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姬很高兴,觉得哥哥还像小时候哥妹做游戏那样,没有拿架子。黄夫人觉得丈夫有失尊严,忙接过阿舒说:“阿舒,别和舅舅闹!”
杨度胸中蓦然唤起一种童年的感觉:天真烂漫的眼睛,看天真烂漫的世界,真实的表情,爽朗的笑声,没有猜忌,没有虚伪,没有装腔作势,没有钩心斗角,这和官场的人物关系是多么不同呵!
晚饭后,全家围着木炭盆坐着,炭火映红了每一张亲切的脸,一家人闲话着家常。
杨度问两个儿子留在长沙上学的情况。听了老太太和少姬介绍后,杨度说道:“要是他们成才,我就送他们到国外留学。我对政治也看够了,他们也不要学政治,还是学科学技术,争取科学救国吧!”
少姬总问这问那,并不断发表自己的见解。她用火钳拨着炭火说:“哥哥,你怎么这么相信袁大头?袁大头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呀!”
杨度对袁世凯也有自己的看法,但用这种轻蔑口吻谈论袁世凯,他听来像亵渎了神明似的,便微愠地白了少姬一眼说:“不要这样称呼他!不管怎样,他是个很有魄力很有作为的人,算得是个湘绮老师说的那种‘非常之人’!”
“恐怕是个奸雄吧,老百姓都这样说他呢。”少姬望着炭火,微笑着,似乎不愿刺伤哥哥的感情。她不再说“袁大头”了,继续问道:“哥哥你说,到底是孙中山做总统好,还是老袁做总统好?”
“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是谁能实现中国统一的问题。孙中山肯让总统,也是为实现国家统一。这是‘天下为公’的行为。国家必须统一,才能强盛。我担心的是,没有皇帝,将来的统一局面能不能维持下去!”
少姬说:“我没有研究,说不上来,可我知道,老百姓听说皇帝要退位,人心惶惶,认为从此要天下大乱呢。”
老太太插不上话,早已回房歇息,阿舒也睡在黄夫人的怀里了。夜深了,大家回房歇息,一宿无话。
早晨一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色世界,原来落了一夜的雪。雪有半尺多深,掩盖了无数通路上的坑坑洼洼,掩盖了无数阴谋和罪恶,也为袁世凯装点了新纪元的琼楼玉宇。
雪停了,屋瓦上树木上都披上厚厚的积雪。老王头在院子里扫雪,阿舒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少姬怕冻坏他,叫他回到屋里。他不肯,却又提醒妈妈要坐马车看猴去。少姬有意放纵孩子,说:“问舅舅去!”老太太说:“我第一次来北京,我也想逛逛北京城!”
有一家老小的共同要求,杨度只好叫人驾上马车,一道上街看热闹赏雪景。
阿舒第一次要坐这样的西式马车,在车前车后跑着,乐得拍着小手直跳。杨度不喜欢闷在车篷里,认为敞篷车更好。天有些冷,多加点衣服就是了。
驾辕的马躯体高大,拉长套的是一匹小马,都甩着尾巴,刨着蹶子,等待出发。全家搀扶着上了车。没有用马车夫,由老王头赶着,他的鞭梢一响,两匹马昂昂头,颈上的铜铃铛丁零丁零响,马车开始在雪地上奔跑。
阿舒穿一件青洋皱的小毛衣服,戴虎头帽,靠在老太太怀里。老太太穿一套酱色女袍,外穿缎面湖羊皮大氅。她身旁坐着少姬,少姬的衣着最别致,一身男子制服,短筒靴,外披红缎面狐坎短斗篷。坐在她们对面的是杨度夫妇。杨度穿一件青灰布面海龙袍子,戴阔边礼帽;黄夫人穿一件滩羊皮短袄,黑湖皱裙子。
马车飞驰着,杨度便向阿舒许愿:等天气好了,带他登长城逛十三陵……这是透露给全家一个讯息,也是为来京短期居住的少姬作出的安排。
马车经过的路上,有两个孩子在一片宽阔地上,堆了一个胖大臃肿的雪人。雪人肥头大耳,上唇还有墨染的八字胡,那副神气像谁呢?堆这样的雪人,是奉承还是嘲弄?
少姬嘴快,笑着说:“堆得不错,倒很像……”她把下半句的“袁大头”咽回去。
阿舒急着问:“妈,你说像什么?”
少姬反问他:“阿舒,你说像什么?”
阿舒想了想,说:“像狗熊,是吧?”
少姬疼爱地骂了一句:“瞎说,傻孩子!”
在街口上,果然看到耍猴的,正敲着小铜锣打场子。围观的人并不多,小孩子占了一大半。马车在场子外边停下来。观众不再看猴,都回过头来看马车上的阔人物,连那猴子也目不转睛地看那两匹马。
猴子颈上有条细链子,被人牵着;它穿着红袄,戴着绿小帽,不时搔搔痒,在雪地上捡起投来的果皮,塞在嘴里嚼着,又抬头望望马车。
耍猴的敲着小锣,指挥猴子表演。猴子在锣声中搬来小椅子,放在场子中央。它随着锣声,又拿来一顶小乌纱帽,把它戴在小绿帽上。耍猴的一记小锣,猴子晃动一下纱帽翅;又一记小锣,猴子坐到椅子上。又两记小锣,耍猴的用“娃娃腔”和小生腔的“新回龙腔”唱了起来。他又唱老生,又唱花脸,一句一腔,唱到“孤王酒醉桃花宫”一句时,猴子跳下椅子翻个跟斗,算是结束。
阿舒拍着小手笑。杨度却想到,常听到大街小巷有人哼唱“孤王酒醉桃花宫”这句唱词,这是名演员刘鸿升革新的一句唱腔,因此人们取笑说是“流(刘)行病”。这流行病不正暗示着一个“孤王”要倒下去,另一个什么“王”要进入“桃花宫”吗?
阿舒要下车继续看猴,少姬不答应。老太太说:“我们还到别处去玩呢,走吧!”阿舒不肯走,他要看猴看个饱。
杨度哄他:“阿舒,我们滑冰去,那才好玩哩!”
离开耍猴的,来到什刹海,马车在银锭桥畔停下来。
这里果然冰上有人滑冰,岸上有人看滑冰。
老王头从前座上跳下来,收拢马缰,把袖口笼在嘴上,呵呵冻僵的双手,笑问阿舒说:“叫舅舅带你坐坐拖床吧!”
阿舒得到启示,果见平滑如镜的冰面上,有一部拖床正飞一般向岸边滑来。
阿舒拉着舅舅的长袍下摆,仰着小脸直嚷:“舅舅,我坐那个!”
乘坐拖床,是当时北京冬季特有的滑冰活动。拖床像一张平面大床,床脚装有新月形钢条,床周围都有靠板,里面设软垫,恰好可以坐四个人。一个青年汉子在前面用绳子牵引,可在冰上往来如飞。
杨度请老太太坐拖床,老太太怕晕,不肯坐。阿舒着了急,拧麻花似的缠舅舅缠妈妈,一定要坐。黄夫人不敢擅自离开婆婆,便由老王头陪她们留在岸上,杨度和少姬带着阿舒走上拖床。
青年汉子穿着一种斧形靴底冰靴,手臂上挽着拴在拖床上的粗绳,开始滑动时是缓慢的吃力的;滑了几步,越滑越快,开始兜圈子,走8字形,还用各种动作牵引滑行,又是翻跟斗,又是金鸡独立,又是燕子掠水,不一而足。
少姬的脸颊冻得发红;阿舒也冻红了小手,杨度替他握着。
冰层在拖床下面嗞嗞地响着,空气寒冽而清新。人像在遍地琼瑶的广寒世界飞翔。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摆弄的陀螺,眼前的一切正在迅速变化旋转。
杨度下了拖床,眼前还在旋转。这时岸上有差官等着他,请他快到总理大臣官邸去。
石大人胡同一带,警卫森严,由官邸大门排到正厅,都是袁宫保的扈从队伍。
原来这时袁世凯正准备接受朝廷的退位诏书。
大厅正中摆着一张大条桌,条桌上放着一个紫檀雕花的大帖架。
到乾清宫接受退位诏书的外务大臣胡维德,民政大臣赵秉钧,陆军大臣王士珍,邮传大臣梁士诒等,坐着马车回来了。
袁世凯来到正厅,接受诏书的隆重仪式开始。
赵秉钧等站在上手,袁世凯站在下手。由胡维德捧着诏书递给袁世凯,袁世凯先恭敬地向诏书鞠躬,双手接过,再鞠一躬,随即将诏书打开,放到大帖架上陈列起来。
这种交接仪式,俨然像是把皇位交给了袁世凯,袁世凯也有这种庄严而尊贵的自我感觉。仪式结束,袁世凯满怀兴奋,退到后厅休息去了。
梁士诒笑向大家宣布:“奉袁宫保谕:改朝换代了,所有大臣、副大臣,暂时一律改称首领、副首领,等新官制颁布,再正式发表。”大家听了,明白是各就各职,换汤不换药,有人立即大声哗笑起来。
赵秉钧和梁士诒向杨度走来,赵秉钧半开玩笑地说:“副首领,晳子兄,现在开创了新时代,你可要大展宏图了。”
杨度也用玩笑的口吻回敬他们:“我算什么,大首领,智庵兄和燕孙兄,才是结束旧时代的功臣哩!”
赵秉钧听出语气带有调侃意味,向梁士诒眨眨眼,走开了。
大厅里三五成群:有人打听对皇室的优待条件;有人询问大总统上任的仪式问题;有人在闲谈中摸新内阁的底;有人口头答应拨款,却在心上核计对方能交付多少贿金……
那边有人大声宣布:“袁宫保正在后厅剪辫子!”
这成了特大新闻,立即有人低声议论,又有人奔走相告,有人连忙离开大厅也去剪辫子。
杨度觉得眼前一片混乱:忽而是肥头大耳的雪人映入眼帘,雪人又忽而变成仪态尊贵的袁宫保,忽而看到一群孩子看耍猴,忽而是庄严的大厅,忽而是冰上的拖床……他觉得一切还在眼前继续旋转。
)第十三节 拒入国民党
孙中山实践诺言,辞去临时总统职务;袁世凯粉墨登场,就任临时总统,只等国会召开走走过场,便可正式登上总统宝座了。
袁世凯邀请孙中山黄兴到北京开党政首脑建设会议,讨论民国成立以后一切应兴应革的问题。
孙中山,黄兴先后莅京。
杨度抱着极为兴奋的心情,到车站迎接黄兴。
前门车站人山人海,欢迎行列中,有袁氏政府官员,有各阶层人士,有退了位的皇家代表,也有自发欢迎的市民,都希望瞻仰一下这位革命元勋的风采英姿。
黄兴出现在车厢门口,他着黑色大礼服戴礼帽,比在南京时稍胖了些,浓黑的短髭剪得很整齐。杨度等人一同迎上去,亲切握手。
黄兴紧紧握住杨度的手,连连摇晃着说:“晳子,我这次是为会见袁项城而来,也是为你而来。”
“为我?”杨度微微一怔。
“是为你,你可不要慢待客人呀!”黄兴半开玩笑地说。
黄兴走出站口,士兵们向他举枪敬礼。
一辆金漆朱轮马车,等候在广场上。那是袁世凯自己乘坐的车,特派前来迎接黄兴以示郑重的。
黄兴在广场上,向欢迎人群讲了简短几句话,就走向马车。
杨度送他上车,见车内挂着加饰黄缎子的窗幔,椅垫也是织花黄缎子的。黄兴上了车,对站在车前的杨度笑着说:“我为了你来,是找你辩论来啦,我们在上海在东京的辩论,还没有结束呢!”
杨度笑答:“一定奉陪。中山先生日前来京,也对我说,‘我们的辩论还该继续呀!’现在你又来了,还真要展开一场舌战呢。”
黄兴笑着挥挥手,马车走动了。
黄兴在迎宾馆下榻,与日前已来北京的孙中山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