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出现在前海沿的栈桥上,散散步,呼吸清新略带鱼腥味的海风;有时又去爬崂山,喝着矿泉水,和上清宫的道士谈论世外仙踪。他表面上超然物外,内心却一刻也没有忘情世事。他最忧虑的是,袁世凯一旦死去,由袁世凯扶植的大大小小的军阀会乘机割据,全国会出现分崩离析、军阀混战的局面。
当他在碧海仙山之间徜徉游览的时候,北京有一个重要人物想到了他。这人就是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
袁克定访问德国之后刚回到北京,听到杨度掼纱帽的事,感到这对袁家王朝是一个损失。他找夏寿田问了详情,便找他的总统老子去试探口气。
在居仁堂的后楼上,袁世凯正由两个当值的姨太太陪着吃饭。袁克定走进去,叫声“爸爸!”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在袁府,儿子叫老子是叫“爸爸”,很像普通人家的习惯,老子向外人提到儿子就很特别了,总是叫儿子的“字”,如提到袁克定就说“芸台”。老子向下人提到儿子更特别了,是以“爷”相称,如提到大儿子袁克定、二儿子袁克文,就叫“大爷”、“二爷”,老子的姨太太叫他们也是叫“大爷”、“二爷”。
当下袁世凯望望儿子说:“没吃饭吧?坐下吃吧!”
袁克定正巴望坐下可以多说几句话,当即坐下来,等机会说话。
桌子中央摆着袁世凯爱吃的清蒸鸭子,四周还摆着几样菜。他手法熟练地吃鸭皮,用象牙筷子挑起鸭皮,一转动筷子,一大片鸭皮就被卷起来。
袁克定估摸着可以说话了,便说:“爸爸,儿子这次访问德国,威廉二世皇帝在便殿赐宴,和儿子密谈,他一再说,中国非帝制不能图强。谈话详情已向爸爸禀报过。一旦实行帝制,离不开制定君主宪法的人。现在把杨度派到汉口去,将来制定君宪又靠谁呢?”他说罢,拿眼睛直望着老子,等待回答。
袁世凯正喝着汤,汤汁沾到牛角胡子上,姨太太忙用手帕替他擦胡子,因为这种事他是从来不肯亲自动手的。他喝了汤,轻轻“哦”了一声,才说:“这个,杨度不会到汉口去上任,我也不催他去就是了。”
“那爸爸又为什么这样任命他?”
“呃,哦,这个你就不懂啰。杨度是个书生,他有书生的聪明,也有书生的憨劲和傲气,对这样的人应该怎样用他,才能使他俯首帖耳为我所用呢?”袁世凯没有忙着说下文,眼睛望着儿子,像是考察儿子是否也懂一点权术。
儿子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望着老子问:“爸爸说呢?”
“哦,这就要,一面破格提拔他,一面也要在适当时候挫折他一下。”老子向儿子传授他的不传之秘。为什么需要这样呢?老子没有解释,儿子只好默默琢磨。
“你还不懂呀!”老袁再次望望儿子:“只有破格提拔他,他才会感恩戴德,为我卖命;可是,他这种人总是死抱着一套书本子道理。要是叫他干一点儿不合书本子道理的事,他就倔强顶撞,不听使唤,甚至用书本子道理来啰唆。这时就要挫折他一下,让他放明白些,懂得多些,他才会变得听话一些。”他又喝了一口酒,咂咂嘴,像是品尝这番话的滋味似的。
袁克定恍然大悟。是呀,书本上有些道理,专讲什么操守呀,人格呀,等等,受这种“书毒”的人当然不大听话。一挫折他,他有可能抛开那一套。袁家不需要那种讲操守、人格、品行的人。这一点,老子没有明说,儿子也不便说破。
姨太太拧来热毛巾为老子擦擦额上的汗。老子又开腔了:“我挫折他,疏远他,你这时拉他一把,他会靠拢你的。我老了,我希望他成为你的膀臂。”
袁克定大为感动,既佩服老子的权术,又感激老子为儿子安排班底的恩情,忙说:“爸爸想得太周到了。”
他离开居仁堂,找到夏寿田,要他写信给杨度,催杨度快些回京。
)第八节 听戏看戏
杨度一到北京,袁克定就派总统府侍从武官余叔岩前来请他。
余叔岩,出身梨园世家,为京剧一代宗匠谭鑫培的及门弟子,后来他在继承谭派的唱腔和表演艺术的基础上,又发展成为新的一派——余派。这时在总统府供职,也常常客串演戏。顺便提一下,侍从武官多是解职的师长旅长,侍从武官长是前清的陆军大臣荫昌,可见余叔岩的地位是相当不错的。
余叔岩陪同杨度来到锡拉胡同。
袁克定从小客厅迎出来,握住杨度的手笑道:“今天特请你来听听戏,顺便为你洗尘。”
走进小客厅,见杨士琦也在座,相互问候,就座吃茶。
袁克定询问了青岛的游踪,简单介绍了一下他访问德国的收获,然后话入正题。他说:“我已向总统说过,请你回来,以后你有话不便向总统讲,可以告诉我,由我去讲!今后晳子、杏城和我,我们三人一道,多商量一些国家大事吧!”
杨度知道袁世凯很信任这位人称“大爷”的大公子,大公子也有继承父业的野心,因试探地问道:“目前,军事大权掌握在段芝泉手里,金融财政掌握在梁燕孙手里,他们是实力人物,我和杏城可都是手无寸铁的文人,恐怕只是纸上谈兵呀!”
“段、梁他们算什么!”袁克定轻蔑地说,“晳子呀,别把他们当回事,将来的天下是我们的。”
杨度听了,自是高兴,因为自己的政敌梁财神和段歪鼻子,也是袁克定的眼中钉。他觉得,袁克定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不像他的老子那样阴鸷多疑。要是袁世凯身后的军政大权落在这人身上,倒也可能给自己带来机会。
他们闲谈着。袁克定又命人叫来余叔岩,吩咐道:“快叫他们准备开戏!”
余叔岩说:“请大爷点戏吧!”
袁克定望一眼客人说:“你两位愿意听什么戏?”
杨士琦笑道:“我无所谓,请大爷点吧!”
杨度也扬扬手,表示客随主便。
袁克定因向余叔岩吩咐道;“叫王瑶卿唱一段《混元盒》,唱西太后改了词的那一段,你和梅兰芳来一段《汾河湾》吧!”
余叔岩奉命退下后,袁克定转向客人笑道:“王瑶卿在前清时供奉内廷,西太后一次高兴,把《混元盒》中《阐道除邪》一段昆曲亲自改了词,弄得既无辙又无韵,长短句上下不齐。西太后却降下旨意要旦行唱。当时连老资格的陈德霖都发了愁,可是,王瑶卿接了旨,居然把胡乱改的词儿唱得有板有眼。西太后奖赏了他,同行们也着实佩服他。今天就听听改了词的这一段。”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杨度,想起他的总统老子谈论杨度时曾向他传授过不传之秘,因又补充说:“别看王瑶卿是个戏子,却能做到既仰承旨意,又善于适应字句、重新设腔。这是真本事。我看,在总统左右,也需要这样的人才呀!”
杨士琦听了,含笑点头。
杨度听了,却感到刺耳。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一切要顺承总统的意旨。他胸中刚才浮起的一团充满希望的彩云,又立刻被这一阵风吹散了。
他随同袁克定来到大厅上。大厅上没有戏台,只在大厅中央铺着红地毯,琴师、锣鼓师坐在一侧,杨度坐着听戏,总有些心不在焉。他见三十五六岁的王瑶卿正摆动着舞蹈身段,大唱《阐道除邪》那一段西太后改过的词儿。袁克定听得津津有味。周围还有十几个人站着听。在一道屏风后面,不时传来衣香鬓影和低声笑语,显然是女眷在听戏,他听着,心头却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堵住的窒息的感觉。王瑶卿唱得再好,他也没法辨别是什么味儿。
《汾河湾》一折开场。
刚满二十岁的梅兰芳饰柳迎春,扮相俊美,嗓音甜亮宽润。二十四五岁的余叔岩,也是风华正茂,饰薛仁贵,神采奕奕,唱腔韵味醇厚。无奈,这时杨度无心听戏,思路常常越过优美的旋律飞到别处去。他想到老袁操纵的那次总统选举,唱票时曾有梅兰芳的名字,显然有议员没投老袁的票,却投了梅兰芳一票。现在想想,倒是很有分量的一票!是抬高戏子地位,嘲弄总统尊严的一票!杨度是多么希望他的袁总统能接纳忠言,改变作风,维护真正的尊严啊。
演出后,袁克定命人打发了王瑶卿、梅兰芳等。当时的艺人是没有地位的,袁克定没有接见他们,便将他们打发走了。梅兰芳——总统,袁世凯——西太后,一些互不相干的词儿在杨度头脑中胡乱移植着。他有些糊涂了。
主人邀请客人来到一间陈设华丽的密室。这里地上铺着图案精美的地毯,靠护壁板是一排大皮沙发,墙上挂着袁克定和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合拍的照片。
坐下后,袁克定笑向杨度道:“杏城有消息要告诉你。”
杨士琦忙接过话茬儿,笑道:“对,晳子,你先看看这个。”他从皮包中取出一份报纸和一篇译稿,递给杨度。
杨度见是上海出版的《字林西报》,看看用红笔圈出的英文题目,再看看译稿,知译稿正是那篇英文的译文。这是一篇署外国作者姓名的评论文章,内容是捧梁财神的,其中一段写道:
梁士诒事权过重。或谓袁总统大权旁落,语虽近似,然而中国若无梁士诒,则行政无以支持,袁总统之赫赫一时之兵威,亦必受其影响。中国继兵力而掌政柄者,必在财权;继袁总统而统治中国者,必为梁士诒。
杨度看罢,一种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想不到洋人会把梁财神捧得这样高!接着他又怀疑起来:袁总统看了这文章,未必是梁财神的福吧?他瞥一眼杨士琦,见杨士琦的瘦黄脸上竟绽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这篇文章正是杨士琦的杰作!
杨度的眼角眨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他知道,这种文字在豁达大度的君主看来,不过付之一笑。而猜疑心重、专断独裁的袁总统,对此却断断不能容忍。那下一步如何,就有好戏可看了。他对杨士琦的阴谋手段有几分厌恶,但此时此际的心情却更多是幸灾乐祸的快意,是为报复“不是东西”的梁财神而感到的快意,刚才听戏时的不快心情消释了。因此问道:“这报纸和译稿,总统看过没有?”
“看过了。”杨士琦轻松地笑道,“总统看过以后还询问我的意见呢。我,倒为梁财神说了不少好话。”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个带有暗示性的狡黠的笑容。
“总统怎么问的,你又怎么回答的呢?”杨度饶有兴趣地问。
袁克定早已知道老子的反应,但这时还是很想详细了解老子和杨士琦的谈话内容,所以也侧过头来细听。
杨士琦不慌不忙地说道:“总统看了译文,问我:‘洋人为什么这样捧燕孙?’我说:‘燕孙具有金融实力,是实情;每次向外国借款,也总是他和洋人打交道,在外国金融界、政界、商界,他都有不少朋友,这也是实情。不过,他是聪明人,他并不希望在这时候由洋人出来替他撑腰;将来他能否继总统之后统治中国,恐怕不到时机,他也不会有所行动。我看,这不过是洋人情不自禁,希望出现那种局面罢了;燕孙本人暂时是不会有这等野心的。’你看,我为燕孙说了多少好话呵。”
袁克定愤愤不平地说:“洋人是有阴谋的。杏城说得对,洋人希望出现梁财神统治中国的局面,所以才放出这样一个试探气球。试探如有可能,就支持梁财神制造政变上台!”看来袁克定对这篇文章的出笼经过也蒙在鼓里,所以才悻悻然大骂洋人。
杨士琦仍然安详地笑道:“我离开居仁堂时得知,总统已决定解除梁财神秘书长的职务。大概今明两天就正式公布,财神不神了,他要从金交椅上跌下来了。晳子,我们是不是该到总统府烧上一炉香送送财神呢?”
他在得意之中略带幽默的声调,引得袁克定开怀大笑。杨度也笑了。
这天的洗尘宴会上,始终拿梁财神做谈话资料。杨度听戏之后,觉得像是又看了一出好戏。
果然第二天,就听说梁财神灰溜溜地离开总统府。杨度这次算是借别人之手出了一口恶气。扳倒了梁财神,又有了袁克定这样的有力后台,胸中燃起了希望。
希望是诱人的,然而,有时也会骗人。杨度放不下高傲的架子,不主动求见袁世凯,也不去巴结袁克定,总想坐待那些大人物屈尊求教。这样,人越高傲,希望的光也越发暗淡了。
)第九节 大闹总统府
这时国史馆又爆发了索薪风潮。国史馆是个冷衙门,经费常常拖欠不发。馆员们都靠微薄的薪金度日,常处于等米下锅的窘境,薪金两月欠发,馆员们便一齐前来催逼馆长。
馆长王闿运处在群情愤激的包围之中,也气坏了,气得脑后的瘦小辫子都要翘起来。
他一面派人去叫杨度,一面暂时打发了那些“逼债”的人,兀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唉,刚就任馆长时,有人说,老先生偌大年纪,还出来做官干啥?他回答说,我老了,啥也不能干了,想想只有做官最容易,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现在才知道,官和官不一样,做好官不容易,做穷官更要处处受气啊。
杨度来了,周妈抢先诉说了风潮情由。杨度气愤地说:“清水衙门的人,不如阔太太的狗!财政部门对军饷三天也不敢拖欠,也只有拿我们软的捏。”
周妈气得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地说:“我们又不欠谁的债,倒叫人家向我们逼起债来,天底下哪有这个理!我就要跟这些混账王八羔子评评理。对啦,我说老爷子,这事该找老袁去说。”
王闿运没有答话,杨度建议道:“老师给老袁写封信,催他批款,谅老袁不好驳老师的面子。”
王闿运叹口气道:“唉,晳子知道么?你一离开总统府,他们马上给我颜色瞧。现在晳子也不便出马,出马也没用;还是我给老世侄写封信吧。”
“老师写了信,我给午诒,要他转呈老袁。”
周妈拍着巴掌自告奋勇说:“啥,还是我老婆子出马送去好,我去当面交信当面催,要老袁当面批条子。老爷子是他的老世伯,我就是他的老世伯母,他敢拿我怎样?他不客气,我啥话都能骂出来。”
“那就更好啦。”杨度欣赏周妈的泼辣劲儿,也希望母老虎去闹一闹,省得一派斯文的人拉不下情面来。
当下王闿运写了信,信封上写“慰廷老世侄总统启”。
周妈收起信,换件新衣服,粗腰小脚,宽脸狮鼻子大嘴,确像一头狮子,气冲冲直向总统府扑来。
她来到新华门,被门上人挡住了。她大模大样地叫道:“我是找我的老世侄,你们还不让进?”门上人问:“你的老世侄是谁?”她扬扬王闿运写的大信封说:“袁世凯呗。”
门上人注意到信封上写的“慰廷老世侄总统启”几个大字,忙派人陪她进去。
来到总统府招待室,室中央有两排太师椅,她坐在头一张大椅子上,陪她的人进去禀报,半晌不见回来。她开始还压着怒气,后来忍不住,对着窗子大嚷起来:“总统府的人都死光啦,怎么连个人毛也没有?没有人,也该有一条狗呀!”
总统府是一个极为尊严的地方,不少人进进出出,都是肃静无哗,不少高级官员在这里也是大气不敢出,不料周妈竟无礼到如此地步!她的心目中只有一个王闿运老爷子,别人都不在话下,何况大总统也不过是个老世侄罢了。所以敢于撒泼咒骂。
有人闻声赶来,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我等了老半天,总统为啥不见我?”
那人问明原委,才说:“你把信交给我,我送上去。”
“不行。我要当面交给我的老世侄。”
那人说:“那你等一等,我去问问。”
一会儿,夏寿田来了。他对周妈笑道:“他们光说一个老太太求见总统,想不到是您。”他问了情况,忙说:“总统正忙着,我把信转给他好不好?”
“好吧。”她把信交给夏寿田,嘱咐说:“要他立即批条子付款,他不批,我就不走。”
夏寿田把信拿到居仁堂,放在袁世凯面前,小心地说:“国史馆经费无着,馆员催逼馆长,馆长着急,所以派人来请求拨付,请总统还是批发了吧!”
袁世凯“哼”了一声,吩咐夏寿田尽快处理一件紧要公文。等夏寿田走开,他把王闿运的信粗粗扫一眼,便丢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