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组长住在村长李满坡院子的厢房里。一张大炕,用报纸糊过的墙壁,窗上还嵌了一块玻璃。两只大袋子装满了食物,鼓鼓的,挂在墙上。他还有一只热水瓶,一眼自己单独享用的满满的水窖,一屋子柴火。满坡村长走前给他做了些安排,因为他们早就认识,满坡的姐夫在薛永革当厂长的那家工厂做工。薛永革挑这个村子来当组长,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王良先是跟薛组长谈李树旺家孩子的事,薛组长忽然又说一句:“李树旺不是个东西嘞!”王良还是没敢接嘴,薛永革就去谈别的事情了。他们谈起队里的情况,王良问道:
“队里已经饿死百十口人啦?”薛永革满脸不高兴地反问他:“这是谁说的嘞?”
听说昨夜王良向李明贵了解过一些情况,薛永革似乎有些不满,但没有形于言,只纠正王良说,死亡的百多人中,有五十多个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人总是要死的,他说上级有规定,这属于“正常死亡”,不能算在饥荒账上。另外的五十个左右,有些本来就是病人,早晚要死的,也算是“正常死亡”。唯有三十多个婴幼儿的死亡是个讨厌的问题,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往上报,对群众情绪的影响也很大。村里娃娃死得差不多了,而孕妇只有一个,还是个遗腹子。薛永革说,这李家沟里,家族观念强得很,只怕绝了他们的种。他说:“丰收年景里孩子也要死的嘛,哪个国家也是孩子死得多,孩子身体本来就弱嘞。”他认为,真正属于饿死的,严格地说,李家沟一个也没有,他向公社就是这样汇报的。薛永革到牛庄大队参加工作时,刘书记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说起造成饥荒的原因,薛永革说这当然完全是由于天旱。“这天旱,有什么办法嘞?苏联和美国天旱了也没办法呀!自打开春,国家给每人每月发放十斤粮食,这比十月革命时候列宁同志的口粮还多嘞。农民本该供应粮食给国家,现在反倒要国家喂他们,全国农村都这样,那怎么得了嘞!”
薛永革见王良只听不说话,想到自己话里可能有什么漏洞,稍稍思索之后,他特别就死人的问题又着重地说:
“中国地大物博,死几个人算啥嘞。把个李家沟从地球上抹掉,也亡不了中国嘞!”
见王良仍然不发表意见,他大概有些不大满意了,便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显然有教育这个右派分子一番的意思:
“我们共产党赶走了蒋介石,打跑了美帝国主义,解放了全中国,又取得了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没收资本家财产、镇压反革命、反右派斗争(他说到这里眼睛瞟了王良一下)等等一系列的伟大胜利,这功劳还不大嘞?眼下死几个人有啥了不起的嘞?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多愁善感。你有没有听说过毛主席讲的‘革命不是绣花’的道理嘞?”
王良乖乖听薛永革教训,两眼定定地望着他。王良并不认为这位薛组长说的全是真理,也不认为他的话就是共产党的话,但是在李家沟里,薛永革就是至高无上的领导,王良绝不敢跟这位领导顶嘴。只听薛永革又说:
“你呀!下来改造,首先就要放下‘知识里手’的臭架子,虚心向劳动人民和劳动人民出身的人学习嘞!”
这最后一种人当然是指薛永革自己。王良不好再不说话了,便立起身来郑重地表示了态度:
“我一定虚心学习,认真改造,请薛组长多多教育我、帮助我。”薛永革这才放开了王良,继续发挥自己的革命大道理。他要王良死心塌地跟党走(在李家沟就是跟他走),立志为消灭一切反动派解放全人类而斗争。他说王良唯有这样做,才能彻底改变阶级立场,把屁股坐到人民这边来。王良没顾得再表态,薛永革又自言自语说下去。他说:我们中国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算美国人敢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也不怕,我们将要在被原子弹炸成废墟的世界上,重新建设一个新世界。那样更好,一清二白,可以从头搞一个干干净净的共产主义社会。薛组长的壮语,王良只敢钦佩,不敢与他讨论。这位组长的滔滔不绝,让王良不禁回想起两个月前刚到省城时在省委一个部门里旁听的一次政治学习会。那次会上坐了二三十人,整整两个钟头,却只听到那一位做主席的人在讲话,讲的好像也是这一套道理,大概按规定他们必须这样说。许多当官的都习惯了用训话代替讨论,他面前的这位薛组长不仅掌握了上级传达的内容和所谓的政策精神,而且学会了上级们发言的腔调和习惯。
一下午薛永革说了许多话,他似乎吃得很饱,有气力说话,也喜欢这样对下级说话。王良不敢插嘴,也不敢再问其他,只问了一下自己该做些什么工作,怎样去做。薛永革告诉他:“要说这里的工作也不难做嘞。五类分子──”他刚一这样说,马上停下看看王良,便改了口。王良感觉到了他对自己有意的照顾,心里很感激他。“地富反坏分子嘛,问题不大嘞。土改时只勉强划了一户地主,现在也只剩一口人了,是个老不死的啦,全队只他一个七十岁的人。富农没有。反革命分子他们还不知道是个啥嘞,没见过。偷盗抢劫这些事,我来这儿就没听说过嘞。人都穷得叮叮当,有啥好偷的?这村人老实,本分,听话,好管得很嘞。”
薛永革喝一大口茶,卷一根烟抽上,再继续说:“主要问题是粮食和水嘞。水嘛,反正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啦。这粮食嘛,得地里长出来,可是去年又没种上。人越吃不上,越干不动,越不想干嘞。夏收要不能打点粮,这饥荒还得要闹到明年去嘞。”
薛永革像做总结报告似的大声认真地说:“没办法嘞,只能赶着这群人上山下地去生产啦。这些人呀,跟羊一样,好管得很嘞,叫往哪里往哪里嘞。问题全在你手里的鞭子上。”薛永革告诉王良,下村还有几十亩坡地荒着,公社发下来一点豆种,要马上组织劳动力突击种下去,要不没法对公社交代。关于工作方法,他叫王良抓住李明贵,交给这个人去落实,自己只要听汇报就是了。他叫王良就住李明贵家,房子是现成的,他爹娘才死不久,厢房炕空着,水窖里也有些水。说起李明贵,薛永革便继续说:
“李明贵虽是跟地主李福有沾亲,成分上不干净,不过人机灵,会按你心意办事嘞。这种人可以使用,不能信任。不过,你也莫让他觉得你不信任他嘞。”说到这里,他用眼睛瞟一下王良,又继续去叙说李明贵的事。他说:“年前他奔出去一趟,回来时也吃过李山梁一顿杠子。李山梁是李明贵的远房叔,他逃荒出走,丢下个小产的媳妇秋眉没人管,还是李山梁给他送回娘家调养的,又捎信把他喊回来。这小子也真傻嘞,那么漂亮的老婆,到哪里去找呀?他还舍得丢下不管嘞!”说着薛永革又补了一句,“唉!也是饿得没办法啦。”
接着薛永革又向王良介绍李家沟的情况,这时他倒是说了些实话。他说,今年这里的旱情按说并没超过历史上几次严重的灾荒,本来情况不会这样糟。前年公社化以后,把队里一点老本吃光了,人的生产积极性也低而又低。到去年冬天,全村已经到了无颗粒粮食的地步。这才几个月,人们便接二连三地病倒、死亡,或是逃荒到外地去。
这天下午,薛永革也向王良介绍了自己的简历。他原先是个部队里的中尉。“中尉,我也没想到嘞,叫我给当上啦!”这好像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一开头便对王良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讲起。
“你莫看我现在是厂长,有点小权,我可是吃过苦的嘞。解放前就到厂里做小工,一做好几年。解放后搞恢复生产,搞增产节约,我一连三四夜不睡觉地干嘞!参军以后头一场演习就立了功啊。那是靠硬功夫挣来的嘞,背上两百多斤的弹药,一口气爬三座山,谁肯?革命嘛,不吃点苦还行啦?翻了身的人,就是要拼死保卫革命嘞!”
王良非常理解这位薛组长在叙述自己经历时的得意心情。薛组长告诉他,解放前,自己地位低下,好不容易初中毕业,只能在烟厂当个学徒工。解放了,他翻了身,心头好像平添了一股流不尽的甘泉,又好像给他安上了一对自由翱翔的翅膀。他畅畅快快地过了几年,工作积极,要求进步,领导很赏识他,于是他搬进新房、当了生产组长、入了党,把原先母亲给他起的名字“薛有财”也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抗美援朝他要去,厂里没放,一九五五年才光荣入伍,不久便得了军功章,升了班长,后来又意外地跃升为中尉。
薛永革组长说得颇为兴奋,好像很愿意跟王良这个右派分子交谈,因为在这个山沟沟里,这毕竟是一个可以听他说话的对象。后来,他停下来,叫王良也谈谈自己的历史。王良说没有什么可谈的。薛永革一定要他谈,王良便如实告诉他自己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到工作、到当右派的简单过程。薛永革也听得很仔细,并且帮王良总结说:“你家庭是下中农,出身不算坏嘞。就是书念多了,变成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就害了你啦。没有一点点实际斗争的用场,灵魂深处又高傲得很嘞,看不起我们工农兵啦。你是不是这样嘞?”
王良连忙否认,薛永革也不拒绝他的陈述,只继续开导他。又说:“不要紧嘛,只要肯改造,肯干,听话,我不跟你为难嘞。”见薛永革情绪好时,王良斗胆再次提出,请求不要叫他抓工作。薛永革还是不同意,非叫他“火线立功”,而且还带着初见面时那种似乎是微笑的表情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点工作算个啥嘞。”王良知道,薛永革给他派定的这种“假装好人”的角色,对他来说比在体力劳动中改造要难得多,但他不敢违抗。
他们一直谈到日落。王良又向李七姑领了一只菜饼,交了一天的钱和粮,便回下村去。一路上,李七姑送他出伙房时那风韵犹存的笑容和她那稍稍下垂又高高耸起的胸脯从他心中渐渐消失后,他脑子里便满是薛组长的话。解放,翻身,中尉,没有饿死人,人像羊一样……想得腻了,他甩一甩头,似乎想甩开这些思想。而当他一甩头时,他回首望见了身后村南边那一对高大并立的山峰,他忽然发现,它们和李七姑、房东秋眉嫂,还有李秀秀高耸的前胸很有些相似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全部被遮在西山后边,山顶和渐渐转暗的高天之间有一簇白云飘过,那一簇成团成团的白云,像一群俯首帖耳的绵羊,在灰蒙蒙的天际挣扎着爬行。王良又想到薛组长的话:这里的人像羊一样,好管得很,问题全在你手里的鞭子上……这里是所谓“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地区,日夜温差有二十多度。太阳一落,便立即转冷了。王良加快脚步向前走,和他昨天进山时一样,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他这时真想见到一个人,或者无论什么活的有生命的东西都行。生命啊,生命!没有生命,这世界算得个什么世界!忽然,他一抬头,便看见了生命。沟那边的黄土山上,在黑压压的整个穹窿下,太阳的余光照亮着的一道窄窄的天空,正由微红转为青蓝,在这个背景上,一只狼从南边暗处出来,踏着坡上那道起伏的曲线向前走。这只狼,它瘪着肚皮,正蹒跚着出来觅食。它低垂着头,拖一条长长的尾巴,一步步走着,那黑黝黝的身影衬托在蓝盈盈的天空背景上,加上四周的静寂和它本身的沉默,使它那缓慢动作着的躯体别有一种令人神往的魅力。这无声的动作着的躯体,说它像是一幅剪纸画,倒不如说是像王良在北方农村劳动时见到的皮影戏。这是一个生命,一个有活力的动作着的生命,王良真高兴看见了它。隔一条大沟,这只狼停住脚步转过头望一望王良,又继续前进,好像一点也不打算以它的生存欲来危及王良的生存,王良也立住脚步来欣赏它和以它的活生生的存在为中心的这幅大自然的美景。
回到李明贵家,王良告诉他薛组长的安排,李明贵说他早就想到是这样了。为了对王良再次表示郑重的欢迎,他吆喝一声,叫他女人秋眉嫂“给王组长烧一碗水喝”。王良要他别称自己组长,叫老王就行。李明贵坚决不肯,王良便也不去再争了。李明贵请王良就住在正房里,他们夫妻俩去住厢房,说他们已经安排好,又说明天便带王良去下村地头查看。
临睡前,李明贵的妻子秋眉嫂为王良烧热了炕,一声不响地进屋来,把一碗水放在桌上,大大的眼睛对王良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声不响地出去了。不过她这次和昨夜与早晨不同,脸上没有了泪痕,还挂着她作为女主人待客时的淡淡的笑容。身子比王良昨夜和早晨见她时挺得更直,那件旧蓝布褂子下包藏着的前胸让王良立即想到了方才看见的南边的那两座大山。王良在灯光下再次感受到她眼睛中和体态中柔和的美,他又把秋眉嫂的目光和体态跟李七姑眼睛中那勾人的光和葫芦状的身段做了一次对比。他进一步发现,在秋眉嫂的体态中,好像也暗藏着一种企求、寻觅和需要,这和李七姑眼睛中赤裸裸的女性的饥饿虽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好像也有某种本质上的共同性。水是刚烧开的,冒着暖人的热气。现在王良知道这水的价值了,洗脸、漱口、洗脚……都根本别想。女主人走后,王良扯开枕头,抓出一把炒面塞进嘴里,用这碗热水冲下去。好香啊。他想,明天一早见到女主人时,一定要好好地说一声谢谢。
王良眼前反复而朦胧地一会儿出现那只活生生的狼,一会儿又出现两双眼睛,一双温柔而惹人爱怜的眼睛,一双带着一股勾人的光芒和奇异的力量的眼睛。他心中还存留着主人夫妻间头天夜晚的那场纠纷、上村那个死孩子、牛庄那个“一个馍”的李秀秀这种种疑团。
这一切在头脑中渐渐化作一片混沌,他就这样昏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