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梁财神驾到
宴会就要开始,可是主人还要等一位尊贵客人。似乎那位贵客不到,宴会上的美酒佳肴也会变酸变馊似的。
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上,酒宴已经摆好。桌上铺了洁白的织花桌布,碧玉杯,象牙筷,细瓷调羹,小碟,都已安放停当,只待上菜了。客人们暂时分别坐在沙发上或靠背软椅上聊天。有人长衫缎鞋,捧着茶杯喝茶;有人长袍马褂,向鼻孔塞着鼻烟;有人西装革履,嘴上衔着雪茄;有人和别人打哈哈,扯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人打着官腔,应付官级较低的人的奉承巴结;有人半开玩笑,发泄对谈话对方的不愉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脑海里都或多或少地嘀咕那个姗姗来迟的客人。有人暗暗生那迟到客人的气,怪他使大家空着肚子等他一人,有人盼望那贵客快些到来,好乘机向他有所请托。
杨度坐在这群客人中间,穿一套黑色呢制服,神采飞扬,目光高傲而冷漠。眼前这一群袁记政府的大小官儿,有的高得像鹅,有的矮得像鹌鹑,有的笨得像熊,有的机灵得像猴子;有的满脸烟色,瘦弱得一推就倒,却在升官发财的当儿,比耍斗的公牛还疯狂百倍;有的不苟言笑,道貌岸然,却在家里偷鸡摸狗,为抢夺一个大丫头和儿子怄气。杨度冷眼觑着他们,觉得倒也五花八门。
男用人进来向主人禀报:“梁秘书长到啦!”
这就是主人等的那位尊贵客人。主人忙迎出去。有人望着大厅门口低声向杨度说:“梁财神总算到啦!”
杨度冷笑一声:“什么梁财神,钱鬼子罢咧!”
那人看着广额丰颐,目光锐利的杨度,压低声音提醒说:“他可是政治舞台上的实力人物呵!”
杨度高扬着头,脸上仍带着鄙夷的笑,说:“当然,舞台上是少不了丑角的。有小丑,有大花脸,再有唱青衣花旦的,才像一出戏。”杨度瞧不起梁财神,正像家庭教师瞧不起大管家,洋学生瞧不起土财主那样。他外表上自命清高,内心也有连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那样的几分妒意。他觉察到梁财神每天在袁世凯耳边吹风,总不说他杨度的好话,因而他也经常向别人骂街,骂梁财神这个掌握着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金融大权的财团头子,是袁家的聚敛之臣,是榨取民脂民膏供养袁家也养肥自己的头号贪官。
胖鼓鼓的梁士诒,穿着古铜色洒花缎袍,青色贡缎团花马褂,在主人陪同下走进大厅来,跟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打扮入时的女士。人们纷纷离座迎上去,有人和梁士诒握手寒暄,有人对他格外巴结,也有人亲密地向那位女士挤挤眼睛问好。
杨度斜靠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在梁士诒走近时,向他扬扬手说:“燕孙兄,你官财两旺,人又发福了!”
梁士诒也向他点点头,油光光的脸上漾着笑意道:“晳子兄早到了,任何场合,老兄总是捷足先登,绝不后人呀。”
杨度揶揄地笑道:“我当然要早到,好在这里恭候。也只有像你这样尊贵的客人,才配得上摆摆架子呀!”
梁士诒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愠意,随即笑道:“晳子兄言重了,我哪儿敢摆架子,是袁总统有事找我,因而来迟了一步。我不过是总统手下一个打杂的管账的,当然要随叫随到。哪能和晳子兄身居清要相比呀?”
那位女士听出他们话中带刺,用水灵活泼的眼睛打量一下他们,继而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哟,你们一位是总统身边的红人,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金融家;一位是总统的老朋友,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宪政专家,还谦虚个啥?我沈佩贞就不会谦虚,我是总统的门生,我可以号召女界同胞两万万,为总统治国安邦效劳!我这样对着镜子行礼——自己恭维自己,谅在场诸公不致见笑吧!”
大家用哄堂大笑表示了赞许。主人忙乘机催请入席。
席上,主人斟酒先敬梁士诒,梁士诒举杯一饮而尽。主人向杨度敬酒时,杨度笑道:“你们灌醉燕孙兄,可以掏他的腰包,灌醉我,只会听我说醉话,可不合算呀。”
梁士诒满怀恼怒,却仍旧嘻嘻哈哈,用胖手拍拍衣袋说:“我腰包里没有钱,你们可别听晳子兄瞎说。我不怕灌醉,灌醉了,你们也掏不着什么。”
沈佩贞忙说:“那就喝酒吧!”她腰肢一扭,举杯向大家轮了半圈说:“请!”
宴会快结束时,有人离席,坐到沙发上抽烟喝茶,有人凑近梁士诒,向他低声说请托的事,有人和沈佩贞挤眉弄眼,打情骂俏。客人中有个叫薛大可的在杨度身旁坐下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儿。他亲昵地向杨度低声说:“你还是老脾气,过分坦率,又傲骨峥嵘,其实,这是要吃亏的,对梁财神又何必这样呢?你看梁财神,真像皮球掉在油缸里——又圆又滑,要做官,还是像他那样才吃得开。”
杨度笑了,笑中带有冷意,他扫一眼周围,见人们三三两两,各自分散开闲谈,便意味深长地说:“大可,你说得对。我越刺他,他越在总统跟前说我的坏话。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过,我也不能看着这批人瞎闹下去,贪婪,残暴,愚昧,是当前这些文武官员的三大特征。他们贪婪加残暴,就害苦了老百姓,他们贪婪,残暴加愚昧,就会断送中国,到头来也害了袁总统。你是办报的,又是总主笔,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他见薛大可直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国家必须立宪,只有立宪可以限制军人跋扈,制止残暴;只有立宪可以启发民智,消除愚昧;只有立宪,可以约束上边的独断专行,进而推动民主;也只有立宪,可以对付钱鬼子,防止他们拍卖国家主权,大借外债,同时也限制他们对内漫无限制地榨取搜刮。”他向梁财神那边觑了一眼,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当然,做到真立宪是不容易,官做大了,有了政权兵权和财权,大手大脚惯了,是不愿意再有根无形的绳子捆住手脚的。可是,时代潮流,人民愿望,都需要立宪。至于成败如何,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说到个人理想,他那自负的天性充分显露出来,就像孔雀欣赏自己的尾翎一样,他那高傲的脸上又绽开一个轻蔑的笑容。
那边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杨度望去,见沈佩贞正向梁士诒飞媚眼儿,边笑边说。他有些心烦,便起身向主人告辞。梁士诒装作没有注意杨度离去,仍自笑着和沈佩贞闲聊,思想上却在掂量他和杨度的积怨,并在心上发狠说,非把这个眼睛长在额角上的狂人扳倒不可。
第二天,袁世凯恰好和梁士诒评论起当代人物来,梁士诒心上一喜:机会来了,我要你杨度好看!
在总统办公室——居仁堂上,陈设富丽堂皇,墙上挂的古代名画,架上摆的铜鼎瓷瓶,还有几件西洋贡品,都是从清朝皇宫那儿接收的稀世珍宝。沙发后边是用宝石,翡翠,玛瑙镶嵌成各种花卉的八折屏风,沙发旁是镂花与文石面的楠木茶几。袁世凯上穿制服,下着马裤、短统皮靴,以跨马蹲挡的习惯姿势,坐在沙发上,右手夹着雪茄,有时把雪茄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腾出拇指摸摸八字牛角胡,他“嗯啊”着,一面听,一面插几句。
梁士诒小心地问道:“杨晳子这人,总统认为怎样?”
袁世凯脸上似笑非笑,答道:“晳子能文章,有辩才,精通各国宪政,自是少有人才。”
梁士诒欲言又止。
袁世凯见状,顿生疑惑,反问道:“燕孙听到什么吗?”
梁士诒似乎感到为难,嗫嚅地说:“晳子自是一个人才。只是他对时政得失,太喜欢批评,这给革命党提供了炮弹。他又是孙中山黄兴的老朋友,这样他的言行就更加使人不放心。”
他的话很奏效,袁世凯有些怫然,又摸摸牛角胡,眼里微露凶光,严厉地问:“他对时政得失有什么讥评吗?”
“他骂北洋军是军人跋扈,骂政府官吏都是贪官污吏和庸碌无能之辈。”梁士诒竭力把平素看到和听到的属于杨度的片言只语连串起来。“他主张立宪约束政府,也限制总统权力。”他加重语气说出最后一句,他认为这是最能伤害老袁的权力欲望和最能激怒他的一句话,本来想再加合乎逻辑的一句:“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没说,他想还是让老袁自己得出那个逻辑结论更好些。他在伺察着老袁眼光的细微变化。
袁世凯的眼珠转动着,“嗯啊”着,又用力吸了口雪茄,喷出了烟圈,烟圈旋转着上升。梁士诒一时弄不清那些烟圈意味着什么,是一串问号,还是隐藏着杀机?
袁世凯“嗯啊”了两声,才赞许地说:“你说的全对,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你去吧!”
他望着梁士诒走去的背影,又喷出烟圈,兀自望着烟圈出神。
梁财神是善于揣摩主子的意旨的。他以总统府秘书长的身份,天天围着袁世凯转,自以为察言观色,像老袁肚里的蛔虫一样,已能把握老袁肚里装的什么了。可是,自以为聪明的蛔虫,还是忽略了一点:他遇到的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也不是容易看透的人,而是很会装假做戏的一代奸雄。
奸雄之所以为奸雄,在于他既有奸谋诈术,又有雄略野心。他听了梁士诒的话,心里在琢磨当前的政治局面,他觉得:孙中山黄兴势力很大,目前只能拉拢他们,还不到排斥打击他们的时候。和孙黄有老交情,能拉拢孙黄的,在自己的幕僚中只有杨度是最合适的人选。谁要用立宪的绳子捆缚总统的手脚,限制总统的权力,当然不行;但是,立宪又势在必行。前清末年为着立宪,叫嚷了好一阵子,那当然是挂羊头卖狗肉,目的是蒙骗一些人,削弱革命党;目前还是一样,还要挂立宪的幌子。要挂幌子立宪,也必须借重杨度这个宪政专家。杨度骂北洋军跋扈,这要看是从哪个角度骂了。有人这样骂,是想拆我的台,想叫我失去我赖以爬上总统宝座的武力后盾。有人这样骂,像我的儿子就这样骂过,却是恨那些骄兵悍将,快要目无尊长目无统帅了。杨度的骂,到底居心何在呢?
他立即命人传见杨度。
杨度来了。袁世凯瞥了他一眼,招呼他坐在对面椅子上之后,便抽着从不离手的雪茄,迟迟不说话。
杨度早年走向官场,是由于老袁的推荐,他对老袁一直抱有感恩思想。他又认为自己的救国抱负,也只有跟老袁走才能实现。今天召见,他也估计到可能有梁财神在起作用,但他不在乎,他信任老袁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更信任自己对老袁的一片忠心,所以处之泰然。
袁世凯摸摸八字牛角胡,“嗯啊”两声开口了:“近来,人们对北洋军议论纷纷,晳子,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度略一沉思,四顾无人,向前探探身子,说道:“军方的事,本来轮不到我来多嘴,既然总统下问,我也只好实说了。目前,北洋军确实使人担心。北洋军本来是总统亲手建立的,原来是一支精锐的军队。可是,这些年来,骄兵悍将,已有尾大不掉之势。恐怕将来军阀纷立,会形成唐代藩镇之祸。这是国家的隐忧,也不是总统之福。不知总统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袁世凯心上一动:是呀,杨度是从爱护我的角度出发的,他不会拆我的台。他想到这里,却佯作不悦状,冷冷地说:“晳子,你可知道,北洋军中都供奉我的长生牌位,他们对我都是忠心耿耿的。晳子,可不要多疑呵!”
杨度不慌不忙,依然态度从容,说道:“下层军官和士兵尊奉总统是事实,可上层军官骄横跋扈也是事实。我总认为,对北洋军,再也不能这样一味纵容下去了。这次发生兵变,就是这支军队骄横跋扈不听军令的表现。现在是对这支军队进行改造的时候了!应该把它改造成一支真正能打仗的军队,一旦边境有事,它应该是一支真正能抵御外侮的军队。这就是我的愚见。”
“改造北洋军么?”袁世凯对“改造”一词似乎有些犹豫。他接着说:“就说改造吧,可是,在北洋军的将军中,有谁挑得起这副重担子呢?这可需要既是军事人才,又有军事威望的人才行呵!”袁世凯似乎部分地同意了“改造”北洋军的意见。
杨度从老袁语气中知道他思想上已开始活动,便乘机进言道:“总统是全国统帅,自然可以在全国选拔人才,倒不必局限在北洋军范围之内。”
袁世凯“嗯啊”着。
“我倒想到一个人,很适合做这件工作。”杨度说。
“谁?”袁世凯的眼睛打量着杨度。
“蔡锷。”杨度说出早就在胸中酝酿的人物。
袁世凯摇摇头,显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杨度仍然极力推荐道:“蔡锷是我的湖南同乡,他十六岁时,我就认识他,为人正直。他在日本学军事,后来在江西、湖南、广西主办过军事学堂。他治军严肃,能与士卒同甘苦,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目前他卸去云南都督职务,奉调前来北京。总统正可以委派他主持训练新军,改造旧军。”
袁世凯“嗯啊”着,没有表示可否。他在杨度说话时,眼睛盯着杨度,拿他和梁士诒作比较:梁士诒八面玲珑,很会顺风转舵;杨度有些憨,雄辩滔滔,才气纵横,仍然不脱书生气。梁士诒不大流露真感情,很会捞取私人利益;杨度容易触动真感情,是真心实意感恩图报的。梁士诒和杨度不和,正好利用他们的不和使他们互相牵制,从而提高自己的威望。他比较之后,不由暗笑,决定进一步对杨度表示宠遇。
梁士诒发狠要扳倒杨度,结果不仅没有扳倒,还产生了反效果。杨度倒因祸得福,日益抖起来了。袁世凯要杨度搬进总统府,在中南海丰泽园的纯一斋下榻,以便随时顾问咨询。
)第二节 纯一斋美梦
杨度回家,把要住进总统府的消息告诉了家里人。全家人都认为是一个特大喜讯。老王头在李老太太的授意下,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闹了一阵子,闹得满院子都是刺鼻的硫黄味,算是表示庆祝。李老太太问老王头:“你少主人住进总统府,就是升官了吧?”
老王头傻呵呵笑着道:“当然是升了官喽。从前宰相爷也不能住到皇宫里呀。少主人真行!指头轻轻一点,总统府的门就开了。”
老王头说话总是夹七夹八,净说些蠢话,蠢话中好像又含有叫人费解的某种东西。他做过小军官,多少懂点官场的情况,现在老了,脸上布满了饱经沧桑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透着傻笑,又藏有老实的狡猾。
李老太太有意逗他:“老王头,你还想做官么?”
“当然想喽,我一夜做二十四个梦,每个梦里都做了官,骑着大马,腰里还别着盒子炮哩。那盒子炮,外壳是光滑的木盒子,里边是钢家伙,可真够威风!只是别在腰里,有点硌得腰痛,醒来一摸,嗨,硌着腰的原来是我那旱烟锅子!”他咂咂嘴,拔出插在腰间的旱烟管,塞上一锅子烟末,点燃着,吸了一口,傻呵呵笑着说:“我在梦里,还真怕这家伙走火哩!”
杨度听到他那装疯卖傻的一番话,也不禁大笑起来。
杨度回到纯一斋值宿,心情是舒畅的。想到老王头说宰相也住不进皇宫的傻话,打心里笑了。是呀,皇宫的隆宗门里,有琉璃瓦屋顶的一排低矮的小平房,是前清的军机处,军机大臣便是宰相地位。他住的纯一斋,可比军机处的小平房宽敞壮丽多了,这么说,他的地位不是比当年的军机大臣还要神气吗?再看看国务院便设在丰泽园的遐瞩楼上,遐瞩楼和纯一斋遥遥相对,平分秋色,这不是意味着他将要入阁拜相的好兆头么?当年在老师王闿运老先生门下,研讨帝王之学,老师夸他是宰相之才;后来在日本留学,钻研欧美、日本各国宪政,当时就发下宏愿要做中国的伊藤博文。目的都是既要救国,又要爬上宰相地位。今天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不是确确实实有做到民国“宰相”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