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尘愣了,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又痒又麻,感觉复杂,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感动。完全没有想过周清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他只是因为自己态度不好而感到委屈而已,何曾料到他忧虑的东西会有这么多。周清江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没有正形、神神叨叨、有点恶趣味也有点小聪明,感觉像是一只小狐狸般古灵精怪男生。黏人,开玩笑时不知轻重,一度令众人误会他同自己有点什么。但林默尘晓得,他不过是贪好玩而已。认识他这么久,知道他喜欢同小MM哈拉、在S市内到处找好吃的东西、打游戏、看动漫,其他还有什么?没有了吧?这些特质,同周围那些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男孩子别无二致。
神经大条如周清江,难道不是只对美少女以及美食才有着敏锐触感的吗?
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左手下意识地握紧又松开,想要辩白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地吞了下去。
要换在从前,他一定会皱着眉头一脸厌恶地说,关你什么事?可面对眼前的周清江,他知道自己不能。
看穿林默尘心中的犹疑与欲言又止。周清江无奈地笑了。他也是一时脑抽,才忍不住说这些。林默尘的脾气,自己还不了解么?
长久以来的林默尘,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脾气的男生。他厌倦一切麻烦,冷淡又疏离。一方面是对外界的不耐烦及不关心,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的一种下意识。周清江清楚地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这些,不是抱怨更不是斥责。他只是想告诉林默尘,不要再活得那么累了。
他从一开始认定他做朋友,就想要帮助他改变他。以前他对自己说慢慢来,可是现在……没时间了。
不忍林默尘尴尬,于是周清江又“破愁为笑”,收起哀怨脸故作活泼地拍了对方一掌,然后道:“吓一跳了吧?嘿嘿,你看少爷我演起苦情戏来是不是也很有一手?安啦,我知道你有苦衷。你这人就是心机重。实在说不出我也不勉强。虽然这话说起来挺肉麻的,但我还是想强调一下,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明白?”
沉默。气氛并未像他所希望那般迅速地随之缓解。林默尘低了头,刘海垂下来,将所有的眼神与表情遮盖在发丝所造成的阴影之后。从周清江的角度,基本上只看得到他的下颚——唇角咬得死死的,好像有一点难过又好像用力在忍耐着什么——不是吧?难道是自己话说太多弄巧成拙惹恼了他吗?
正在周清江感觉忐忑不安手足无措之时,林默尘却突然发出类似吹胀的纸袋炸裂般的奇怪声响,仔细一看,他居然在忍笑,且夸张到眼泪都快流出来:“噗——你煽了那么久的情,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好笑吧?”
巨大的反差令周清江瞠目结舌,被耍的感觉汹涌而至。他又羞又恼,立时就变“乌青黑线脸”,怒道:“什么嘛!有那么好笑吗?我说真的诶!你居然如此践踏我的真心!”
眼看他就要暴走,为了人身安全,林默尘不得不憋住笑讨饶稳住他:“没、没有说不相信你啊……只是,真的很想笑嘛!”
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欠扁,但林默尘句句都是实话。但他最初听到周清江那么一番突如其来又可歌可泣的“指控”时,的确是震惊的、尴尬的,但同时,又奇异地感觉到了温暖。那种热力自左心房缓缓流出,迅速占领了他全身。看着好友克制而悲伤的脸,他真的很想说点什么来表明自己的真心,但,却木讷于言。
没想到周清江看他一脸难以名状的歉疚,居然会误以为自己逼他太紧,忙不迭地开玩笑缓和气氛。这样一来,实在是很想笑,但又觉得不好,于是只好死命憋着。
当然,他失败了。他就这样无法抑制地在周清江面前哈哈大笑起来。可是,是真的因为开心。他实在喜悦并讶异,自己在周清江心里,竟然有着如此重位。
“都说了不许笑啦!你也不怕脸抽筋!……好啦我还有其他事情问你啦!别笑啦别笑啦!”对于林默尘对自己的真心难以自制(抑扬顿挫地重读)堂而皇之(还是抑扬顿挫地重读)毫无道理(依旧抑扬顿挫地重读)的“嘲笑”,周清江没有办法制止,只好采取主动出击转移话题的方式,意图自保。他说:“你和珮珮,到底怎么了?”
果然,一说到苏珮,林默尘马上就笑不出来了。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答非所问:“你不是已经同她联系过了么。”
“可是她什么都不讲,只叫我来问你。怎么?‘坦白计划’失败了?”
“噢,是吧。”
他好像在回答他又好像没有。模棱两可的句子令人不快。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再逼问的必要,周清江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谁还看不出来么?他在意的是林默尘接下来的做法,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吧?
远处飞来一只孤单的鸟,辨不出品种,只记得那一声清嘹的鸣叫。天空蓝得那么耀眼,像是倒悬的海洋,这么纯粹的色彩里怎么容得下一丝悲伤。
很多年后是否想起当时情景依旧会内心微微泛起苦涩。因为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那么寥落,就像行走在沙漠。
林默尘与周清江不会知道,苏珮就默默地站在离他们大概两棵树以外的回廊上,远远地看着。翠绿的爬山虎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的身影。
她路过的时候他俩刚刚站起来。她看了一会儿,大致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想要参与但最终还是放弃。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令她感觉难以呼吸。
转身——像是背道而驰的行星。这依然是属于他俩的天空,但不是同频的轨迹。
【Chapter 5】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或者证明自己的正确,他几乎不惜饮鸩止渴……
【1】
七月流火,八月烁金,九月天高人浮躁。
印象中,假期总是飞快地结束。西瓜还没有吃够,新品种冰淇淋还没有尝遍,皮肤也还未在游泳池边晒黑,每天撕一张的日历就已经在不经意间就翻到九月了。校园里重新恢复喧嚣。一个假期过后,绯闻变得不再新鲜。林默尘他们也正式升入高三。备考模式全开。生活的主旋律除了“做测验”与“听老师讲解”再无其他。在春日高中这种视升学率为生命的学校,这种情况更是猛烈。开学第一周过后就针对一年后的高考进行了一次正式的模拟考试。老师们像阎王手下的判官一般板着脸批改试卷,学生们个个在底下像待审的小鬼般战战兢兢。红色叉叉飞满天,扣分扣得人胆战心惊,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一发,彻底震慑住了那帮之前还玩得不知自己名姓的小崽子们。大家为了考大学的事而焦头烂额,也确实没了探究八卦的兴致。
苏珮重回高三(3)班,除却蔺典典还隐隐对她有着挥之不去的敌意,其他人都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再去配合她搞什么孤立。苏珮就像一滴水滴重新流入大海,自然而平静。只是,偶尔在走廊上无意碰见林默尘时,周围人看他俩的眼光还是会有一点不一样。
像是一滴石蕊落入了酸性的溶液里,泛出尴尬的红。明明二十米开外就看见彼此,心脏在每一步的前进中都逐渐提高着跳动的频率,面上却偏偏还得故作无所谓,甚至,视而不见。
一条四十米左右的走廊,就在这击鼓一般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变得无比漫长。
时间慢得仿似静止。原本平淡无奇的空气都好似被注入了奇怪的阻力,令人寸步难行。擦肩而过的瞬间,心脏停顿,彼此就这样直行直过地走过去。
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好似彼此原本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陌生得如此刻意。
厚重的失落感像冬天早晨的雾一般弥漫开来,令苏珮奇异地感觉寒冷。血液都好似冰封。在这之前,她猜想过、担心过、期待过,可种种设想到头来一个也没发生。
林默尘比她想象中更冷漠。也许她是有一些生气,但在这许多天来早已消弭无几。她现在反倒很想听听他的解释,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清江当然是同林默尘走在一起的。在远远地看见苏珮以后,就欢快地想要打招呼。没想到林默尘狠狠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不到十秒的时间,三人擦肩而过。周清江气得跳脚,掐着林默尘的脸说你到底想怎样。后者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啦。
其实他也只是因为心虚所以无法自然,表现在外就是拒人千里的冷漠。毕竟这个事情弄得太尴尬,而他又是那么一个被动消极的人,之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主动出击的那一次失了败,想要再重来,就不可能会是太容易的事。
就这样一直拖,直到那天……
“哎,你说这上课铃都敲过十五分钟了,怎么老吴还没来?”
“是呀,确实有点奇怪。她从来不迟到的。而且这节是班会诶,她更没道理缺席的啊。”
“就是就是,这情况不正常啊,要不要叫班长去办公室看看啊?”
“五分钟之前张可凡已经过去了,应该没事吧……”
这一日依旧是平常的一日。2008年9月23日,秋分。按农历来讲,“立秋”是秋季的开始,到“霜降”为秋季终止,而“秋分”正好是从立秋到霜降90天的一半。太阳在这一天到达黄经180度,直射地球赤道,因此从这一天开始一日之内二十四小时昼夜均分,各十二小时;全球无极昼极夜现象。秋分之后,北极附近极夜范围渐大,南极附近极昼范围渐大……
在大家忍不住七嘴八舌开始讨论起班主任令人感到意外而蹊跷的迟到问题时,林默尘正在安静地看地理书解闷。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划分,他一向有一种莫名的敏感。于是看到这一段时,他掏出手机上的万年历一查,果然是今天。
按照书上的说法,秋天都已经过了一半了吗?可为什么天气依然这么热,而他整个人的身心状态,都还停留在夏天呢?
一般而言,南方的气候由这气节起才始入秋。而入秋以后,还会有一段特别热的时期,那就是俗称的“秋老虎”了。温度的居高不下给人一种错觉,好似夏天还在身边。
关于这一点,周清江有着一个更加浪漫而有趣的说法,那就是:如果故事没有结束,那么夏天是不会过去的。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
想到这里,又回头看了看离自己三排之外左下方的位置——周清江还是不在。
听人说他是在快要上课的时候被叫去办公室的,具体原因不明。而那时林默尘上厕所去了,于是也便一无所知。不过,好像是班主任叫他过去的?
因为不确定,于是想再问问。刚想扯起嗓子把问题吼过去呢(知情人士在教室的另一边),就看见周清江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什么都不说,就捏着拳头坐在自己位置上,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盛怒表情。
紧接着,又有一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跟着班主任吴老师走了进来。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保养得很好,面上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骄矜。
并不难猜测他的身份。因为那同周清江如出一辙的俊朗轮廓就已经足够明显。只是,他跑这一趟,意欲为何呢?而周清江的反应又偏偏这样奇怪。
原本因班主任的出现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教室又不由得开始响起一阵窃窃的私语。有关注时事与财经、立志考金融系的同学看着他觉得眼熟,想了半天,脑海中冒出一个吓死人的名字。难以置信地掏出财经周刊的封面比对,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于是颤抖的声线难掩激动,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这不是周亚明吗?”
“谁?”周围的人好奇的问。
“你看这个!”他把杂志递过去。
“自主创业的传奇……博胜公司总裁专访?啊!同一个人嘛!”
……
学生们的目光由疑惑转为艳羡与崇拜。周清江察觉到周围的变化,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把手掌用力地撑在课桌的桌沿上,指节泛白,好像忍耐得很是辛苦。而他望向讲台那个方向的目光亦是那样怨怒。
班主任老吴扶了扶她那副名贵的金丝边眼镜,拍拍讲台正色道:“好了好了,大家安静。”接着,又侧过脸恭敬而友好地对周亚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男人礼貌地颔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含蓄而倨傲的。他站到讲台上,从容而冷静,强大的气场发散开来,令人不由得感觉被震慑。像是很多次主持公司会议一般,他以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宣布:“同学们好。首先,请允许我自报家门,我是周清江的父亲周亚明。这次来,是专程想对同学们说一声谢谢的,感谢你们平时在学校对周清江友好帮助——他下个月就将去到法国了,并会在那边继续升学。非常遗憾,但我想他肯定不会轻易忘记各位。”
“我不会走的,你这么做没有用,你不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
周亚明自我而投入的演讲正说到激昂的地方,周清江的反调也适时地唱起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难堪。但他并不以为然。周亚明是何许人也?他今天既然来了,即是打定主意把事做绝。周清江之前无视过他太多次。他这个儿子太擅长装傻充愣打太极。于是送他出国的事拖了那么久。
周亚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据他所知,尹洛薇在法国已经开始同某人约会。他非常需要周清江同他站在同一阵线上,但,他又无法坦然地将事情的原委告知——这有关一个男人作为父亲应该维持的威严。
“你知道吗,周清江。”男人的嘴角弯出一条嘲弄的弧度,“本来我打算在你走之前开一个大party,邀请你所有的朋友。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并不需要。”笑意缓缓地扬起,又迅速落下,“转学手续我会派人帮你弄好,你明天就不用来了,在家好好反省一下吧。你以为你才三岁吗,别以为赖在地上打滚大人就拿你没办法。”
“扑哧——”教室里有人忍不住发出嗤笑,旁人听见了马上偷偷捅他一下。可不到两秒,两个人却都齐齐笑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被周亚明最后一句给逗乐了,盯着周清江笑得促狭,好像真的亲眼目睹了对方三岁时为了得到一个奥特曼的模型而躺在玩具店门口打滚的样子。
男生的脸因愤怒与羞赧而涨红。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老爸是来真的了。父子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噼里啪啦”爆出火花。
“好了,就这样吧。同学们再见。真不好意思,吴老师,耽误你宝贵的上课时间了。”周亚明迅速地了结了战斗,微笑着从容退场,在教室门口与班主任握手道别。
而后者客气而殷勤地坚持要送前者出去,于是两人一同离开。眼看他俩的身影消失于走廊拐角,高三五班立马炸开了锅——
“周清江的爸爸好凶噢!”
“是啊,当着我们的面爆料,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看得出是一个狠角色。”
“那是,不然怎么做到上市公司总裁的?”
“但,在这里同儿子吵,多少有失风度吧……”
“哎,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他们两父子是怎么搞的呢……”
……
一时间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跑到他面前说:“行啊周少,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你爸爸原来是如此NB的人物,真是吓我们一跳。那你以后会继承‘博胜’么?……哥几个以后跟着你混成么?”
那个时候,他觉得所有“嗡嗡嗡”的声音都好像变成了虫子似的,蜂拥着钻进自己的耳朵眼里,搅得他心烦意乱。本以为装聋不理他就算了,没想到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好事者BALABALA自说自话了一阵以后,又传球一样把话头抛给了别人:“哎,林默尘,你同周清江这么好,那他爸是周亚明以及他要去法国的事你肯定都早就知道吧?”
“我不知道。”
霎时心惊,如梦初醒。眼瞳里映射出林默尘那张漠然决绝得如同冰雕一般的脸。周清江这才意识到,如何安抚好他,才是眼下自己最需要马上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