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打定了这个主意,于是怪大叔走过去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一顿训。可自顾自说了半天,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又不得不使他心中的憋闷更深一分。
“喂!我在同你说话,听见没有?”
“大叔,算了吧,你骂也骂了。看在他手上伤口还在流血的份上,还是让我先带他去医院看看吧!”
“好吧。我放他假。不过这段时间实在是忙,清江你还有什么同学什么的,介绍过来给我打暑假工吧。熟人优先!”
“扑哧——到哪里去给你找熟手?我们学校平时是禁止在校生外出打工的。”
“啊?那你为啥死活把小林塞到我店里来?我还以为你们学校流行勤工……”
“咳!咳、咳、咳!”
怪大叔一句话没说完,周清江就死命地开始假咳,妄图将他的声音盖过去。一边咳,一边一个劲儿给对方使眼色——不是说过要保密的么?
“呃……对哒!你们不是要去医院么?那就赶紧啊!”
自知失言,怪大叔也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周清江一听,也积极地附和道:“对噢对噢,我们走吧。”说着,就要去扶林默尘。一只手伸过去,却被狠狠打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少年此时终于抬起了他高贵的头颅,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恨——受辱的那种:“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被林默尘的目光所慑,周清江不禁也有些心虚。他太了解他了。林默尘那纤弱敏感的自尊心,是最碰不得的东西,他反应的激烈程度,常常令周清江产生疑惑,这到底是太过骄傲还是太过自卑?
总而言之,碰不得。每次想要帮他,都不得不煞费苦心装作无意识的样子。比如,当初林默尘为找不到合适的兼职烦恼时,他就背地里软磨硬泡让怪大叔答应用林,还逼着大叔同他一起演戏,假装毫不知情,而他自己也只是无意路过“合川”看见招聘启示而已。
已经瞒了那么久的事,周清江都快淡忘,没想到如今却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让林默尘得知了真相。怎么办呢?看他的样子,明显又因此被激得不行了。
“你听我解释……”
“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
【2】
第二天,周清江就再也找不到林默尘。打手机永远关机,去他家找他也没人。虽然猜想他可能在他妈妈那里,但对此周清江所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无奈之下,只好又打电话给苏珮,还故意用哭腔,说:“珮珮你告诉我吧,你们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啊搞成这样……”
“你还没找到林默尘吗?”
“是呀!急死我了。到底……”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说,你若实在想知道就去问林默尘吧。”
“可我根本找不到他啊!”
“那就等到开学。他总不至于连课都不上。”
“太无情了吧!那你至少告诉我他妈妈在哪家医院啊!”
“你猜他在那里?”
“不然呢?”
“好吧。可是,那明明就是他上次带你去输液的那家,你不知道吗。好了,就这样吧。”
“我……”
“嘟嘟嘟嘟嘟……”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苏珮飞快地就把电话挂了。听筒里传来忙音,周清江的心情也随之低落,其实苏珮不说,他也大致猜得到几分,毕竟林默尘在做决定之前是知会了他的。可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很明显失败了,但苏珮的反应,又有一些奇怪。
要生气的话,不用这么别扭吧。直接说“讨厌”、“不可原谅”不就完啦。可见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复杂,只能找到林默尘问清才能放心。
另一边,医院。
“我说小尘,你每天在我这边打地铺真的可以吗?对你脊椎发育影响不好吧?”
“打地铺同脊椎发育有什么关系?”
“总之就是不好啦!你干吗突然这么黏我啊?是想监视我吗?都说了我没有乱吃东西了!干吗不信?”
“妈妈你越来越像小孩了。”
“什么?找打吧你!”
……
算起来,林默尘已经在自己这边住了差不多十天。当初他一个招呼也不打,提着铺盖就过来了,问他为什么也不答,委实令方然感到有些疑惑及担心。
“我说,你不是被人追债跑到我这里来躲吧?”
“在你心里你儿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那到底为什么,你说啊!你想急死我啊?”
“没,就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不可以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然也不好再逼问下去了。纵使担心,但也明白,林默尘若不是遭受了什么大的打击,是不会逃到她这里来的。罢了罢了,就让他待这儿舔伤口吧,只要他高兴。她这个儿子她再清楚不过。自从老爸出事以后就性格大变。林默尘因家庭变故而一夜长大,较之同龄人,更成熟懂事是没错,但也因此而过早地丧失了童真。
家里的情况愈加糟糕,因为自己生病的关系,基本上还得由儿子照顾。对此,方然一直觉得很抱歉。而且自从林默尘因为同学的讥讽而打过一次架以后,他就变得很像一只小刺猬,敏感而戒备。
她也曾试图劝慰他,叫他不要总待在家里,多找同学出去玩。没想到小小的林默尘只顾煎药,完全不甩她。你再这样下去会变阴沉男,身上长蘑菇的哟!她这样吓他。可林默尘眼皮都懒得抬,说道,妈妈你当我几岁,还会相信这些吗?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养病!
简单地说,根本劝不听,于是也只好由着他来。会变成这样别扭的性格,她这个做老妈的多少也应该负点责任吧……
“妈,妈!发什么呆啊?”
不知不觉就沉浸在了回忆里,林默尘连叫了几声,方然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你乖乖待在这里等着到点去做检查噢。”
“知道了,啰唆!”
这家医院是最贵的。也就是说,硬件设施亦最好。虽位于市区,但环境一流,水准堪比市郊的疗养院。每一棵榕树都像是一把绿色的大伞,可以将所有暑热隔离在外。总有病人在护士的搀扶下沿着草坪的边缘、在树荫下散步。喷泉里有睡莲。回廊的上沿会垂下蔷薇。池塘里有锦鲤,可以扔面包屑去喂。
方然在这里住了两年,林默尘亦出入了两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本来只是想找个树荫坐下来看书,没想到看着看着便打起盹儿来……
眼睛虽然闭上了,但那些一直存在于思、扰乱着他正常的心绪的事情,却仿佛印在了视网膜上,依然历历在目,并不会因为眼的垂落而消失。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唉,林默尘,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逃避下去,有任何意义么?
心下大恸,下意识皱起眉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在这时,一个人急惊风一般冲过来,扳过他的肩膀就开始摇:“林默尘,林默尘!你没事吧?林默尘!”
原来,周清江与苏珮通过电话以后,就去了医院。到了服务台,想查询病房号,才发现自己缺失一个异常关键的信息。那就是,他并不知晓林默尘妈妈的姓名,怎么查呢?又不是林默尘在这里住院,报他的名字怎么可能有用嘛。
发短信再问苏珮,对方也说不清楚,真是丧气。可就这么走吧,又不甘心。于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开始在医院里逛起来。
说起来他也确实有一些狗屎运,居然还真让他碰到了。周清江远远地看见林默尘靠着树干打盹儿,兴奋得眼睛都亮了,正一路小跑想要过去叫他,林默尘翻个身,像一只被热水烫到的虾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尘:你这什么混账比喻),表情看起来也很痛苦。这一下把周清江吓坏了,心想林默尘不是有什么隐疾他不知道吧。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摇:“林默尘,林默尘!你没事吧?林默尘!”
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待周清江反应过来的时候,林默尘已经板着一张死人脸瞪了他好久了。就是不说话,就是不说话,气死他!怎么会有这么拙的人啊?林默尘想,难道他以为自己心脏病发吗?
“太好了!你醒了,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痛啊?”
“有。”
“哪里?”
“肩膀。另外你把我的头都摇晕了。”
“吓?对不起!”
听到他这样抱怨,周清江这才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对不起,我太用力了。”
林默尘也不置可否,只淡漠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要走。两分钟后,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样的场景,就好似第一次相遇(严格地说,是林默尘第一次注意到周清江,两人之间首次比较正式的对话),他狐疑地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对方回答,我们一个班的。而这次,他摸着后脑勺讨好地笑着:“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啊。”
“干吗?”
“请你原谅我。我真的只是想帮你而已,没别的意思的。”
周清江撇着嘴,两眼亮汪汪,一副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衰样。林默尘一见,全身的汗毛马上就立正站好,他忍着想要给他一拳的冲动,道:“好好说话,别装可怜。”
“哦,是嘛。”
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清尴尬。周清江真的有些齿寒了。他难过的是,难道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林默尘对他还是不相信的吗?明明是林默尘自己性格太别扭了啊!如果只是说“我表叔叔开的拉面馆生意挺好的,我把你塞进去吧”他就会笑着答应的话,自己也不用搞得这样累了……更令他感觉无语的是,明明是自己煞费苦心地帮了他,却还要被责怪,这也罢了,他知道他是那个性格,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己也赶上着来认错了,还要怎样啊?而他那副拿腔拿调的样子,更是看着就来气。
“哎,你发什么呆?”
看着对方脸上一副掩不住的愤然模样,林默尘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就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一来就好似点燃了炸弹的引信一样,一下子将周清江内心深埋许久的不满全都引爆。
“不关你事!别以为只有你会耍脾气我也会的啊?真的有受够!林默尘你的性格不要太恶劣了。你真当我犯贱啊?就算我瞒了你吧,那也是因为怕你觉得自尊受伤——屁咧!真正受伤的到底是谁啊?难道不是我这个为你忙前忙后的人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少给我说那些屁话。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有被害妄想症。说得不好听的,你有什么我值得谋夺的吗?以至于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再次,老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耶稣情结!不会无聊到想要改变你或是拯救你!另外这样做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因为你这浑蛋根本一点也不领情!”
一口气抱怨了一堆,机关枪似的都不带一个停顿。说完以后,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对比周清江的激动,反观林默尘,却还是好似一张扑克脸,看不出情绪变化的端倪。
“你说完了?”
“完了。”
“那好,对不起。”
“什么?”突如而来的一句道歉,毫无预兆,倒搞得周清江不好意思了。准确地说,应该是难以置信,以林默尘那个狗脾气,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服软呢?
本来做好了与之“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没想到自己才出一招,对方就缴械投降了。如此轻易的获胜反倒令周清江感觉不安,冷汗应景地出现,在脊背上“刷刷”地流:“你别吓我,我很脆弱!”
这样的反应实在令人不爽,林默尘的额头“啪”的一声就暴出了青筋:“你什么意思啊?”他抽搐着嘴角问。
“你是谁啊?林默尘,刚刚居然对我说‘对不起’。”周清江还是不知死活地鬼叫,一脸“别想唬我我才不信其实你肯定另有目的”。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强压着怒意,硬挤出一个笑容循循善诱地问,林默尘心想,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鬼东西来。
与此同时,拳头也捏好了,随时可以捶下去,其实他就是想找个理由扁他啦。林默尘浑身都散发着黑化的气息,偏偏周清江那个迟钝的笨蛋却丝毫无感,居然还真敢不知死活地接话:“嗯,我估计你是鬼上身。”
一本正经的表情,眼神诚恳而坚定。林默尘忍无可忍,终于不失所望地挥出了那正义的一拳——
“啪——”
然后一个大大的包就这样热气腾腾地从周某人的头顶上冒了出来。
“好痛……”
如果尴尬的矛盾能由这样无厘头的方式化解,那么大概也能算是好事一桩。林默尘有着各种各样的强迫症,其中之一就是:无论对错,只要吵起来,都要自己先甩手走掉。会这样做,不只是因为要强好胜,另外也是因为害怕,怕吵到最后无法收场。周清江吼出第一句后,他的心脏就随之猛地抖了一下——毕竟还是心虚的。而之后对方说的那些,其实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爆发。
凭良心讲,有自己这样难搞的朋友,周清江还是很辛苦吧。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自己不那么别扭,也用不着为了照顾那敏感而可笑的自尊搞那么多事。如果自己能稍微坦率一点,那大家都不用这么累了。而且,当时的那种情况,实在是无法排除自己有着“迁怒”的可能性。综此上述,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自己太过矫情了,应该向周清江道歉。可惜拿起手机,摁了半天也没办法真正地打过去。他强硬了太久,想要忽然软化,实在太难。思前想后踌躇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等着周清江来找——如果真能找到,那,我一定道歉!
事实上,林默尘也是真的说到做到了。只不过,将周清江吓了一大跳——“别扭之神”林大少,何时在自己面前服过软?
“诶,我说,你不要再偷笑了好不好?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就这样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像只刚刚偷到了一只老母鸡的狐狸一样兀自笑了好几分钟,那样子真是让林默尘看了心里发毛……
“哟!还脸红!”狐狸男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
“哪里有?少给我胡说八道!”
【3】
两个男生就这样和好。最终互瞪了十几秒,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彼此都明白对方内心所想。所以周清江笑完以后,忽然又感觉有些忧虑。收敛起嬉皮笑脸,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显得严肃:“那个……林默尘,其实我还有一些事一直想对你说。”
“什么?”看着好友忽然变得正经起来的脸,林默尘还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他又笑不出来了。因为周清江说:“人在处世上总是很容易不自觉地有着双重标准。对自己是一套,对别人又是另一套。就好像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欺骗或者隐瞒的那种被当做傻瓜似的感觉,但反观你自己,其实也一直十分不坦白,对不对?”
“你是指……”
“你戒备过了头。不过我当然相信这是有原因的。不是吗?”周清江自嘲地笑笑,“虽然我们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可是我连你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甚至,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一直以来,你就拼命地将自己的某些情况隔离在大众的视线之外,比如过去啦,家庭啦,都不曾提起。就算我刻意去问,你也总是会想各种理由转移,或者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句子带过——这些,身为你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我,真的挺在意的呢。因为我时常会忍不住想,我自以为的‘唯一’以及‘要好’,在你心里真的占有分量么?会不会,这一直以来的相处,其实都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友谊,以及一个人唱的独角戏?”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什么都不同我说……”
“我……”
“我知道,这个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隐私’。你是谁啊,我还不知道。别叫林默尘了,叫林自缚吧,作茧自缚的‘自缚’。天知道你怎么那么热爱自虐。我看得出,你始终没有真正地开心过,你的心里始终上着一把锁。有些东西像山一样压着你,你很累,但你从来不曾想要丢卸。于是我就很难过,到底是什么事情,令你悲伤如斯。我很想帮你分担,可你什么都不说。”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