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面相觑。
苏珮的下巴掉下来,愣是扶不回原位。她是真正吃惊:难道,自己走错门了么?这里不可能是监狱啊!
面对儿子的难堪,周亚明毫不掩饰地扬起悲悯而倨傲的嘲笑。不过他也很高兴,周清江到底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孩子。比起他自以为是的圆滑成熟,还是这样看起来更可爱一点。
周亚明这样想着,同时侧过身,让站在门外的苏珮走了进来。随之,自己换鞋走了出去。
他踏出门外,道:“你们聊。毕竟今后,可能也很难再有机会。”
周清江握紧拳头,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眼看周亚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谙知所有的笃定消失在了门后。
“吧嗒”,防盗门被他带过,发出一句短促的叹息,就像一句结语,中断了一场荒谬的剑拔弩张。偌大的房间里终于只剩周清江与苏珮两个。少年的怒气逐渐冷却,眼神像是暴风雨过后好不容易开始放晴的海洋。
有半分钟的冷场。“那个……”苏珮怯生生地打破沉默,“你的头发好像鸟窝……而且,T-shirt穿反了……”
“哇咧?真的假的?”手忙脚乱地冲进离自己最近的镜子,细细地看,自己印堂发黑、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怎么看怎么像刚被放出来。“闪闪星人”陡然变“少年犯”,周清江内心的羞愤简直能做燃料发射一颗卫星:“我靠!臭老头!害我出丑!”
他“嗒嗒嗒”跑过去,又“嗒嗒嗒”跑过来。想回房间换衣服,但是门破了关不上。好在房间里本身带有卫生间,于是躲了进去。试问自己何时这么狼狈过?气死人!
紧绷的气氛却也因此而得到缓和,令人稍感放松。
“好了!”
十分钟后,少年“焕然一新”地亮相。他倚在破门旁边,模仿时下最受欢迎的小津深明,摆了一个故作忧郁的pose,然后压低声线轻轻地问:“怎么样?”
苏珮苦笑着垂下眼帘,内心的酸涩难以言喻。说实在的她真没想到,周清江后来之所以没有再来学校,居然会是因为被自己的父亲关了起来!
太多自己并不了解的内情,就像一个可怕的黑洞,无法探究,不能探究。因为可能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被牵连。林默尘对她透露的那些,已经令她难以消化了,可是她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
“哎,怎么不说话啊?”察觉到女生的异样,周清江也觉得别扭,“是不是你家亲戚来看你,所以你肚子痛?啊啊啊啊!我这里可没有红糖水或者卫生巾这种东西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看着男生自顾自地抱头大叫,一脸苦恼,说得好像跟真的一样,苏珮额角青筋暴突,恨不得一平底锅敲死他!
“你正经点好不好!”
羞怯如苏珮,居然也有小绵羊变大灰狼的时候,周清江在心底苦笑,看来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好吧……我错了。你说吧。”
他用一个祈使句,而不是疑问句。谁说他没心没肺?实际上他不比林默尘更敏锐。周清江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表剔透。苏珮会特地跑来找他,肯定有原因,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不问,只是想印证,想知道她即将说出来的,是否同他内心所猜想,一样。
女生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将心跳控制在正常标准,然后,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林默尘闹翻了?”
“屁咧!是他莫名其妙好不好?”一提到林默尘,周清江就难以保持冷静,“那天在天台,他问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我老爸。我就说,因为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啊。他是他,我是我,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说完以后,他的反应就变得很奇怪。我去拉他,还被甩开!”
“甩开?”
“他打掉了我的手,然后祝我一路顺风。要死了!我根本不想走好不好?”
“然后呢?没有再说其他的了?”
“我倒是想啊!可还没等我问清楚,老班就亲自上来逮我们了……KAO啊!我道歉了好不好……我也不是故意想要隐瞒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自己都觉得身为周亚明的儿子真的很烦!”
少年好不容易平息下的怨念又如同死灰复燃,“腾”地扬起来,又瞬间落下,那样无力。
“你和你老爸关系不好?”
“可以这么说。”
“那么关于他或者他生意上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没有兴趣。哎,你问这个干什么?”
“噢。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林默尘会同你翻脸。”
“为什么?”
“不急,你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林国栋你认识或者听说过么?”
“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怎么了?”
“他是林默尘的爸爸。”
“啥?可……同我有关系?”
“同你没关系,但同你父亲有关系。”
苏珮打开随身带的小包包,从中掏出了一张旧报纸:“这是我在学校图书馆过期报刊区里找到的。”
“什么东西?”
少年疑惑地接过来,上面用很大的版面登载的是有关本市一名检察官被判入狱的新闻。报道图文并茂,而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那么那么面熟。
“他就是林国栋。”
像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在周亚明出现的时候,终于被掀开了盖子。周清江觉得有些恍惚,他隐约明白,自己手里捏着的这张薄薄的纸片上的内容,就是所有纠葛的关键。
这条伤痕藏在林默尘心底多年,不曾愈合,但好歹也算结痂。但在周亚明上讲台的那一刻,骤然裂开,脓血流出来,依然是令人止不住颤抖地痛。心脏部位仿佛被人洞开,震惊得无以复加。太多的情绪自胃部翻涌,令他难以自持,他差一点就冲上台去,问:“你为什么不替我爸爸作证?”
“你还记得他上次在玉山公园跟人打架吧?当时对方骂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后来林默尘告诉我,因为那人说他是贪污犯的儿子。”
“于是打起来?”
“嗯。”
少年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丢下报纸,往门外跑。
“你去哪里?”苏珮被他吓了一跳。
“去找他啊!事情肯定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个样子。”
“你听我说完。”女生摇头,“其实这都不是重点。”
“那么?”他疑惑了。
林默尘说,你知道吗。那一刹那,他眼中的忧伤黑如金墨,我从小就当我爸是偶像,他没有也不可能会做什么贪污渎职之类的事情。
其实真相远比想象中简单。不过是因为他爸爸太讲原则而得罪了人,于是被视为了眼中钉,最后设了陷阱将之除名。林国栋不断地上诉,案子拖了四年,一度陷入胶着。在这期间,林默尘与帮着自己爸爸试图翻案的叔叔们一起整理资料,于是对整个案子的进展非常熟悉。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关键的突破口——
“那就是你爸爸。”苏珮的手心冒出虚汗,口中像是噙了一块木头,吞吐那么艰涩,“据说,只要你爸爸同意出庭作证,那么林叔叔就有很大机会可以翻案。可是……”
“他拒绝了,对吗?”
“是。”
周清江对自己父亲周亚明的了解,比他料想中更多得多。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周亚明拒绝这个请求时的神态与表情——面上波澜不惊,眼里却始终蕴成一丝戏谑——冷漠的、云淡风轻的、礼貌却又居高临下拒人千里。
可是这事儿其实又一点也不难理解。周亚明是那样一个成功的商人,怎么可能为了林国栋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路人而去得罪那些个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般利益关系的生意伙伴呢?
越想得清透,越感觉恐怖。一种混杂着羞耻与懊恼的寒意由缓至急地自心脏喷薄而出,汹涌地随着血液贯串了五脏六腑。周清江的头剧烈地痛起来,每当他碰见难以接受或者无法解决的事情时,这种神经质的疼痛总是无法遏制地出现,一如他纠结的心。
太阳穴附近“突突突”地在跳,像是一根弦,就快要断掉。
【5】
你可知我的心?
它一直“吱呀吱呀……”,好似荒芜公园里的破旧秋千一般在傍晚的风中持续摆荡。
那缓慢而嘶哑的低吟,如锯齿,凌迟着我的心。
却不知悲喜。
当最后两个聒噪的小屁孩都被父母拎着耳朵带回去吃饭以后,林默尘才好似如梦初醒一般,迟疑着将自己的思绪从很远的天边拉了回来。
手机荧幕发出耀眼的白光,时间显示为七点一刻。而此时,他呆坐在这个陌生的小公园,已经超过一个小时——有什么办法呢,自从辞去了“合川”的工作,而新的兼职又还未寻到,放学后的这段时光就越来越难打发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路过这里时觉得有些累了,于是便找了一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发呆,直到现在。
公园附近就是好几个小区。楼里陆陆续续已经亮起许多的灯,星星点点的铺陈,像镶嵌在墨兰色天鹅绒上的小粒宝石——这座冰冷嚣艳的石头森林里是看不到星星的,于是一盏接一盏的夜灯反而更像繁星。
原本一直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又笑又闹的小孩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家人叫走。于是四下变得越来越安静起来。
这是傍晚,普通人感觉最为温馨的傍晚。因为一回家就有热饭吃,会有家人的笑脸抚慰自己一整天的劳累。
傍晚的一切都像一块热毛巾一般让普通人感觉温软,却令林默尘揪心。
无论是光线、气味,还是别的,都令他感觉极度厌恶及心慌。因为,他总是不知该如何安度这段时光。
有多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开开心心看着电视吃顿饭了?他早已记不清。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却总觉得陌生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
眼看残阳放弃最后一丝挣扎,消失在了地平线下,路灯随之闪亮。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这样想着,然后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一个一脸不爽的小男生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眉宇中团着驱之不散的焦虑。他穿着一双小拖鞋,“啪啦啪啦”地跑过来,又“啪啦啪啦”地跑过去。绕着眼前这个小小公园,足足转了两圈。
滑梯下、秋千架、沙坑里……他逐一翻检,皆未果。他站起来,目光雷达一般四处扫射,最后,带着疑虑表情停在了林默尘这边。
眼看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林默尘也犹豫要不要开口问一下,没想到他明明走到了自己面前,却又突然绕过,从长椅后揪出了他真正目标。
“躲什么躲啊?幼稚!”
被他一把抓住的孩子还要再小一点,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只玩具汽车,背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见了他,小嘴一撇,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但却掩不住一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以至于眼泪轻易地溢上了眼眶——明明就是一直等着有人来找他的嘛!
饶是如此,却还要嘴硬:“不要你管!人家明明是下定决心离家出走的嘛!”
说着,又作势要跑。本来就一脸不爽的小男生见状,当然更觉激气,心一横,索性甩了手,道:“好啊,你走啊!你真有那个能耐就不会一直躲在这里了,你当我傻啊?”
言下之意“我还不知道你?”然后他也不再多说,抱着双臂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背包男孩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紧咬着下唇的下颚微微在颤抖,望着眼前人的一脸冷漠,终于真的大哭起来了。
“哥哥欺负人!”
原来是兄弟啊……
“明明知道人家身上没有钱,能去哪里嘛!”
汗,那你跑什么跑啊。
“哎……”看弟弟委实哭得伤心,做哥哥的也没办法再板着脸骂下去,脸上的线条软下来,又伸出手去要帮弟弟抹眼泪,“哭个P啊……”
“肚子饿了行不行!”
本以为他是嘴硬瞎扯,没想到手刚抚上去,一长串“咕噜咕噜”便随之传来。
“你还真……”
少年嘴角抽搐,强忍住“你连吃的都不带还离个P的家出个P的走啊”这样的吐槽冲动,伸手去翻裤兜,心想但愿自己带了点钱,那么好歹还能带他去吃个面……
“扑哧——”
冷眼旁观到现在,林默尘终于忍不住笑了。想起自己背包里还装着一只预备当晚饭的鸡蛋三明治,于是很大方地翻捡出来,然后递出去,说:“吃这个吧。”
“啊……是鸡蛋三明治!”
饿急了的弟弟一见食物,立马便破涕而笑,也不管林默尘到底是谁,像只小狗一般跳将起来夺过三明治,三下五除二地拆了包装,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哎!你怎么这样?”心里想着陌生人给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吃的哥哥,一脸黑线,想要把那来历不明的三明治从弟弟嘴里抢下来,却始终慢了一拍,眼看他满足地吞下最后一口,然后舔着手指地对自己说:“哥,很好吃呢……”
你还真好意思!小男生内心有如喷火暴龙,但碍于林默尘在场,还不好意思发作。太丢人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整理了一下思绪,觉得还是应该先道歉,于是他硬着头皮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人民币,带着一丝窘迫的羞怯硬邦邦地对林默尘说:“不好意思啊,我弟弟不是故意的,这钱赔给你,够了吧?”
他比小男孩的年纪稍微大一点,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相较七八岁的小孩,对这个冰冷世界当然有更多的认知。看着他眼中闪烁其词的戒备,林默尘不由失笑:“不用,真的不用。”
“呃?”小男生发出犹疑的象声词,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来就是我主动递过去的,所以摆明是请他吃。”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亲切一点,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个孩子一种莫名的好感——矫情一点来说,大概是因为,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味。
坚强、孤独、隐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必不是有利于他今后人生发展的属性。但,却并不应该过早地属于这么一个小孩子。
“你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许是看林默尘的确不像是坏人,小男生心中的戒备也渐渐淡了下来。
“嗯,我只是走累了在这里坐一坐。”
“坐一坐?都这个点了,还不回家么?”他抬起手腕上的卡通电子表,自己也觉得吃惊,“哇!都快八点了……”
林默尘轻轻笑一下,有心想逗逗他,于是反问道:“你不也还在外面吗?”
“哈!还不都是因为他!”一说到这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模仿蜡笔小新他妈一般拉过呆立在旁的弟弟,使劲儿地拍着他的脑袋,边拍还边说:“我让你再跑,跑啊,跑!”
“啊……啊……好痛!”
“说!知错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
眼见两兄弟闹成一团,林默尘的内心也奇异地变得一场柔软。“你们感情真好……”他由衷地说道,而那一刹那,他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让他无意间想到了某一人。
心上蓦然一凉,神情随之黯淡,就像一朵微弱火苗,轻轻地就被风吹散了。
“怎么了?”敏感地捕捉到林默尘脸上一闪而过忧伤,小男生到底还是小男生,心直口快,也不管林默尘听了是否会尴尬,不假思索地就问出来了。
“啊?没有啊。”林默尘一愣,没有想到如此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他逮到,不免有些心慌。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故作八卦地笑问:“你们真的是亲兄弟吗?看着不像啊!”
他的本意是,两兄弟的性格未免差太远了。事实上他们俩究竟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小男生一脸佩服地回答道:“啊,你怎么知道?眼力也未免太好了一点吧。”
这么一说,林默尘反倒有些尴尬——他好像,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
当事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大方,小男生揉了揉鼻子,声线里含着若有似无的苦涩:“我啊,和他是组合兄弟。从法律上讲,是亲人没错,但却没有血缘关系。”
“你是说……”林默尘突然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呵呵,听起来有点复杂是吧?简单地说,我的妈妈是他的后妈,而他的爸爸是我的后爸,就这么回事儿。”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林默尘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孩子的内心,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你们……感情倒是很好……”很想讲点俏皮话来调节一下现场凝重的气氛,或是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可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林默尘就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嘴巴——什么跟什么啊,也太容易产生歧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