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腾”地站起来,跑到林默尘面前急急地说:“林默尘你听我说……”
林默尘做一个“暂停”的手势:“出去。”
“好!”
两人也不管班主任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就这样不知死活地离开了教室。
“去哪里?”
“天台。”
【2】
在没有同周清江交上朋友之前,林默尘常常一个人待在天台,那是他的“餐厅”及“午睡间”。
春日高中的午休时间是禁止学生随意外出的。大家都在学校餐厅里吃饭。菜品种类很多,质素也绝不逊于校外,所以大家也并无怨言。不过与之相对应的,价格亦是不菲。林默尘为了省钱,从来没有在里面吃过。每天中午,他都只会拎着一盒自制的便当上天台,也不管什么营养不营养,或者饭菜在一个上午过后是否早已冷却,就这样一份米饭、两个半点荤腥都没有的素菜,随便搭在一起,匆匆吃下,便是一餐。
他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周清江常常拉着他上食堂,大剌剌点一堆餐,并抢着付账。不过,林默尘从来没让他请过,每次都坚持AA。几次下来,他的钱包便受不了了,为了保证母亲方然在医院的各种费用不断档,他不得不想尽各种借口来拒绝周清江的邀约。
可惜迟钝而黏人的周清江不明就里热情过头,就是扭着林默尘不放,搞得对方哭笑不得。林默尘托词说其实我是素食主义者并且习惯自己带便当,他就觍着脸说其实自己也是,并在第二天真的带来。无奈之下,林只好带他上了天台。饭盒盖一打开,林默尘的盒子里只有青菜豆腐,而周清江的盒子里,却依然是大鱼大肉。他傻眼了,因为他真的以为林默尘说笑。
什么呀,我们还年轻好不好,要长身体的,怎么、怎么可以不吃肉呢?
周清江在心底难以置信地呐喊,看着身旁人从容不迫地吃着那一点味道也没有的豆腐与青菜,简直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真的素食主义者吗?我才不信!
春日高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学,但这里的孩子同别处在本质上没有两样。攀比之风永远盛行。只是除却最新款的手机,他们还非常在意每次考试的成绩。因为平时大家都统一穿着校服,于是奢华就体现在细节上。比如,上千元的纪念版球鞋、名牌背包,或者最新型的电子辞典。学生们在繁重的课业之外,关注的依然是“流行”与“八卦”。
林默尘在校内是少数的不穿戴名牌、没有自己的自行车、不关心八卦,甚至不在学校餐厅吃饭的那一小撮人之一。在一大群用着名牌背包、骑着昂贵山地车、每三个月换一部手机的男生里,他异常好认——即使他从来只穿校服的白衬衫,人群里向来不发一言,但那鹤立鸡群的姿态与冷漠自恃的气质却还是难以掩饰,就这样轻易地将他与周围千篇一律的孩子分隔开来。
旁人未必喜欢他,但却难以否认他的魅力。那种感觉就像捕捉夜空中的萤火虫,就算好不容易把它们抓起来握在手中,那些荧荧发光的小生物也会巧妙地从我们指缝中溜走。而那些难以克制的对林默尘的窥视欲及关注心,就是永远飞舞在他们心中的秘之萤火。
林默尘在他们眼中是怪人,是另类,是让人忍不住生气的存在。因为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是骄傲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拿本班的男生来说,除了周清江,没有人想要去接近他,于是在他们最初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人用讥诮的语气对周清江说,哟,听说你在扶贫呐?
含沙射影的讽刺与嘲笑,令人尴尬,但好在林默尘并不在意。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他曾经全有,这并不可能是构成他嫉妒或者恼羞成怒的原因。相反,他觉得奇怪的是周清江,为何非要死气白赖同自己做朋友?
为了消除自己同林默尘的差异性,周清江甚至也开始尝试吃素。虽然每天晚上回家以后都像饿狼一样扫荡家里的所有肉类,但中午同林默尘一起吃饭的时候,却还是会强忍着内心的苦痛嚼着青菜豆腐。而那表面若无其事地吃着一口又一口,但转脸就难受得鼻子眼睛都皱到一块儿的表情,也总是令林默尘感到忍俊不禁。
往事的碎片自从林默尘一踏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所后,就好似逆袭的风雪一般一一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与周清江之间的羁绊。可是现在看来,一切也将在这里写下完结篇。
“林默尘对不起啊,有关我爸硬要把我弄到法国去的事我没有同你说。但你不要多心,我不说只是因为我以为自己能够搞定,我根本不想走!一直以来装傻充愣打着太极也就过了,可真没想到他会突然给我来这么一招!太卑鄙了,还真是无奸不商!连自己的儿子都算计……”
看着他翻飞的嘴唇,林默尘有一刹那的恍惚,忍不住想要问自己,他真的认识他吗?
如果是,自己为什么连好友是本市名流、博胜公司的总裁周亚明的儿子这件事都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大意,还是他太会伪装呢?
父母在哪里工作、住址位于本市的哪个小区、家里有没有养宠物……这些与那些,从不在他俩的话题范围之内。林默尘自己很避忌这些,所以也不会三八地去问周清江。可是,班上同学的反应,明显也是刚才得知,那么也就证明,其实他也一直在刻意隐瞒着这些。
为什么呢?
注意到林默尘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玩味及戒备,迟钝如周清江,也不得不终止自己单方面地陈述,转而询问:“你怎么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意图握住林默尘的肩膀,可是手还没有伸过去,就被对方利落地拍打了下来。
“别碰我。”
经由瞳孔反射至视神经里的是另一个林默尘,是他刚刚与之相识、无论面对谁都竖着满身戒备的刺猬少年林默尘。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隔离感,令周清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到底怎么了嘛?我不是已经道歉了么?我……”
“不用和我扯这个,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我只想好好地再跟你确定一下,你和周亚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父子啊。”
“那为什么,从来不曾听你说?”
【3】
第二天周清江果然没有再来。但学校里有关他的讨论却在火热进行中。由八卦之心催生出来的信息收集力是无穷的。周清江本身、以及他的家庭背景,还有过去就读的学校等等信息,都好像洋葱一样被人们一层一层地“剥”了出来。
原来他妈妈是一个画家,现在巴黎。
原来他从小学画,拿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奖。
原来他以前住在邻市,是因为考进春日高中以后才搬了过来。
原来……
“啧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搬家跟玩儿似的,说走就走。你说他是为了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啊?”
“咱们学校有名呗,升学率又高,特意考过来的人不是很多么?”
“可是像周清江家里那么有钱,还稀罕这个呀?你不记得他爸那天说要把他送到法国去吗?”
“对噢!现在学校也不来了。莫非……已经走了?”
“谁知道……你有胆子就问老班呗!”
“她知道个P!”
“嘿,难说——你没见那天她同周清江老爸一副很熟的样子?”
“那是她一头热吧?说难听点就是巴结!”
“哈哈,这也不奇怪,有钱人谁不想认识呢?”
“就是,就好像……”
“嗯?”
“哎哟,你知道的……”
“噢,对,呵呵……”
原本一直盘踞在教室一角如同厕所里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的窃窃私语,在到达一个临界点时,以一阵促狭而意味深长的笑声戛然而止。在这之前他们一直将音量控制在一种微妙的、看似旁若无人,但又总是恰好能让在旁人无意听到的程度上。其意如何,林默尘心下再明白不过。
这些天来,不断有人带着虚伪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同他搭话,意图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什么。可惜的是,这都不可能得逞。几个软钉子碰过以后,他们不再白费工夫,但同时,却也不想林默尘太“嚣张”。
这些人是苍蝇么?林默尘在心底问自己。微微侧头瞥一眼,只见那两人一脸“我就是激你怎样”的笑容,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恶心。想要掀桌大骂,或者直接打一架,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若果如此,才真是正中他们下怀吧。
嘴角弯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林默尘突然“噌”地站起。身后的两只苍蝇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噤声。
少年在心底连连冷哼,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他故意从旁经过,采集到那两人一瞬间因心虚而断拍的心跳,随后微笑转身,朝教室门外走去——
“啊!”
不是拐角,也能撞到人。林默尘真不知该佩服自己还是对方。
“对不起!”
“怎么是你?”
他所认识的女生当中,冒失如此的,除却苏珮,不会再有其他人。自从上次玉山公园的莫名打架事件之后,他们很奇异地就没有再碰过面,于是有些事情也便不了了之。说起来,他应该还欠她一个解释的吧,难道今天就是来算账的吗?
为了准高考生们能够安心备考,同时也是方便管理,校方特地把他们整个高三年级调到这个校园最安静的东南角落的旧楼里上课。十个班,分别安排在五层楼。林默尘在三楼,而苏珮在一楼。换言之,她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路过。
“我找你有事嘛……”
苏珮揉着鼻子,内心暗暗叫苦,早知道有这么一撞,她就不该一直犹豫徘徊在门口,直接敲门叫他就好了。
“什么事?”
“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放学之后详谈就这样我等你!”
也不等对方回答,女生逗号也不打一个,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就跟兔子一样跑了。林默尘愣在原地,一脸茫然。上课铃见缝插针一样响起来,盖过他内心有如暴雨倾盆一般的混乱频率。
那节课后来上了一些什么,他也不记得,忽然发下卷子来,他也只是木然地接过。没写几个字,笔尖“吧嗒”一声就断了。
大概一辈子没对“放学”抱有如此复杂的情绪。林默尘的全身仿佛都裹上了一层不自然的躁郁感,像黏湿的汗水一般黏在皮肤上,令人难受又讨厌。他摔了笔,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你TM心虚个屁啊?
她要和他说的东西,他好像隐约已经猜到了。可就是因为如此,才越发焦躁不安吧。
时间不曾理会任何情绪,该来的始终会来。头发永远四六分的地理老师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说“收卷”,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将每一沓里翘起来的卷子边角一一理顺压平。每次都是这样,那种无聊的、几乎强迫症一般的完美主义,令所有的学生想要抓狂。想要冲上去撕烂所有卷子,然后再将他踢倒在角落的欲望呐喊,在他们心底简直已经排山倒海。但现实是,学生们还是都强忍着,咬着嘴唇紧张地看着他,直到那香肠一般肥厚的两瓣嘴唇张开,吐出那令人期待已久的“好吧,下课”,顷刻便作鸟兽散。
春日高中的老师喜欢拖堂,其中以林默尘班上的那些尤甚。大抵是因为他们是重点班,校方施加下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林默尘磨磨蹭蹭地走出教学楼。这时的校园已经变得很安静。苏珮在向晚的太阳底下站着等他,全身像是覆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听到他的脚步身,就微笑着转过身来,然后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那个笑里融化了。
一颗心怦然而动,那样的细微及突然的情愫,难以言喻,就好似洁白的栀子花苞在月下悄然裂开,有着迫人心弦却又令人不敢逼视的美。于是他别过脸,欲盖弥彰就把手放在鼻子下面。
“哎哎,林默尘,这边!”
女孩的头顶浮起大大的问号,不明白男生为何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两秒又别过脸。于是傻子一样挥手大声叫起来。
林默尘干咳两声,好不容易抚平了内心的褶皱,于是板着一张扑克脸,又回转面孔,没好气地说:“看到了,我又没瞎。”
能“吐槽”,那就证明一切如常。被他这么一说,苏珮反倒放下心来。林默尘不就这样嘛,永远的毒舌加面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般人面对他,确实难以招架。寻遍全城,大抵也只有一个周清江,能在嬉笑怒骂之间化解尴尬,并奇异地与之一唱一和,形成一种有些古怪、却又和谐无比的黑色幽默。
一想到这里,就又忍不住叹气。如果她没记错,周清江已经快一个礼拜没有来学校了吧。而据说,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林默尘,对此表现得异常淡漠。
按照旁人的逻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周清江去了哪里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林默尘应该知晓。原因无他,只因两个男生的要好程度,有目共睹。也就是因为这样,林默尘对此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讳莫如深”,才尤其令人感觉可疑。所有人都这样想,可却没有人敢去问,除了——
他眼前的这个人。
“你和周清江,是不是吵架了?”
【4】
“妈的臭老头!”
时间大概是晚上七点半。纵然天光不如盛夏时节长,但总要到差不多这个时候,天才会完全黑下来。之所以会说是大概,是因为他现在待的这间房里,已经连任何一个能够显示时间的东西都没有。
说起来也好笑。周清江那天回家以后,与周亚明大吵一架,接着赌气冲进房里说再也不出来。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周亚明二话不说踹开门,然后缴走周清江一切可能与外界联系的东西,接着大门一摔,将之反锁,那你就不要出去。
他发了狠,公司也不去,每天在客厅里用电脑连线开视频会议。到了餐点开门给儿子送吃的。彼此横眉冷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周清江纵然气急攻心,也不至于和自己老爸打架。末了后悔不迭,忍不住骂自己,这不是正中周亚明这只老狐狸下怀吗?他巴不得自己不乱跑呢,就这样一直软禁到签证下来,然后直接押自己上飞机。
在自己家里体验被收监的感觉,周清江憋屈得想一口浊血喷在周亚明脸上。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法国?”
“你为什么非要我去法国?”
在长久的沉默对抗里,如果有对话,那么也只可能是这两句。彼此都无法说出足以折服对方的理由,或者说,根本说不出。
不是没有,而是说不出,就像一根刺,生生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礼拜。周日,百无聊赖的周清江戴着耳机有气无力地翻着一本体育杂志,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听歌还是看书。切歌的瞬间,他好像听到了苏珮说话的声音!
“叔叔,我和周清江真的是同学啦。前阵子借了他的PSP,一直还没有还。他过阵子不是要去法国了吗,于是我赶紧给送来了。这么贵的东西,我不可能借了不还吧……”
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女生在门外说的事。可是,周亚明好像却说:“噢,PSP吗?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
天!有没有搞错!
周清江一个踉跄,左脸顺着门板磨下去,火辣辣地痛。强烈的怒意瞬间冲击上脑,令他无法自持。他站起来,开始疯狂地踹门:“臭老头!我要见苏珮!放她进来!不然……不然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也不知人体潜能自怒意开发,还是因为之前就被周亚明踢过,眼前这扇门已经很脆弱了,没挨两脚,居然就真的裂了开来。
苏珮目瞪口呆,大抵是从未见过周清江如此这般脸红脖子粗、好像随时会跳起来与人拼命的样子。
他总是潇洒的,随性的,从来只爱在眼底藏一抹意义难名的笑看别人着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清江远比身边许多人世故成熟——至少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可讽刺的是,若果发生什么,自己却依然茫然无助得像一个小孩。假想中固若金汤的心理防卫,就像是海边的沙堡,经不起真正的猛烈,现实的大浪一打,就这样懊恼悲愤地溃散成灰了。
他别无他法,他觉得自己早就该这样了,就算这样突然的爆裂只能称做“恼羞成怒”,那也比一动不动躺在周亚明的砧板上等死好。
他本就不应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