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王良推开房门,看见秋眉嫂坐在院子当中一把小椅子上,一边梳头,一边专心地读着他给李明贵的那几张小报。那小椅子下边的地上放着她前天夜晚特地拿走的那本书。王良注意一看,那是一本巴金的《家》。她会看巴金的《家》?王良有些惊异了,眼睛不住地向秋眉嫂望去。秋眉嫂见王良这样望着她和她椅子下的书,显得好窘,连忙把报纸往椅子下一塞,把那本书盖住,也好像不愿让王良看见自己在专心读他给的报纸。但她一边藏起书和报,一边又用她那双温柔的大眼睛有些羞涩地回头望一望王良,微微一笑,然后才走进厢房去。过一会儿,她给王良送来一碗水,她不把碗交到他手中,而是放在方桌上,好像怕和他接近,但又不肯把脚立即转回去,两眼还注视了他一下。王良立刻对秋眉嫂说一声谢谢,于是,她也说话了,声音竟然很柔和,不像长年缺水喝的嗓音。听见秋眉嫂这样好听的声音,王良觉得就是不喝这碗水心里也滋润。其实,秋眉嫂这碗水不是给王良当茶水喝的,她教王良用一小点水把毛巾湿一湿,擦擦脸。她对王良说,男人家要出门见人的,她们女人家不出门,不擦脸倒也不要紧。王良想刷牙,秋眉嫂看出来了,便叫王良把碗里剩下的水用掉,不要舍不得;还把他领到院子里一个低洼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小洞,洞口是用碎石砌好的,那是水窖眼子。她叫王良把漱口水吐在那里,可以流进窖中,以后再用。王良刷牙时,秋眉嫂立在远处,并不走进屋里,王良的背脊似乎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觉得痒痒的。王良知道她没有走开,便立住不动,用背脊来接受她的眼睛的垂青。而秋眉嫂呢,她确实是在注视王良。她不仅注视着,心里还在想:他会写那么好看的文章,他比我从前的哪个老师怕都要强啊!他这副身材,穿这件斜纹布蓝色干部服正好合身。那双绿胶鞋好像是新买的,从前一定是穿皮鞋的。好大一双脚啊,我要给他做鞋的话,还没有现成的样子呢!想到这里,她自己害羞了:我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大干部,哪会要穿我做的鞋?后来,她便悄悄地走开了。她走开时,王良好像也知道,是凭他背部的感觉知道的。这时,他拿着牙刷和漱口杯立在院边,眼望着周围的景象,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他没有更多地想到这位房东嫂子,他在想,怎么这个农村和自己家乡的农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样?王良的老家在江南,他的家乡在这春夏之交从来是碧绿碧绿的。那水呀,要多少有多少;还有数不清的花草树木和各种各样的家畜家禽。上小学时候,每天下午,他和同学们把书包丢在路边上,去田埂下摸黄鳝,去小沟里捉青蛙,爬上树去抓知了。他家的大花狗就摇着尾巴跟在他身旁。而这片黄色的干燥的世界,怎么什么也没有?天空中也没一滴水洒下来,这是怎么搞的?王良正在独自思想,李明贵从茅房出来,他们便一同到地里去查看。
下村土地比中村上村多,但劳动力最少,当时能用上的,连李明贵自己也才六个人。王良问李明贵这怎么办?“尽力种吧,”李明贵说,“一苗草有一苗草的露水,一切有老天爷安排。”薛永革要王良叫李明贵安排,李明贵却叫老天爷安排,这任务怎样完成?王良心里很是发毛。在一块梯田上,他们见李二狗正跟一个瘸腿汉子在锄地。哪是锄地呀,其实是在寻找任何可以下肚充当食物的东西,不管动物植物,找到立即吞下去。王良远远就望见他们蹲在那里,正把一个什么东西往嘴里塞。他们是在分吃一只蚂蚱,这在当时,是很难得到的美食,只要捉到一只,人们连翅膀和头也不摘,立刻囫囵吞下去。不过现在也难找到了。当地盛产的野生甘草也是挖来就能进嘴的东西,只是多吃了会中毒的。李明贵一路上还告诉王良,有一种草名叫马苜蓿,叶片和茎干上有毛,喂牲口的。本来这一带非常多,但是人们不等它发芽,早在去年冬天就把它的根都刨来煮着吃了,吃得人们拉屎要用手指头去剜,吃得娃娃们的肚皮一个个像鼓一样,瘪不下去。如今马苜蓿则一苗不见,想是被挖绝种了。
离开那块地,他们向村前走,临去时李明贵回头朝二狗子吆喝一声:“明早你去把那块三角地种上,后晌去队里领豆种。”走了两步,又补一句,“那豆种可是拌了药的呀,吃了要死的,你狗日的小心点,莫跟永旺家两个娃走一条路!”村前山脚下的几块地据说是种上了,但仍是光秃秃的,地里也没有犁铧的痕迹。王良便问李明贵,耕地用不用牛。一提起牛,李明贵脸上浮起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王良望着他,等他说话。他转头看看,见四周没人,才对王良说,传达过一个据说是正式的文件,叫这片地区有计划地淘汰大牲畜,准备迎接拖拉机的到来。李家沟本来大牲畜就不多,骡马又养不起,上中下三村总共只有十几头驴和七八条牛。卖的卖、宰的宰了,搞得一头不剩。李明贵说,那时候贯彻这个文件最卖力的是李山梁,他带头把他跟别人伙喂的一头驴交给队里过中秋节吃掉了。“他这人呀,只要上头说句话,他字字照办,不打折扣的。”李明贵又说,“今年春天,又听说那个文件取消了,可是牲口也没有啦。”现在这里是用人拉犁头,只能浅浅地划一层,总比不划强。李明贵在山下一个僻静处立住不走,继续对王良说:
“人家领导上说的,中央在北戴河开过会了,说共产主义不远啦。我们这里连共产供给制的计划单子都造好了,一人一年有五百斤口粮,六十斤肉,两套单衣,两套棉衣,三年一床被子一条毛毯子,每月发十块钱,年终还要再发钱呢。”
“这就叫共产主义吗?”王良忍不住地问一句。“这么好的日子,还不叫共产主义,那叫啥?”李明贵觉得奇怪,王良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发过几回了?”王良没有和他多说,只是继续问道。
“发过几回?哪里发过?是计划呀。只有去年夏天闹得正红火时候搞过三个月的‘工资制’。天天要上班,人人领工资。每天早晨八点到队里集合,下午五点回家。吃饭在食堂,不要钱,反正粮食是大家种出来的。每人每天再发八分钱,一月两块四。后来又停了。”
“为啥又停啦?”王良又问。“队里哪有那些钱发呀。再说人人八分钱,不论男女老少,哪能摊得平?干不干,一个蛋。谁都吃饭拿钱,干活不出力。拿什么发钱?”“啥叫‘干不干,一个蛋’?”王良越听越莫名其妙了。“我们这里前几年鸡蛋八九分钱一个。无论你干不干的,反正每天发八分钱,不是‘干不干,一个蛋’吗?”“哦……”
王良只这样应了一声,没有说啥,不知说啥好,也不敢多说。其实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道德经》里的这句话真是天经地义,反右以后他曾经反复把《道德经》读过几遍的,怎么现在又忘记啦。这时他心里又想起一句话,但是他只是心里想到,嘴里并没有说出来。他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真不假啊。“干不干,一个蛋”,这样富有表达力的人民口头创作,怎么那些搞民间文学的专家没有来采风呢?人民群众的确看得清楚,而且表达得透彻啊。他正在胡思乱想,李明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着急地说:
“可莫给薛组长说这些呀!要说也莫说是从我这儿听来的。”王良说他不会说的,李明贵才放了心。提起薛组长,李明贵好像认为有必要在王良这个也是“组长”的人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我们薛组长了不起哟,当过解放军军官,现在是厂长、党员。人又精明能干,往后一定有奔头!”既然说了薛组长,李明贵好像感到也得说一说王良才好,于是稍稍喘口气,又说,“王组长在报社也是大干部吧?我们李家沟真光荣啊,有你们来领导!”王良只好不跟他搭话,只是朝四边观望。接着李明贵又跟王良谈起他自己,他说他小学毕业后考上县中的,爹妈不让念,说念了也没用,耽误了他。不过他自己找过好些书来念,还摸索过许多山区农村发展致富的办法,言下颇有希望王良帮助他发挥才能的意思。王良由此问起他队里学校的情况,他告诉王良,李家沟文盲很多,到上一辈才有人读书认字。在中村有一所队办小学,现在停了。教师是李江玉,解放前念过两年大学的。他是村里唯一的“状元”,干部们都对他很敬重。说到这里,他“啊”的一声想起来,便告诉王良:“就是昨天我给山梁叔和我女人说到的那个老师。”他说话时脸上那种特殊的笑意让王良很想再知道更多的事,王良便问他:“他领回来的那个妹子叫李秀秀?”李明贵又好像不大肯多说,只告诉王良,那个妹子是李家沟嫁到外村去的,当过李老师的学生。她不干好事,李老师为她没少操心。一听这些话,王良更想多知道一点,可是李明贵不肯再说下去,只是在王良一再问询的目光下,才又自言自语道:“李老师也是多管闲事。人家有爹有娘都不去管,他倒黑夜白天地去找,还为李秀秀得罪人,自己身子也不顾。”
李明贵陪王良回到下村口,自己去中村队部。王良一个人往他家走。刚走到院口,从院中迎他面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矮小,穿一身新的土布蓝色干部服,头上低扣着一顶干部帽子,手里捏一个小手巾包。王良没看清他的容貌,只看见他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疾步走出村外的背影。这人走过上百步之后,回头一望,见王良还立在那里注视他,回身便向村外跑,一副贼头鬼脑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情?王良怀着比前夜听李明贵夫妻吵架时更大的疑问走进院里。厢房门半闭着,女主人听见王良的脚步声,探身出来,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因他的出现而如释重负的神情。秋眉嫂微微一笑招呼了王良,马上羞赧地回转身去。
王良从食堂吃午饭回来,远远听见厢房里李明贵的怒吼声和接二连三的耳光声,又隐隐听见女主人哭泣着说什么“你咋不敢去打他,就敢打我!我有啥错嘛!”“有王组长在这里,他以后不敢再来了。”王良禁不住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那个穿土布干部服仓皇溜走的人是干什么的?我进村那天夜晚女主人挨打一定也是因为这个人吧。这位女主人真可怜啊!王良立在院子当中,独自思索,一时间女主人秋眉嫂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神……忽然他清醒过来,故意大声地咳嗽一下,那屋里的声音马上便中止了。等他踏上正屋的台阶,李明贵已经站在厢房门口假装没事地、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王组长回来啦!”
下午,王良去食堂跟李山青拉话。他一边帮着拣菜,一边知道了管食堂的许多难处,不仅劳动强度高,而且还要遭人记恨。粮食不够吃,便怀疑是你偷了。每顿发饼子,总有人挑大拣小。下村数李安亭家女人难弄,她每回都要掂量几十个,才挑准一个。昨天晚饭还为饼子上缺一小块面粉跟李山青吵架,最后是秋眉嫂拿自己的跟她换过,才算了事。这堆野菜是中午收下的,里边有杂草,李山青教王良怎样挑出来。“一定要拣干净,要下肚的。”李山青再三叮咛。王良按他教的办法把苦菜、荠菜、野韭菜、马兰头和少数的枸杞芽都挑净去泥放在一边,准备洗一洗下锅。有一片颜色灰绿、叶背和叶柄有刺状的毛、边缘呈锯齿状的草,李山青说这是“麻人的”,不能吃。他告诉王良,在下村妇女中,数秋眉嫂子心实在,也能干,她交的菜总是最多最好的。当王良问起他自己的女人时,李山青不说话了。闷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
“女人奔了。年前的事。她熬不住了。”“奔哪儿啦?”王良有些意外,但也不意外。“不知道,知道了就去寻她回来啦。在外头哪有她的活路哟。一个妇道人家,又浑身是病。”“孩子呢?有几个?”
“四个。”李山青有些伤心地说,还叹一口气。王良以为他是因为生得太多,不符合政策,有些自责,其实不是。他接下去便告诉王良,他的当中两个孩子,二女儿和三儿子,都是先天性残疾。女儿齿舌不全,嘴唇也没有,十几岁了说不清话。儿子手脚不齐,右手右脚跟没有一样,不能行动和干活。“人家说,都是我们做爹妈的过错。我们一辈子没缺过德呀!”李山青喃喃地说。
“家里还有谁?”“娘,五十多的人,就爬不起炕了,成天躺着。”
王良想:娘五十多,那他顶多四十岁呀,怎么满脸皱纹,头发也秃了。他心中定有着无边无际的苦恼。四个孩子,两个畸形和残废的;一位老娘,妻子走掉,自己生病,再加上饥饿,他这日子可真难过啊。难怪他成天木呆呆的。
“哪天带我去你家看看老人和孩子。”王良说。“去不得的,去不得的。”李山青认真地回答。王良便换个话题,问起他李家沟驻解放军和支援前线的事。李山青脸上浮起一些笑容来。王良从李山青简短的话中知道,他是当年野战医院的担架队长,支前模范,一九四九年就入了党。
正当这时,薛永革出现在食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