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见到孙中山,亲切握手,旋即挥退众人,秘密商议。黄兴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孙中山,第一句就问:“据先生观察,袁世凯的为人,到底怎样?”
孙中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笑着说:“常听人说,袁世凯阴险狠毒,是个大野心家,我和他接触后,才觉得人言未可尽信。我和他会谈几次之后,我就想:他是被封建顽固势力包围着,但他本人还是容易争取的。至少,他可以放弃实力政治,转到政党政治方面来。这点,我深信不疑。你和他深谈以后,也会相信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建成政党政治,通过国会,纳入法治轨道。我们的主张,我向他和盘托出,我估计有些主张他会反对,想不到他全盘接受,他的态度非常诚恳,这绝不是假装能装得出来的。”
黄兴专注地听着,心上也划拉着:如果杨度说袁世凯的好话,我是半信半疑的,因为杨度太书生气,容易轻信;中山先生可是久经颠沛阅人甚多的大革命家,他能信得过袁世凯,那大概是不会离谱的。
孙中山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辉,继续介绍情况说:“我提出‘耕者有其田’,提出发展实业以厚民生,提出要地尽其利,货畅其流,必须首先集中力量大办铁路,这些,他都满口赞成。我对他说,国会成立之后,我和克强都绝不竞选总统,一定全力支持他当选总统。他对我的话很吃惊,他说,他以衰朽之年,勉强支撑危局,已感不易,将来选成正式总统,外交,军事,财政诸端,问题实在太多,他觉得不能胜任。照我看来,他的处境并不妙,他正面临着外交,财政的巨大困难,所以需要我们的支持。”
黄兴望着孙中山直率爽朗的笑容,觉得孙中山的心地像透明的水晶,他心里的话和说出的话都那么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黄兴也受到感染,圆脸上也漾出一个热切的笑。
孙中山继续说:“袁世凯的北洋军都是老粗,北京又是前清遗老,亡国大夫聚居之地,我一到北京,就有人说我是断送清朝的祸首,要我直着走进来,横着抬出去。北京是如此,整个北方也差不多是如此。看来只有袁世凯是个可以争取的人物。不争取他,我们的革命事业遇到的困难会更多。”
黄兴听了这一番情况介绍,下午就去会见袁世凯。
总统的会客厅,成了袁世凯施展表演才能的舞台,他对黄兴热情得像一团火,他豪爽地高声谈笑,那是对人毫无机心,毫无隔阂才会有的谈笑,他显得既坦率,又和蔼,还很能虚心听取意见,黄兴也觉得,对这么爽直的人是不用多心的。
袁世凯的精彩表演,做得不瘟不火,恰到好处。戏曲界常说:说书的表嘴,唱戏的表腿,又说:拉弓靠膀子,唱戏靠嗓子。袁世凯算得是嘴、腿、膀子、嗓子都很有功夫。他在做戏,却能使人忘记是看戏,所以连孙中山黄兴这样的政治家也看花了眼。
孙中山和黄兴交换对袁世凯的印象,袁世凯也向杨度谈他对孙中山和黄兴的印象。
袁世凯说:“孙中山胸怀坦白;黄兴有憨劲,很正直。”他看人很有眼力,别人看他就要联系一些事情想一想了。
黄兴出席颐和园参谋部宴会,杨度应邀作陪。
清朝皇帝虽已退位,颐和园却还是皇家私产,照旧有少数禁卫军和太监看守,宴会借涵虚堂举行。这里面对昆明湖,湖波一碧万顷,夕阳向水面洒下万道金光,湖对岸的排云殿,智慧海,佛香阁,掩映于峦翠林烟之中。
宴会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杨度陪同黄兴过廓如亭,来到十七孔桥上散步。
湖风徐徐吹来,有时带有残荷和荷叶的清香,沁人心脾。黄兴遥望沐浴在月光中的万寿山景色,不禁感慨地说:“当年那拉氏穷奢极欲,为建造这座名园,置国家命运于不顾,成为清廷自取灭亡的原因之一。今清廷虽已退位,但国家积弱,百废待兴,这振兴国家的责任,就落在我们肩上。现在同盟会已经改组,并改名国民党,晳子兄,你夙具爱国热忱,我所深知,希望你加入我党,共同负起这救国的重任!这就是我说‘我为你而来’的意思。”
杨度扶着石栏杆,凝望着湖水,这时转过脸来笑道:“你不是还要和我继续辩论吗?我们的辩论还没有结论呀!”
“事实已经有了结论,反清起义已经成功,共和已经实现,这就是结论。目前的迫切任务,是完成统一,发展经济,你也同意这一点。那为什么不加入我党共同奋斗呢?”
黄兴的态度既诚恳,又热情。杨度不禁怦然心动。他瞥一眼黄兴,又凝望湖水,水面反射的月光荡漾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他说:“克强兄,我们相交已久,你知道我不会说假话,我原是君主立宪派,现在民国成立,已经没有君主,但我的思想并没有完全转过弯来。因为我看到,民国一成立,反而闹得人心惶惶,好像一切都失去了主宰。北京发生兵变,立即蔓延到北方各地;你在南京,南京也发生兵变。全国各省,昨天宣布独立,今天废除独立,明天又宣布独立,这样扰扰攘攘,如何是个了局?中华民国的优越之处我没有看到,倒先看到了它带来的混乱局面。我没有放弃原来的思想,这样加入贵党,是对贵党不忠;一旦贵党与袁项城发生分歧,我如背弃袁项城,又是对袁项城不义。不忠不义,何以为人!这就是我不同意加入贵党的原因。”
黄兴朗声笑了起来,说道:“还是你的老脾气,你为什么不学学唐绍仪?”
“我知道,唐绍仪已经加入贵党,选他做国务总理,贵党支持他,袁项城也只好借重他作为沟通南北的桥梁。”杨度尽量想说得婉和一些,话到嘴边,却违反了他的意向:“不过,我不想学他,我还不想利用入党作为升官的捷径。”
“入党不是为了做官,这点正合我意。”黄兴点头说:“至于政见不同,也不妨加入我党,赵秉钧也加入我党,就是一个例子。”
黄兴用这话激励杨度,不料恰恰得到反效果。杨度知道特务头子赵秉钧,是奉袁世凯之命加入国民党充当奸细的,这是袁世凯的秘密。杨度是听到杨士琦无意中说出这一内情的。他这时又不便向黄兴明说,只冷冷一笑道:“我一不投机,二不说假话,三不做两面派,现在加入贵党,很难做到这三点。只有排除这些障碍,我才可以考虑这件事。”
这话没提赵秉钧是两面派,但听话听音,细心的人可以听出这一点,黄兴是勇猛的实干家,从不琢磨这些,他只为杨度的拒绝感到失望。
杨度注意到他的失望神情,心中老大不忍,正想找话解释,忽见附近芦苇丛中,刷刷刷地蹿出一群水鸟,浴着皓月的银辉,像一只一只银箭,飞向天空,越过湖面,向西飞去。接着,另一丛芦苇中又飞起一只孤雁,独自哀鸣数声,绕着湖面低飞。
两人目送群飞的水鸟,又听着孤雁的哀鸣,各揣着各的心事,谈话中断了。
这些天,孙中山为人题词,总写“天下为公”,黄兴为人题词,总写“南北一家”。孙中山说,他让出总统之后,要全力在全国建造铁路;黄兴说,他要功成身退,解甲归田。同时在京的宋教仁主张利用议会政治,抵制袁世凯的强权政治,但他也认为“总统非袁莫属”。同时在京的汪精卫,也标榜“不做官,不当议员”等等。他们拥戴袁世凯做总统,甚至还想拉袁世凯加入国民党。
袁世凯在下属面前,也有卸了装,暂时忘记表演的时候。他带着嘲弄的笑容告诉杨度说:“黄兴拉我加入他的党,他还代表孙中山和他本人向我表示,愿以党的领袖地位相让。晳子,你看我像个革命党吗?”说罢,开心地大笑。
杨度因道:“正要报告总统,克强也拉我入党呀。”
“那你就该加入呀,你们不是多年的老朋友吗?”袁世凯假惺惺地说。
“我不是朝秦暮楚的人,”杨度自我表白说,“要是总统加入,那我也加入。”
袁世凯摇头说:“不对,不对,大大的不对。你和我不一样,他们要我入党,是想用紧箍咒套我,我可受不了。而你,怕什么?加入嘛!”
杨度知道,袁世凯要他加入的话是不能当真的,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让老袁的思想钳制着自己的思想,这是他多少年后想起来都觉得脸红的。
袁世凯倒想起了什么,转而郑重地说:“你今天见到黄兴,代我告诉他,他们要是肯放弃政党政治,那我就加入他的党。”
这天,黄兴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举行告别宴会,杨度前去参加时,黄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诗笺,递给杨度,笑着说:“这是我近日赠给友人的一首诗,现在抄录下来移赠给你,晳子兄,请你教正呀!”
杨度接过一看,见是一首七律,诗是:
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千金结客浑闲事,一笑逢君正此时。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气是男儿。关山满目斜阳暮,匹马秋风何所之?
杨度连声说:“好诗,好诗!克强兄真是上马杀贼、下马草檄的英雄,诗中间我‘匹马秋风何所之?’是呵,我要‘何所之’呢?”他摇摇头,笑了,笑得有些凄然。
酒后,避开众人,杨度把袁世凯的话转告黄兴,黄兴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入党还有条件?真是……”他话没说完,转向杨度:“晳子兄,你是不是也有条件?”
“如果我也有和袁项城同样的条件,又怎么样?”杨度半真半假地笑着反问。
“那怕不是出自本意吧。”黄兴逼视着杨度的眼睛。
杨度略带歉意地说:“如果让我把话说到底,那咱们两套锣鼓一路敲,不也行嘛。”
显然,杨度也向袁世凯学到了一点手段,像袁世凯利用清廷压制革命党,又用革命党压制清廷一样,他也有意用革命党压制袁世凯,使他不在专制独裁的路上走得更远,同袁氏不同的是,他自以为这种压制,是从国家利益出发,也是从爱护袁氏出发。他是始终忠于袁氏的。
他和黄兴之间,像一方求爱却遭到拒绝,一方虽然拒绝却不是无情一样。杨度感到心里隐隐作痛,黄兴听了他的话也沉默不语。
黄兴离京之后,还是一直惦记着拉杨度入党的事。他是既爱党,又爱才,打电报给杨度,苦口婆心劝他入党,杨度这时正受袁世凯的宠信,大走红运,终于婉谢了黄兴。
他谢绝了黄兴,有时也感到自己似乎在走向堕落;但他环顾袁氏周围那批顽固,保守,猥琐的人物时,他又傲然自喜,自己并没有堕落,自己还是站在一个高峰上俯瞰着庸俗卑鄙的一切。
他和黄兴政见不同,但在人格上是互相尊重的,相互关系是真诚的。他对袁世凯是感恩的,一心依附的,但思想,品格,情操又和袁世凯有极大不同。不过,依附大树向上攀缘的藤蔓,到头来也难免要随着大树枝干的弯曲而弯曲。
他和黄兴两人从此再没有见面。
后来黄兴在上海病逝,杨度写了一副挽联悼念他: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纷驰,肝胆至今称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他和黄兴始终是肝胆相照的挚友。这挽联确是两人关系的实录。这是后话,这里不妨提前叙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