿田谈到一个消息,说目前光绪皇帝好像自由多了,还经常出宫参加祭天,祈雨一类大典。”杨度报告说。
“噢,这是好消息,好消息。”王闿运重复着望着杨度思忖:要是光绪皇帝重掌朝政,一定大批擢用维新人才,那么杨度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他想起周妈所说的话,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转问:“你到北京应考经济特科,准备几时动身?”
“准备月底动身。”杨度恭敬地回答。
气氛缓和了些。
杨度对老师具有深厚感情,既是师生,又是亲戚。他过去对老师的思想见解,佩服得不得了,认为不同凡响;现在却不满足了,觉得老师的思想太保守了,像周妈放不开的那双小脚一样。他不希望和老师在思想上拉长距离,总想把老师拉向自己的思想轨道。那样,妹妹和妹夫的争吵也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解决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先打开冷冰冰的僵局,再把话题转到保守和进步问题上去。他笑道:“老师,学生在日本时,和宏文书院的负责人嘉纳治五郎,就中国应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辩论过,辩论时还提到过老师呢。”杨度能言善辩,也懂得在辩论的节骨眼儿上该玩一些怎样的小策略,现在他已由防御转入反攻。他像一个胸有成竹的将军,突然勒住马缰,欲擒故纵,等待对手的反应。
他的话抓住了对手的弱点。王闿运以大名士自居,非常好名,因此很关心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这时情绪转移,怒气减退,冰冷的气氛解冻了,他习惯地捻着须尖,又轻轻敲着圈椅的扶手,不自然地笑着问道:“你们怎么提到了我?”
“是这样,”杨度整整布袍下摆,重新坐好,微笑答道:“嘉纳治五郎宣扬皇帝专制好,学生就说还是君主立宪好。他说满洲贵族比汉民族优越,说满洲贵族做皇帝,汉民族做臣民,是合理的。他说老师的帝王之学,也是主张皇帝专制的,学生又反驳了他。学生说,汉民族的文化水平比满洲贵族高得多,鼓吹满洲贵族优越论,是包藏祸心的,是想利用满洲贵族为虎作伥,进一步侵略中国;学生说,湘绮老师的帝王之学,是以老庄之学做基础的,有反对封建专制的成分。”
“驳得好!”王闿运忘记了刚才的懊恼,在杨度脸上重新看到了得意弟子的可爱形象。他微微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是呀,我讲的帝王之学,并不主张一家一姓一直专制下去,我佐曾大人幕的时候,就设想过由有才有德的汉人做皇帝……”他突然顿住,没有说下去。
杨度摸透老师的脾气,老师以帝王之师自许,又常常嬉笑怒骂,玩世不恭,为了逗老师高兴,便顺梯儿爬竿,进一步提问:“老师这种设想,有没有向曾国藩透露过?”
谈话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王闿运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压低声音说:
“不但透露过,还直接向他建议过。晳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往事:当时湘军刚打下南京,平定了长毛,我曾私下劝过曾大人。我说:‘你功高望重,将士用命,何不乘机夺取天下,自己做皇帝,为什么白白替别人出力?’你猜怎样?我的忠告,吓得曾大人毛骨悚然。他一声不响,连正眼也不敢瞧我,只是低着头盯着桌面,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好多字。后来我才知道,他写的都是‘妄’字,骂我狂妄呵。这位曾大人呀,是个没有出息的伟人!曾大人没有做皇帝,我当然也做不成宰相。哈哈!”
王闿运说得有声有色,说罢,自我解嘲地笑着,又眯起老眼注视杨度,补充说:“你记住,要有非常之人,才可以建非常之业。愿你将来遇到的,不是这种没有出息的曾大人!”
杨度听着有趣,又见老师说得得意,想趁机说服老师,使他不反对少姬和代懿的离异问题,便说:“在日本的同学,都说老师思想保守,学生对他们说,我最了解老师,老师逍遥处世,通脱不羁,和自由平等思想暗合,哪儿是保守呢?”
王闿运挥挥手,淡淡一笑,他听到“自由平等”的字眼也不那么反感了,说:“随人议论吧,悠悠是非之口,何足深论。不过,我的为人绝不迁就世俗之见,比如,对你和你妹妹少姬,我看重的不是你们是我的亲戚,而是你们是我的学生。这哪里是思想保守的人做得到的!”
杨度笑着说:“这就是老师通脱不羁之处。在老师看来,少姬可以不做王家的儿媳妇,但绝不能不做老师的女弟子。老师,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找几个好媳妇并不难,找一个像少姬这样才学俱优的女弟子,可不容易呢。”王闿运兴致勃勃,很满意自己的处世态度。
杨度正想再说点什么,听到“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周妈领着两个人从前院上楼来了。
周妈先向王闿运笑道:“又有你的两个大弟子来看望你啰。”
两个来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穿紫红缎皮袍,天青缎灰鼠皮马褂,头戴照面镶嵌宝石的瓜皮小帽,一副贵公子气派。他是江西巡抚夏时的公子,名叫夏寿田,字午诒,也是湘潭人,是三鼎甲中的榜眼(一名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以制艺写得好出名。另一个三十出头,端正的黑脸膛,穿日本士官生制服,辫子盘在头上,名叫杨毓麟,字笃生,长沙人,与杨度是同科举人,又同到日本留学,同办《游学译编》,又一同归国。他不像夏寿田和杨度是王闿运的及门弟子,只能说见了面叫“老师”就是了。两人都是杨度的同学与好友。
杨度见到两个同学,忙站起来,等他们向老师请安问好之后,相互拱手为礼。
周妈向王闿运耳语着什么,王闿运点点头,周妈便笑对杨度说:“少姬有事,要和你说几句话。”
杨度向夏寿田、杨笃生告了“失陪”,走进后院时,周妈低声告诉杨度刚才发生夫妻争吵的事,要他劝劝少姬,又说:“都是代懿那浑小子闹的,不过,你还是要劝少姬忍耐些,这样你老师才高兴。”
杨度离开周妈,来到后院。这里有一排上房,东西厢房,甚是齐整。甬道两旁几树梅花正冲寒怒放,虬干斜枝,花光莹洁。少姬正站在花下等他。
少姬约二十四五岁,外表很像杨度,有几分哥哥的爽直,又有几分女性的娇柔,脾气却比哥哥还高傲。她见杨度走来,叫声“哥哥”,眼神立即暗淡下来。
杨度像哄小孩似的,笑道:“小夫妻吵架,还值得真动气?”
“我要离开这浑小子,回娘家去。”少姬忍着眼泪说。
杨度性爱梅花,见了梅花,常常流连不去。这时他抬手攀弯较低的花枝,皱起鼻子领略花的清香,眼睛一眨,发现周妈在那边正慢条斯理地拾掇杂物,显然是有意无意地听他们讲什么,他故意提高声音说:“暂时离开这儿也好,你和代懿都冷静一下再说。”
“不是暂时离开,是离婚!”少姬补充说明。
“不要这么急嘛,湘绮老师不会舍得你走;再说,也该先问问母亲,还该写信问问伯父的意见。”他提醒妹妹由于父亲去世早,兄妹是靠做朝阳镇总兵官的伯父教育成人的,不能不尊重伯父的意见。
少姬没有做声。
杨度放开花枝,让花枝自动弹回去,弹落的花瓣落到少姬的头发上肩胛上,像片片香雪。杨度看看纤弱的妹妹,心软了,有些可怜她了,也不管周妈听到与否,脸色严肃地说:“人的一生,该像这梅花一样,烂漫开放,无拘无束,带给世界的是春天,带给人们的是美丽芬芳,同时也保持自己的品格,不受风雪欺凌。这就是我的看法。”
这种不着边际十足书生气的话,少姬倒是听得入耳的。她抬起头,阴郁的眼睛重新闪亮着,望着哥哥。
杨度向周围瞥了一眼,发现周妈不见了,又笑着补充说:“我在政治上,是主张君主立宪的,在家庭问题上也该是‘君主立宪’。丈夫是君主,但不是专制独裁;妻子是内阁大臣,主持全家事务。内阁大臣与君主政见相合则留,不合则去。”
少姬眼中闪着光焰,说:“好吧,即便母亲,伯父不同意,我也要离开王家,不受代懿那小子的腌臜气!”她相信母亲,伯父对她的溺爱,是不会不答应她的。
杨度回到楼上时,见楼上又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客人——齐璜。
齐璜外貌朴实敦厚,穿一件布袍,木工出身,受到王闿运赏识,被收为弟子。他就是后来蜚声中外的国画家齐白石。五十七岁后他定居北京,这时还在湘潭。
杨度和齐璜相见后,见这里已安排了桌椅,摆上了美酒佳肴。
早已回到楼上的周妈招呼杨度道:“单等你啦,快入席吧!”又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杨度笑道:“少姬准备暂时不提,过些日子再说。”
周妈向王闿运递个眼色,王闿运会心一笑,随即入席坐了,又指挥旁人就座。
周妈笑道:“晳子就要进京了,今天算是为你饯行。”大家因为她是并非主妇的主妇,所以表面上都尊敬她,请她也坐。她也希望她的地位在学生中得到承认,所以并不推辞。她是个爱说爱笑,有几分泼辣的女人。她那横宽脸的面积大,可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嘴大可以一口吞个大肉丸子,又便于大说大笑,席上成了她施展本领的场合。
有人会奇怪:周妈这样一个丑婆子,王闿运怎么会宠她?其实,说怪不怪,有人喜欢吃臭鱼干,有人还爱吃更臭的什么,各自胃口不同嘛。既然史料这样记载周妈其人,我们当然相信这是真的。他凭什么宠她,是他们的秘密,我们就不多管这段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