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熊希龄很有同感,“我这个组阁的总理,都顶不住燕孙一句话,要是总统那里通不过,更是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也只有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是了。”他再不是刚受命组阁时充分自信的那种心情了。
)第六节 暗伏杀机
杨士琦要回去过烟瘾,不耐久坐;熊希龄组的新阁尚未就绪,自然很忙,便一同起身告辞。
杨度送到门口,熊希龄匆匆先走了。杨士琦临行,又转身回来对杨度说:“晳子,我入阁未必是福,你不入阁也未必不是福。政局还要变化啊。老熊是进步党,梁启超也是进步党,总统利用进步党组织名流内阁,目的是排斥国民党。老熊的内阁肯定也是短命的。为迎接这个变化,我们都该有个思想准备啊。”
这倒是推心置腹的谈话,杨度觉得,杨士琦这人也并不太坏,过去是不够了解他。
杨士琦的话,激起杨度心中无限波澜。梁财神排斥我,老袁排斥国民党,事情大小不同,性质是一样。老袁排斥国民党企图独霸天下,这对国家是不利的。这样下去,谈不到立宪,谈不到民主,老袁的独裁专断作风还必将恶性发展。为国家着想,甚至为老袁着想,都应该劝他不要这样做。杨度还模糊地意识到,老袁和孙中山、黄兴翻脸之后,自己为老袁与孙、黄之间起桥梁作用的地位也完了。还有一件事使他很不安,就是宋教仁在上海北站被刺身死之后,报纸上沸沸扬扬议论这件事,连谋杀者是赵秉钧也抖搂出来了。赵秉均是老袁的特务头子。人们自然怀疑到老袁是真正幕后主使人。这对老袁可不是好事。
一次,他有机会和袁世凯谈话,便委婉地进谏了。他说:“宋教仁的死,外边传说很多,这对总统的威望是有害的。总统的威望建立在消除南北隔阂,奠定统一大业上。因此,必须豁达大度,容忍异己,昭信义于天下。然后确定宪法,推行清明政治,国家才能富强起来。策划杀宋的人,绝不是爱护总统,而是破坏总统的威信。”
袁世凯先是诧异地望着他,又轻轻“哦”了一声,用感伤的声调说:“宋教仁的死,我感到吃惊,也深为痛悼。他死之前,到处宣传责任内阁制,目的是想把我这个总统架空。他恰恰在这时被刺死去,于是就谣诼纷纭。由于宋教仁锋芒毕露,在革命党中的地位几乎与孙、黄鼎足而三。我不能不怀疑,他是不是被他的同党杀害,转而嫁祸于智庵(赵秉钧)呢?”
他目不转睛地盯视杨度,一股阴森森的冷意在他胸中升起:哼,好一个杨度!你不该看出,也不该怀疑我在指使谋杀,正像小孩子不该看穿长辈的隐私一样,僚属的眼睛不应去看上司的秘密。你看了,你的眼睛也该永远闭上。你要我开诚布公昭信义于天下,就是说我是不诚、不公、不信、不义的人了。别人敢这样说,我就杀他八次头。谅你杨度没有恶意,算啦。他这样冷酷地想着,态度却非常和蔼,又亲切地夸赞说:“晳子真是我的魏征、张子房呀!”又叹口气说:“我兢兢业业维持这个局面,还免不了疑谤丛生,难啊!”他面部肌肉扭曲着,做出了一个委屈而痛苦的表情。
杨度受到夸赞,又被诉苦的话打动了,认为外边的传说可能真是冤枉了他,忙安慰说:“谣诼自然会平息下去,总统也不必放在心上。目前要平息谣诼,总统应尽快明令缉拿杀宋的凶犯,并用实际行动,显示总统并无排斥国民党的用意。”
袁世凯点点头,用赞许的神情“嗯啊”着。心上却在想:僚属不能缺少听话的耳朵,而总统的耳朵无关重要。总统重要的是一张发号施令的嘴巴,而你杨度最不应该的是没长耳朵,还多了一张胡说八道的嘴巴。
这次谈话以后,杨度仍是天天在纯一斋值宿,可是见到老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是不是那次进言触怒了老袁?是不是老袁在有意冷淡自己?当时老袁的亲切神情和从谏如流的态度,都丝毫不像对自己有所不满,那又为什么逐渐疏远了呢?杨度还知道,杨士琦的交通总长也落空了,另换了梁财神的同党。杨士琦这人不坏,梁财神坏透了。
杨度回家吃饭时见到夏寿田,便向他说起杨士琦那番知心话来。
夏寿田听了,半天没言语。他这时在总统府供职,举止优雅而又精明,性格温顺而又干练,确是一个出色的幕僚人才。他笔头又快,加上奉公勤谨,很得到袁世凯的信任。袁世凯把许多机密文件、信件都交给他办,因而,他了解的内幕和机密远比杨度多。
这时华灯初上,夏寿田一面吃饭,一面说:“杨士琦说的政局变化,我倒可以猜到一些。你知道赵秉钧的死讯吧?”
“听人谈起过。”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暴死,死因不清楚。”
夏寿田推开饭碗,用手帕擦擦嘴,从跟班小厮手中接过茶,漱了口,挥退小厮。见屋内再无别人,才说道:“这是我听赵秉钧的秘书长黄侃亲口说的:宋教仁案发生后,上海捕房搜到证件,证明是赵秉钧教唆行刺的,赵秉钧被迫辞去了国务总理。赵有阿芙蓉癖,每顿要抽八口神仙烟。晚间喜欢靠着鸦片烟盘和人谈公事,谈到疲乏时喝一碗人参汤,才到内室入睡。一次赵对黄侃说:袁项城要弄帝制呀,我劝他时机不成熟不要这样干。我这一劝,说不定也会招致杀身之祸。’黄侃的话和杨士琦的话一对照,那政局变化的话,显然是指帝制了。”
杨度怔怔地听着,蓦地眉头一皱,眼睫毛颤动了一下,着实感到震惊。
夏寿田继续说:“黄侃说,他过了十几天又到赵秉钧家中,两人靠着鸦片烟盘说话,黄侃见他疲乏了,就离开那里。隔了不过十分钟,赵家派人催他快去,他赶到后,只见赵秉钧患了急症,七窍流血,已不能说话。问他家里人,家里人说,‘他喝了人参汤,就发病。’这时找那个为他烧烟泡和递参汤的侍童,却早已不知去向。”
杨度不安地听着,突然站起来离开灯光,在室内来回踱着,又坐下来催促说:“快说下去!”
“你知道是谁干的?是杨士琦!他用十万元买通了那个侍童,让他把毒药水滴到人参汤里,这样就送了赵秉钧的命。”
“毒药水?”杨度在震惊中又加一惊。
“是呀,头几年,不是传说过杨士琦将毒药水交给袁项城,袁项城转交给李莲英,李莲英就毒死了光绪皇帝吗?就是那种毒药水。”夏寿田毕竟是宦家子弟,熟悉官场的黑暗与罪恶,他谈到这等惊人消息,既不愤慨,也不悲伤,平心静气像谈家常一样。
杨度却感到震动,寒心。他重新肯定当初没有看错,杨士琦确是一个阴险小人。使他感到有些难过的是,原来心目中的老袁的地位动摇了,原来尊严、精明、刚毅的形象一变而为奸诈、阴险、恶毒的形象。他留恋前一个形象,接受不了后一个形象。他抑制着感情的震颤,沉默了老大一会儿。
夏寿田又说:“也有另一种说法,据说宋案发生后,与宋案有关的人都一一被杀灭口,赵秉钧埋怨总统说,‘这以后谁还敢替总统办事?!’有人说这是赵秉钧致死的原因。”说罢神情黯然,看来夏寿田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两人都沉默下来,周围很静。忽然,“啪嗒”一声,窗子被打开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好像谈着鬼突然有鬼降临一般。
杨度走向窗前,向外伸头张望一下,外面黑咕隆咚,悄无人声。只有夜风呜呜吹着,原来是窗子的插销没扣紧,被风刮开了。
重新关好窗子,两人都无心再继续那个话题。夏寿田说:“这些话都是瞎扯,有损总统的声誉,我们的话也到此为止,绝不外传。”
杨度郑重地点点头。
杨度走到室外,一时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啥也看不见。风挺大,在院中树梢上呼啸着。渐渐看得清树木轮廓了。天空乌云奔驰,要变天了,是要变天了!
忽听屋角那边,在黑暗中有略带童音的一个声音说:“这鬼故事真带劲,再说一个!”这是夏寿田的跟班小厮听老王头的鬼故事听迷了。
老王头轻咳一声,旱烟锅子的火星在黑暗中闪亮了一下。“不说了,这世上人鬼不分。说人,还常常鬼气阴森呢;再说鬼,更成了个鬼世界了。”
杨度暗骂老王头胡扯,可心中也不免一动。他算是听了一次来自社会底层对现实生活的议论。
夏寿田关掉室内的电灯,大步走出来,老王头不响了。
夏寿田望望天空说:“要变天呀,我们回总统府吧。”
)第七节 栽了跟斗
杨度住在纯一斋,倒有些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杨士琦劝他要有个思想准备,他却感到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以前自己的抱负、理想,以及准备走的道路都是那么清楚明确,现在倒像走进迷魂阵,有些糊涂起来。
在极度苦闷中,他去看望王闿运老师。来到国史馆旁院,见周妈正掀帘子从屋里出来。她一见杨度,咧开大嘴嚷道:“你可来啦,你老师正嘀咕你呢。你老师在史料库里,去看看吧!”
周妈领他来到史料库,王闿运站在一排书架旁边,看着四五个馆员在整理残书。他见杨度进来,便说:“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哪儿像国史馆,简直是耗子窝啰!”
杨度果见这里虽是刚刚打扫过,但从屋角的蜘蛛网和墙角的蝙蝠粪仍然可以想见未打扫前的杂乱景象。他又从馆员手中看到一些书籍和志传正副本,被耗子咬去大半,或者只剩一些残片,甚至成为一堆鼠粪蝙蝠粪混合在一起的碎纸屑了。
周妈扶着王闿运离开这里,杨度跟着,来到一座青砖重檐的屋子前边,见门上挂着大铜锁,还贴着大封条。周妈先开口了:“他们说,里边有蝎子精,能吃人,所以这门谁也不敢开。晳子,你看咋办?”
杨度问在旁的一个馆员:“这屋子原来是做啥用的?”
“也是放图书资料的。”馆员答。
“那你叫人来打开它!”
馆员叫来一个几乎和王闿运一样老的老听差,还带来钥匙。老听差在杨度命令下,抖抖瑟瑟地开了半天锁,锁内生锈打不开。叫他拿把郎头砸锁,不知他是年老无力还是怕蝎子精作怪,砸了好多下也砸不开。杨度夺过郎头,“当啷”一下就砸开锁,一脚踢开门。走进一瞧,只有一排排积满灰尘的空书架。一切都明白了,这里的图书资料早已被盗窃一空,什么蝎子精,是成了精的大耗子罢了。
王闿运见状,苦笑道:“晳子,你该告诉袁总统,他属下的机关都快成了耗子窝啦!”
杨度等离开这里,三人沿着一道院墙向后院走去,周妈向杨度笑道:“你是这儿的副馆长呀,可是你很少来,大概住在总统府,就瞧不起这个烂摊子了。”周妈的嘴像刀子,一点儿不饶人。
“哪儿的话!我住在总统府,也够腻味的。”
“住在那地方,还会腻味,我才不信哩。”周妈一双小脚走在前头,转回头来又说:“再说,在那儿消息可灵通呀。”
“消息是灵通些,不过没有什么好消息。除了灾难、阴谋、丑闻之外,再就是谁的姨太太跟人跑啦,谁跟外国人做军火生意,光回扣就捞了几十万啦,等等。老听这个要么头痛,要么腻得慌。”
“老袁很听你的话吧?”周妈的语气转为关切。
“听,听我多嘴多舌,听我心直口快瞎唠叨,听到不想再听。”
王闿运听出杨度是发牢骚,捻着胡子回过头来,半开玩笑地说:“那就多磕头少开口嘛!”
杨度苦笑道:“我也想多磕头,可是膝盖骨太僵硬;我也想少开口,可是憋在肚里会发酵。”
周妈笑得大嘴合不拢,收住笑才说:“你老师说得对呀,你在老袁跟前,可不能由着性子干。有什么麻烦事,得躲着点儿。”
“可我生来是贱骨头,有事看不惯也不肯躲着。我要人家一时讨厌我,事后永远记着我。”
王闿运皱着眉头说:“一时讨厌,就会永远讨厌。因为有些人,对人家的恶感会延续,对人家的好话却容易健忘哪。我看,还是学点儿老庄哲学,处世圆通些为好。”
这次说话没有得到什么要领,杨度看时间不早,便辞别老师回到纯一斋。
袁世凯正派人前来找他。他听到老袁召见,不由一喜,心里估摸着是不是意味着老袁对自己的疏远有了转机?
来到居仁堂前,见老袁正站在石阶上大发雷霆,他只好站在远处等待着。见石阶下站着一名军官,吓得两腿簌簌发抖,老袁大吼一声,那军官两腿一软,跪下了。老袁威风凛凛,用他惯用的骂人话骂道:“真是混蛋加三级,滚!”那军官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踉跄退下。袁世凯抬头看到杨度,立即换上一副宽厚的笑容,走下石阶,迎道:“晳子,我早就想找你畅谈,一直没有时间,今天……”一个侍从官走来禀报,又打断了他的话。
侍从官禀报说:‘日本公使前来晋见。”
袁世凯听罢,转向杨度歉意地说:“这太不巧啰!”又命令那个侍从官:“你有什么话,可直接向杨度先生报告!”
袁世凯在一刹那间,可以扮演几种不同面貌不同色彩的人物。他对杨度装得宽宏大量,甚至显示了一种伟大气质。可是,他的侍从官告诉杨度的是:前清老相国徐世昌刚从青岛来京,要住进纯一斋,请杨度搬出来,让新主人住。换一种不客气的说法,是要杨度卷铺盖回家。
杨度在苦闷之中又添了新的气恼。他命听差打起铺盖,搬出纯一斋时,那个沈佩贞又出现啦。她迎着杨度笑道:“哟,多巧啊,我又要向您道贺乔迁之喜了!”
杨度觉得这个不祥的女人是来报复,是有意前来奚落他,便命听差先走,自己坐到沙发上傲然笑道:“是呀,我是要乔迁,我要打这金屋藏娇之地,搬到清静干净的地方去。”
这个女人站在大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用手指拢拢头发,转身问:“杨先生的嘴巴好厉害呀,你是说总统府是不干净的地方吧?”
“总统府有干净地方,也有不干净的地方,我住的这地方就是不干净。”杨度仍是一副傲慢神气。
沈佩贞板起秀媚的脸冷笑道:“地方干净不干净,是要看谁住呀。徐相国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住,准干净。”
杨度勃然大怒,霍地站起,大声说:“他来住,更不干净。我敢说,他在政治上是个婊子。”他骂徐世昌,也夹带骂面前这个女人。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夏寿田闯进来。他知道杨度要走,特来送行,见室内气氛僵冷,误以为是一对情人在怄气,忙笑道:“沈女士也在这儿,是生气了吧?晳子可是最重情义的人呀!”
沈佩贞知道夏寿田是总统跟前的红人,不敢怠慢,脸上立即恢复了笑容,对他误解的话也不便反驳,便岔开话题说:“听说各机关要更换名称,是吗?”
“是呀,总统召开国会,当选正式总统后,正准备废除国务,改设政治堂,把国务总理改为国务卿,连我这个秘书也要改称内史呢。”
“那熊希龄内阁怎么办?”杨度忙问。
“总统决定徐世昌做国务卿,熊内阁一笔勾销了。”
沈佩贞接话道:“是嘛,我早就说过徐相国是真正的大人物。”
杨度却在想:这纯一斋确实是住“民国宰相”的地方,熊希龄内阁确实是短命内阁,政局确实是在变化。杨士琦这家伙确实有预见呵!
杨度和沈佩贞再不搭腔,告别了夏寿田,回到石驸马大街家中,从此决计不到纯一斋。他像从南天门一个跟斗栽下去,栽到一座荒山上。他像一个习惯绕着中心轴旋转的轮子,突然失去了中心。门前冷落车马稀,只有夏寿田、薛大可等人还常来看他。
袁世凯发表了授卿令,这是在官职之外规定的一种级别。“民国宰相”徐世昌是上卿,梁财神、杨士琦、熊希龄等是中卿,杨度被赏了一个少卿的头衔。人比人,气死人!杨度这一气非同小可。接着,袁世凯又发表杨度为汉口市政督办,明白表示疏远他,要把他赶出北京。杨度一气再气之下,跑到滨海的花园城市——青岛,和碧海仙山结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