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咳嗽了一声,小晶转头看是师傅,站起身来向道衍行了个礼道:“师傅,公主她……”道衍摇摇手,示意小晶退下。小晶会意闪身出了御花园。道衍悄身坐在公主身畔,抄起念珠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朱香玉自幻想中醒来见师傅低眉顺眼轻念佛经,似已入定,知他已在自己身边坐了良久,自省自己方才所想所思,不禁脸上一红,道:“师傅,您不是正跟父皇商议出征之事吗,怎的坐在玉儿身边也不言语啊。”道衍微微一笑道:“公主可知老衲在思考什么事吗?”朱香玉嗔道:“老和尚比父皇还啰嗦,想说什么就说吧,你们这些长了胡子的男人就知道说话吞吞吐吐的打哑谜,毫无我辈武林人士的豪放直爽!”道衍哈哈大笑,心道:“老衲生平志不在小家,以致不曾娶妻更无一男半女,年少时尚无俗念,哪知自助皇上打下江山,年纪既长,凡念愈重。常以无家庭之乐为憾。幸而公主拜我为师,待我如父,已补我憾。她如此毫无顾忌的将我与皇上一起提及,我虽知此乃不敬之至,但心里总是莫名的欣慰。”这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又想:“可惜,她是他的女儿,他若仍活在人世,必也恨我入骨。将来快乐的公主也会变得左右为难郁郁寡欢。”道衍道:“公主常以武林人士江湖豪杰自比,然公主可知江湖是什么样子?”朱香玉一怔,随即笑道:“当然是如大内侍卫般武功高强,个个身手不凡,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其实这些均是她从侍卫们的嘴里得知的,至于江湖到底如何心中确是一片茫然,但自小客栈邂逅赵明安,心中便对江湖侠士充满好奇与幻想,想象他们风度翩翩,儒雅俊朗,满脑尽是赵明安的音容相貌。道衍知她信口胡说,也不点破,继续说道:“江湖之中,英雄草莽,卧虎藏龙。有的人似忠实奸,也有人外表放荡而心地善良。陛下的十位公主,唯小公主你只好武而厌文,陛下也曾着老衲教了公主与小晶几手功夫,但与江湖武林来讲,实是算不得什么。陛下知公主近来在宫中有些烦闷,有心放公主出宫闯荡一番,一来能让公主知道江湖的险恶,望公主从中汲取教训,不可再任性妄为。二来陛下出征在即,望公主此次出宫能在江湖上物色一些江湖豪杰,以助陛下彻底灭尽元蒙余孽。”朱香玉听到父皇有心放她出宫,顿时喜出望外,至于什么汲取教训,什么物色人选倒似清风拂面过耳不留。道衍看她神色颇喜,倒也暗自高兴,虽知公主并未听到此次出宫的目的,但所谓出宫目的本就是他临时所编,倒也不如何看重。道衍接着道:“公主虽有武功在身,更兼小晶为公主贴身丫鬟,但江湖中处处有危机,步步有陷阱。公主贵为金枝玉叶,长相又颇有羞花之貌,老衲实在不放心公主过多涉入江湖。我会派宫中一流侍卫随侍公主左右,以备不测,江湖中各方势力公主更应知悉。”公主一听师傅要讲江湖经验,顿时又是一喜,她权当故事来听,于是问道:“师傅,您说当今江湖武林纯以武功而论,谁是天下第一?”
道衍一愣,不曾想公主有此一问,倒把这位曾叱咤江湖的老僧难倒了。沉思半响,道:“四十余年前的武林,论武功之高当属江湖赫赫有名的四大武林世家。当年老僧有幸亲眼目睹武家山庄庄主武天佑与林家堡堡主林无忌二人切磋武功,老衲当时功力浅薄,不知他二人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什么程度,只是看到二人一拳拳打出,毫无威力可言,但从当时在场的少林高僧武高手等的唏嘘中知道,二人武功实是到了返璞归真的武功最高境界。二人本是点到为止的切磋,当他们相处丈余距离的时候,忽的四掌同时前伸,立时便胶着不开,较上了内力。正当各人担心他们会无法放开而受伤时,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武天佑的身后厚墙被击了个大洞,林无忌后退五步卸了回收劲力。顿时掌声如雷般的想起,原来二人内力实是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且二人向来交好,心意相通,只一个眼神同时收功。武天佑以身后的石墙为助卸了自己猛然收回的内力,而林无忌也以后退几步卸了力。二人竟是武功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公主听得入神,暗道我真是井底之蛙,还以为跟师傅学功夫学的这么辛苦,武功当属一流,没曾想到头来跟他们一比自己简直就是刚刚入门的水平,顿时脸色暗淡,大泄其气。
道衍看公主脸色知她正自气馁,哈哈一笑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怎能与一干江湖草莽相提并论,没地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他的武功是江湖第一也好,是天下无敌也罢,总要屈膝在公主脚下。公主的玉人腰牌,便是老衲我也不敢逆其锋芒啊!”朱香玉悠悠的道:“公主身份只能用来令那些没本事的人屈膝,那些有本事有骨气有胆气的英雄豪侠绝不会因为我是金枝玉叶就向我低头谄媚的。”道衍听她如此知晓那些所谓江湖人的脾性,倒不觉一愣,朱香玉见师傅神情不对,忽然想到师傅曾经也算半个江湖中人,自己如此说话,不免伤了师傅的面子,马上笑道:“老和尚,小女子说的那些没骨气的人可跟您不沾边啊,您是发了大誓愿的,要为天下苍生谋得一片太平天地,只能借助父皇之手,又与那些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高官前程谋取便利的家伙不同,不然您也不用整天住在寺庙里,身边连个侍候的人也没一个。连香玉都觉得师傅您太委屈自己了。”
道衍仰天长长叹了一声,见方才似灯笼般的圆月不知不觉竟已被大片乌云遮住,心里莫名的一阵发紧,正要说话,就听一声长笑,似讥讽又似心中愤恨。道衍一惊,自己近七十年功力自问天下人少有能及,虽是正自神游往昔,但以自己耳力竟不知附近有人偷听,从对方的笑声中可知此人必已偷听多时,惊讶过后,气运丹田出声说道:“不知何方高人深夜闯宫,还请现身一见!”这句话说出去,声音不大,更没有任何威严气势,朱香玉心里纳罕:师傅为何如此镇定,好似有恃无恐,看来来人武功也就一般,但为什么能闯过前面层层侍卫来到后花园呢?就听人又道:“姚先生内力果然独步天下,只这一句看似毫无声势的话语便能令在下气血不稳,就可知先生内力之深绝不在武君鸿之下。不知能否接在下一记指力。”话音未落,朱香玉便被道衍左手拦腰推出,稳稳落在五丈开外的花园门口,身子刚刚着地,就听一声闷哼,一阵掌风拂过面颊,竟是呼吸困难。不自觉躲在门后偷眼看去,只见来人身穿蓝袍,脸上戴了个只漏着双眼的铁面具,与道衍相距丈许,伸指与道衍的右掌对峙着。这时大内侍卫闻声赶来,见公主无恙,便将那人团团围住,那人毫不在意,更不看一眼侍卫正对着自己的刀剑,只冷眼看着道衍。道衍徐徐道:“想不到‘精钢锥’指力如此玄妙,三十年前老衲有幸与九龙老人有过一次切磋,对这指力倒也颇为忌惮,后十年老夫苦练内力,看来今天又可一试精钢锥的厉害,不负老衲苦练的一番心血。”那人哼哼冷笑两声,道:“好大的口气。”斜眼蔑了一下周围的侍卫冷冷道:“你不顾他们的死活吗?”道衍大手一挥喝道:“退下!”众侍卫知这老和尚武功非凡,且深得皇上敬重,犹豫了一下,缓缓退向公主的方向,经过道衍时,道衍向其中的头领以声音入密的功夫说道:“小心来人调虎离山,马上向御书房加人手!”
道衍道:“来人可通姓名!”那人道:“姚先生真是老糊涂了,在下既然戴了面具,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真面目,又岂能轻易自报姓名。废话少说,再接我一记。”话音未落,就见那人袍带鼓荡,头发乍起,大喝一声,一指直点向道衍的胸口。道衍不敢大意,左手护胸,右手顺势抓向那人脸上的面具。朱香玉知他二人功力非比寻常,怕是一招之间便能判出生死。自己虽是距离他们有五丈多远,也难免不会殃及池鱼。深深提了口气,以便一个不妙就能抽身急退。两人掌指尚未相触,朱香玉就觉一个气浪不自己猛的向后退去,忙使了个千斤坠立定身子,刚想运气相抵,不自觉又向后退了一步,此时已是距门口三步的距离。二人周围的灯火早在第一次相击时都已熄灭,朱香玉内力不深,目力不及,看不清二人的打斗。只觉二人周围的气浪一点点增大,但二人相斗半响,竟都不曾发出一声,朱香玉身上一阵发冷,只感说不出的诡异。身后忽然响起小晶的声音:“公主!”朱香玉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头喜道:“小晶,快看他二人怎样了!”小晶忽的将朱香玉抱起向后急退,就听二人同时大喝一声,花园门口的厚墙在二人内力的震荡下,瓦片泥土纷纷四溅,小晶手疾眼快伸手挡了砸向公主的几块砖瓦。
朱香玉忽觉眼前一亮,抬头向天空一望,那片乌云终于过去了,月光洒向花园中的二人。那人胸口起伏,冷眼看着坐在地上的道衍,冷冷得道:“姚先生功力深厚,在下不及,三年后的今日,若先生寿元无边,望能在紫金山之巅一战,定高下判生死。”说完,侧过脸来向朱香玉深深望了一眼,身子倒纵,几个起落出了花园院墙,消失在夜色中。朱香玉来到道衍身边看他闭目皱眉,脸色异常。正欲说话,小晶拉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师傅正自调息气血,气血翻涌,静卧从容。”朱香玉会意,点了点头,悄声对小晶道:“去请金太医到御花园来。”小晶答应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就听‘噗’的一声,回头看时,原来道衍竟是张口喷了口血,伸指点了自己几处穴道,说道:“不用请金太医了,金老先生没有武功,且年事已高,这么晚了不宜打扰他。”公主与小晶俩人左右搀扶道衍,道衍又道:“小晶,去通知侍卫不要惊动了皇上,就说来人已经身受重伤,没有半年时间休想再有能力夜闯皇宫。”小晶答应一声出了御花园,道衍看小晶离去,又长长叹了口气道:“精钢锥指力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外家功夫,能将血肉之躯的手指炼造的坚如精钢,力道之猛亦毫不逊色与九牛之力加诸钢钉之上。以我近七十年功力堪堪重创了他,而不能将其击杀,若让他苦练三年,确是后患无穷。若非老衲三十年前与创此指功的九龙老人有过一战,今日定然讨不得好去。”朱香玉幽幽的道:“怎的天下有这么多的高手,不知这什么九龙老人跟玉面神侠相比如何?”道衍由小晶处知道公主与近日江湖上威名日盛的玉面神侠赵明安有过一面之缘,更或许自己早已芳心已许,道衍喃喃的道:“原来世上果真还是有一见钟情的事的!”朱香玉不知这老和尚为何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也不接口。就听道衍又道:“九龙老人不但武功怪异,且其人亦是怪异非常。世人只知他叫做九龙老人,这自然不是真实姓名。莫说他的真实姓名无从得知,便是他的武功,江湖中人也只知是深不可测,但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却又不得而知了。”
朱香玉奇道:“师傅不是与那老人交过手吗,难道没有吗?”道衍道:“三十年前的与其说是跟他一战,不如说是赌命。”朱香玉疑道:“赌命?”道衍道:“不错,是赌命。因为我看到了他出手显示武功。三十年前九龙老人的规矩,看到他出手的人,只要能接的住他三招,便能活命,否则必遭其击杀。”朱香玉惊道:“难道以师傅您的武功堪堪只能接的他三招,那他岂非神仙了吗?”道衍长叹了声:“唉!天下武功通神的人毕竟还是有的。三十年前,老衲武功初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仗着一身自认天下无敌的武功便四处打抱不平,不曾想一次看似平常的仗义行侠,却惹来了九龙老人这个煞星。当时九龙老人虽是白须飘飘,但面目红润,双眼精光四射,一眼便知他武功定已登峰造极。与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年纪看似尚未成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身子单薄,一副惹人怜爱柔柔弱弱的样子。”朱香玉嘻嘻一笑插口道:“于是师傅就怜香惜玉,充英雄救美人。”道衍哈哈一笑道:“救人之心确是有,英雄之心却没有。”朱香玉看师傅仰头看天,呆呆出神,于是问道:“那小姑娘很漂亮是吗,师傅又想他了!”道衍半响回过神来道:“老衲又想起一段往事,年纪大了,往事如梦,总是不经意间便闯进心里,且不说她。虽然老衲那时身怀高深武功,但也知江湖世事难料,不明二人情由却不便插手。后来眼见那小姑娘身处险境,那九龙老人武功一招一式出的甚慢,但每次一指点出,那姑娘身上的衣服,头发一片片一缕缕的掉落下来。我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一掌击了出去,九龙老人随手一指,正中我的掌心,顿时我整个身子便如遭了雷击一般,浑身一阵哆嗦,一阵发麻。我抽身后退,忙运功调息,待睁开眼来,就见九龙老人正站在离我三丈开外的地方,背着双手,双眼平视看着远处,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原来那姑娘趁我出手之际,趁机逃出了九龙老人的手心。九龙老人回过头来道‘你不但看见老夫出手,而且还能接下我一招精钢锥指力。也算难得,但老夫的规矩是有人接的住老夫全力一击的三招,便放那人一条生路。年轻人,出手吧。’”道衍苦笑一声道:“那时老衲已是近天命之年,居然被他称为年轻人。可知他那是至少已是花甲之年,三十年过去了,没想到终于看到了他的传人,也许他仍在人世。”朱香玉不高兴的道:“老和尚说话颠三倒四的,方才说到和九龙老人比武,怎么说到关键时刻就不说了!”道衍道:“结果我接连中了那老人三招重指,拼着断了几根肋骨,终于还是逃过了一劫!”说着伸手拉开了胸口的衣襟,朱香玉奇道:“师傅您热吗?”道衍一指自己胸口道:“这是当年皇上赐给老衲的软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