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着话来到新华门前,只见门两边悬着红黄蓝白黑五色旗,门前警卫森严,限定所有马车停在门外。
他们下了车,进了新华门,见门内路旁停放着四五十辆胶皮轮人力车,是供进总统府的高级官员乘坐的。
杨度等没有坐车,来到渡口,见这里新槐吐绿,垂柳拂水,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渡船,有汽艇,有画舫,也是供高级官员乘坐的。杨度选择了画舫,与夏寿田扶掖着老师上了画舫。划船人撑起长篙,荡开绿波,在波光粼粼与楼台倒影之间徐徐前进,到了丰泽园上岸。
杨度等经过颐年堂、纯一斋,进宝光门。经过纯一斋时,杨度不由带有几分得意心情,邀请老师看看他的下榻之所。王闿运是玩世不恭的老脾气,眯起眼睛笑道:“这里没有女人侍候吧?要我离开周妈,独个儿住在这里,我才不习惯哩!”
来到怀仁堂,由侍卫人员通报上去,袁世凯在这里降阶相迎。他握着王闿运的手说:“老先生倒是还很健朗啊!”
王闿运以长辈自居,笑着说:“老夫和令叔父保庆公是八拜之交,和令尊保中公也是老友。现在老世侄克绍箕裘,做到大总统,令尊令叔父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他口口声声叫着“老世侄”,袁世凯只好含糊答应。
夏寿田以晚辈之礼向袁世凯连鞠三躬,袁世凯马上把“老世侄”的桂冠转送给夏寿田,连说:“老世侄不必多礼,老世侄不必多礼!”
同样被人叫做“老世侄”,感受却不同:袁世凯感到降低了身份,夏寿田感到提高了身份。各自地位不同呀!
坐定,献茶。
袁世凯开门见山地说:“民国开创伊始,世凯谬荷总统重任,要赖国内所有人才佐成大业。国史馆要记载一代人文、官制和政治沿革,关系至重。王老先生鸿才硕望,学界泰斗,自堪膺此重任,就特聘老先生为国史馆馆长吧。晳子就兼任副馆长,协助老师。”
王闿运十分高兴,捻着须尖笑道:“承蒙老世侄总统以师宾之礼相待,老夫不便推辞,只好勉为其难了。”
袁世凯很赏识夏寿田,觉得他是一个机警能干又可以信赖的人,便转对他说:“午诒,就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机要秘书吧!”
夏寿田忙起身说:“小侄谢谢总统的栽培!”
袁世凯为了表示对王闿运崇礼有加,设宴款待后,特别安排陪他游三海。
总统游园,先要实行“净园”。在游三海的路线上,有人吹着哨子,有人高声喊着“回避”,免得勤杂役等无意之中惊了“驾”。
“净园”之后,袁世凯陪同王闿运并肩走来。杨度和夏寿田跟在后面,再后面是侍卫人员和执事人等。
王闿运着紫色团花夹长袍,外罩皂青色夹马褂,脑后拖着瘦小辫子,算是前清遗老的标志。他背剪着手,依然步履轻捷,望着一处处亭台殿阁,花木扶疏,有时微笑点头,有时低哼着什么,一副倚老卖老的风流名士派头。袁世凯走在他的身旁,着浅灰色制服,制服下襟长到膝盖,更显得体形粗胖臃肿。他走路微跛着,八字牛角胡随着他那一高一低的脚步跳动着。藤手杖敲着泥土的地面,发出钝重的声音,像是他要摆总统威风而地面又不合作似的。他们游历了中南海的字廊,又乘船来到瀛台,看了当年光绪皇帝被幽禁的地方。
王闿运倚老卖老,信口开河,笑着说:“总统府旁边就是清宫,总统府应该挂一块匾,题上‘旁观者清’。有匾就该有楹联,上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下联‘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分嵌‘民国总统’四字,岂不甚妙!”
袁世凯对这类带有戏谑意味的玩笑有些懊恼,但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嗯啊”着干笑一阵。
夏寿田注意到这可能伤害老袁的尊严感,忙上前一步,朗声说:“老师的对联,似乎应该加几个字:‘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河山永固’、‘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日月重光’。”一副带玩笑性质的对联,经夏寿田装个尾巴,立即变成歌功颂德的联语,袁世凯赞许地放声大笑。
他们来到紫光阁看历代帝王像。
王闿运对着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画像说:“这洪武皇帝曾叫画工为他画像,画得很像,他看了大怒,把那画工杀了头。找第二个画工为他画像,画得更像,他又把画工杀了头。第三个画工再为他画像时,悟出了其中道理,不再照他那恶模恶样的外貌如实地画了,把他画得尊严而慈祥,洪武皇帝看了,大为高兴,重赏了画工。这幅画像,该是画得不像却受重赏的那一幅吧。老世侄总统呀,我来修史,要在史书上为你画像,画像也叫写真,就是要写得真实。你可别像洪武皇帝那样怕写真实呀!”
袁世凯仍是“嗯啊”地敷衍着,心上却想:这历代帝王像就是一部历史,是历史就应该延续。这历代帝王像也是中国的国粹,是国粹就不该绝种。我也只有做成皇帝,你这糟老头子才不敢胡说什么为我写真!
前边是春藕斋。花坛里的牡丹正开得十分酣畅。魏紫姚黄,品种繁多,枝枝浓艳,带露凝香。王闿运走在前头,袁世凯也不高兴听他多嘴了,便有意落后几步,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在听鸿楼看内府收藏的历代绘画珍品时,王闿运兴致勃勃地逐幅观赏,袁世凯便坐下来吸着雪茄休息。
杨度和夏寿田匆匆看过画,回到袁世凯身边。杨度乘机试探:“昨天我见到蔡松坡,他对现有军队的暮气沉沉也着实忧虑呢。”
袁世凯沉思不语。
夏寿田接茬儿说:“松坡倒很感激总统。他说,总统委派他的职务太多了,他真想专干一件事,容易拿出成绩来报答总统。”
袁世凯仍是沉思不语。
杨度故意把话题扯开,说:“听说段祺瑞总长长期不到部上班,现在是否上班了?”
袁世凯“嗯啊”一声,是颇不满意的“嗯啊”,说:“段芝泉真不像话!根本不上班,部里的人事调动却抓着不放。”他猛吸一口烟,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让蔡锷做陆军总长怎么样?”他不等杨度回答,转瞥一眼夏寿田说:“要是他做总长,午诒,你就做他的次长!”他对夏寿田很赏识,想越级提拔他。
夏寿田笑着,忙说:“小侄怎么行?小侄不懂治军呀!”
杨度明白:老袁认为文人治军容易驾驭,用夏寿田做次长,又有监视蔡锷的用意。便笑道:“午诒做了次长,总统更可以对陆军部少操些心了。”
王闿运看画回来,又发起议论来。袁世凯敷衍地“嗯啊”着,却根本没有听,他在想:应该经常特赐文武官员来游三海,那不是向他们示恩或让他们开眼界,而是在他们潜意识里播下种子,促使他们萌动某种向往新皇朝的心情。
他们过了金鳌玉虾乐东桥,游了团城。在这里,一个侍卫人员跑来禀报。“梁秘书长有要事求见!”
果见梁士诒远远走来,袁世凯命杨度等陪同王闿运继续到北海游览,自己留下等梁士诒。他听梁士诒禀报了一件外交事项,一件陆军部催军饷事项,在梁士诒告辞时,袁世凯叫住他说:“我们的军事必须改革。我想任命蔡锷为陆军总长,让他主持改革军事,你看怎样?”
梁士诒先是一怔,继而想到这八成是杨度捣的鬼。杨度与蔡锷是多年好友,早就风闻他极力向总统推荐蔡锷。现在他想通过蔡锷打入军事系统,进而控制全局。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胃口倒不小!他稍一思索,搓搓胖手,显出非常为难的样子,皱起眉头说道:“总统,这可事关重大呀!弄不好,会……”
袁世凯急切地反问:“会怎么样?”
梁士诒哭丧着脸勉强一笑,像是苦恼,又像是郑重,说道:“这关系着国家安危,关系着总统威望。北洋军是一支很有地方色彩的军队,所有官兵都是北方人,地域观念很强。要在军事上有所改革,也只能用北方人来主持,绝不能用南方人,同时也只能行之以渐,而不能操之过急,否则祸变之来,恐不在将来而在今日。这潜伏着种种危险不能不虑呵!”
梁财神的一席话,刺到袁世凯的痛处。
袁世凯“哦”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说得对呀,有人劝我不存南北畛域之见,但南北畛域是明明存在的。书生之见,书生之见啊!”
梁财神曾听到过袁世凯骂杨度是“书生”,今天他提的“书生之见”,明确是指杨度。梁财神诡秘地一笑,感到一种报复的满足。
打这天起,杨度再向袁世凯提到蔡锷时,发现袁世凯突然改变了口气,知道是梁财神说了坏话,心里着实不快。他恨梁财神,和梁财神已较量了几个回合,看来还要较量下去。
他照常天天在纯一斋值夜。他乘机拉拢了一批人,像孙毓筠、顾鳌、薛大可等,形成一个小派系——立宪救国派。可是他也树了两个故人:梁财神和段歪鼻子。梁财神资本厚,声气广,是金融巨头;段歪鼻子掌握着军事实权。他和他们较量,真像一只睡鞋——底子软欧。
他开始想到,要是蔡锷打不进陆军部,那自己就设法打进交通部。交通部掌握着交通银行,也可以和梁财神较量一番。
)第五节 准备入阁
机会送上门来。老朋友熊希龄来纯一斋和杨度商议组阁的事。
熊希龄的眼睛澄澈而善良,滑稽笨拙相减少了,更像一个雍容大度的政治家了。他笑着说:“总统要我组阁,晳子可要帮忙啊!”
杨度也为老朋友受命组阁高兴,故意笑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呢?是你要写大文章,要我替你当枪手,还是你坐轿子要我抬轿子啊?”他的语气里带有调侃意味儿。
熊希龄摸着方下颊,嘻嘻笑着。“当年在东京请你当枪手,我到现在还感谢你呢。”他呷了口茶,润润喉咙,“那时前清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回国,却弄不出个考察报告来。亏了我求你当枪手,代写了一个考察报告,上奏朝廷。那次我得到好处,而你,只做了个无名英雄,我一直不过意,想找机会报答你。现在机会来了,总统要我组织名流内阁,我想,请你参加这个内阁,共同合作,不是很好吗!我领会总统的意思,主要是想改变人们对政府的坏印象。赵秉钧是特务内阁,段祺瑞是军人内阁,名声都不好。现在组织名流内阁,可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找哪些名流呢?我想起你。我想请你、卓如(梁启超)、季直(张謇)分任总长,也算得是一个名流内阁吧。”
“陆军总长是谁呢?财政总长、交通总长又是谁呢?”杨度先要了解一下基本班底。
“陆军总长自然还是段祺瑞喽,谁能抢他的位置!”
“还是段歪鼻子!为什么蔡松坡不能当陆军总长?”
“难啊!”熊希龄像是念苦经,但语气里仍是欢快多于苦恼。他正陶醉在就要出任国务总理的兴奋心情中。
杨度知道,陆军总长一席老熊是做不得主的,因说道:“最好是叫蔡松坡做陆军总长,至于我——”他拉长声音,带一种向往而又迷惘的神情,问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打算叫我挑哪副担子?”
“我来就是和你商量啊。”老熊的眼光非常友好。
杨度想:和老熊共事对付梁财神,倒是一个绝好机会。他要做官也没有忘记他的敌手。
他说“那么由我提出,我干交通部怎么样?”他单刀直入提出了要求。
“行!”老熊答应得很爽快,“就这么办。我提出一份组阁名单,送请总统审批。晳子,你就准备走马上任吧!”老熊相信自己拥有组阁全权,更相信老袁不会把长期宠信的杨度除名。
杨度又向老熊问到财政部的人选,老熊笑道:“卓如建议由我兼,我们要利用财政部解决我们进步党的经费问题呀。”
杨度很欣赏老熊的坦率性格,把他们要乘机捞钱的秘密也向朋友公开,这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是少见的,因开玩笑道:“你捞了钱都交给卓如,可要当心嫂夫人不依呀!”
老熊也笑道:“你们总嘲笑我怕老婆,你不知道,能找到一个使人乐意怕她的老婆,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他们说笑着分了手。
杨度满心欢喜,觉得上一个回合,败给了梁财神,这次可以出一口恶气了。他骂过所有的部,那是吃不到葡萄的时候。葡萄到口并不酸呀。
杨度坐在纯一斋等候喜讯。他偶然翻阅报纸,见上海报纸上刊载了一副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他想:这是把王闿运老师戏拟的联语上下联各加了个尾巴,变成“民国总统不是东西”了。这口吻太刻薄了!他摇摇头,正想继续翻阅其他报纸,忽报有客人来访。有些人真像有耳报神,消息特快,他们已知熊希龄出面组阁的事,因而跑来探听消息。刚送走客人,又有新的客人到来。有人还乘机向他谋职,好像杨度的交通总长已经到手一样。遇到不识相的来客死乞白赖时,他不由暗骂这真像报纸上骂的“不是东西”之流。
他讨厌这些人的纠缠,但也有某种得意心情。窗外阳光灿烂,室内的光线也很明亮。他对着大穿衣镜审视自己,依然是宽广的前额,端正的鼻子,闪闪有神的眼睛……他自我欣赏着,一旦风云际会,自己是可以成为功在国家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的。他感到满足,感到眼前一切都充满希望。光线太亮也容易发现缺点。他又批判地从镜中看到自己的缺陷:人消瘦了,脸似乎变长了一些,颧骨似乎变高了些,嘴巴似乎显得大了些,才四十来岁呀,似乎已失去当年的英俊神采。“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时起卧龙?”这咏志的诗句,早就应该有所兑现了。
又有客人来访,噢,是杨士琦。
杨度讨厌他诡诈多端,认为他是个阴险小人;但在这次谈话中,杨士琦几次嘲骂梁财神,这使杨度改变了对他的印象。正谈到兴头上,室内阴暗下来,原来天气突变,阴云四合,起风了。这时熊希龄走来。杨度杨士琦忙起身让座。
熊希龄见杨士琦在场,有些尴尬,说:“今天杏城兄、晳子兄都在,我可要请你两位都帮我的忙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使两人都暗自嘀咕:杨士琦事先知道内阁名单中并无自己,是否临时有变动?杨度听出老熊语气中对自己有抱歉意味,是否情况不妙?
熊希龄来不及就座,从公事包中取出名单,给他两位看。两人就窗光亮处细看,见名单是恭楷写的,上有两处朱笔涂改。恭楷写的是:“……司法总长梁启超,教育总长汪大燮,陆军总长段祺瑞,工商总长张謇,交通总长杨度……”朱笔涂改处是:“杨度”改为“杨士琦”,“汪大燮”改为“杨度”。
杨度的交通总长落空了,他感到非常失望,更为懊恼的是代为交通总长的竟是对面这个杨士琦。
“是这样。”熊希龄连忙解释道,“我送名单请总统审批,恰巧燕孙在座。”杨度一听梁财神的名字就有不祥的预感,“总统看了名单倒没有什么意见。燕孙说:‘卓如长司法,季直长工商,都是内行管本行。晳子对交通可完全是外行呀。’我正准备和他理论,他又说:‘晳子在清朝末年做过学部副大臣,对教育才是真正内行。内行管本行,才符合名流内阁的宗旨呀。’经他一说,总统点点头,就用朱笔改过,让杏城兄担任交通总长,晳子兄改任教育总长,总统这样确定下来,我也不好多嘴了。总之,请你两位都帮忙吧!”
这种解释,不仅没有消除杨度的恼恨,反而激起他的愤怒。“不是东西”的梁财神竟是这样排挤人,而且,即使教育部这样冷官闲曹,也好像是梁财神慷慨赏给的,这是多么使人难堪的讽刺!他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他那傲然自负的性格使他不能忍受这口气。
“晳子,别计较啦,就帮帮忙接受教育总长吧!”熊希龄再次婉商。
“我帮忙,不帮闲!”杨度冲口而出。
熊希龄摊摊两手,感到十分尴尬。
杨士琦笑着排解说:“我要先请晳子谅解,我根本无意夺你的交通总长。据我看,梁财神排挤你,是他自己想做交通总长,不料总统写上我的名字,我看梁财神还不会甘心。试想,交通部是他的禁脔,岂容他人染指?他是有办法的,他不用明说,也会叫总统照他的意见办。我们看着吧,他还会把我弄下去的。我还担心老熊组阁的道路也不平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