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必须在当天离开李家沟。送走李江玉,把李秀秀交给了秀贞嫂和李安亭女人,他便跟李树旺一同回上村收拾行李。李树旺舍不得王良。他虽然仍是少言寡语,但依依之情随处流露着。他帮王良把行李扎得紧紧的,还背在自己背上试过。午饭后定要王良上炕再躺一阵,直到日头偏西了,才许他走。李七姑为王良做了最后一顿午饭,他吃着荠菜汤、盐水煮蚕豆和野菜饼,她再一次坐在对面端详他。王良和她两人单独坐在食堂里,这是最后一次。王良不禁回想起那天夜晚,心里又悔又愧。李七姑发现王良不平常的表现,一改平时泼辣的性子,一言不发,默默地低下头坐在那里。她是想说点什么的,但是她忍住不说。她也有她温柔深沉的一面!这个女人哟,王良此时此刻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她。这一段相处使王良认识到她的可敬、可贵、可爱。她的能力和品质高于王良在知识分子中见过的许多女性,虽然她和她所在的这个黄土世界一样原始而蒙昧。但是王良也不得不看见,尽管她有这样美好的天性,这样旺盛的生命力,这样满溢的女性特征和本能,又是这样善良的一颗心,她却仍然只能蒙昧地活着,被一层厚厚的黄土压住灵魂和肉体。王良只能衷心地祝愿她能战胜一切困难,继续活下去,并且帮助别人活下去。有了她和千千万万跟她有同样天赋的男男女女,这片黄土地便有着兴旺发达的希望。王良觉得自己对不起李七姑,但不知怎样把这些话恰如其分地对她讲出来。这顿告别饭就这样结束了。李树旺陪王良出上村时,李七姑又来立在村边。王良这时极力掩盖住自己的感情,当着李树旺的面,躲开李七姑眼睛里对他发出的最后的询问。王良说了几句话,感谢她这些天对他的关怀。七姑只对王良说了这句话:
“留不住你。没法子。莫忘记我们!”“忘不了。以后还要来的!拜托你……”王良还没说完,李七姑便打断了他的话:
“照顾秋眉妹子,是吧?我知道啦!放心走吧。大家去申冤告状我也跟上去!”她又恢复成正常的她了。这样,王良感到心里舒畅一点。
他们把行李背到李山梁家。秀贞嫂跟李秀秀一人手里搂一个娃娃盘腿坐在炕上。李山梁跟李树旺蹲在门边,王良坐在桌旁。王良忍不住要问:“秋眉嫂呢?”秀贞嫂说,她去下村收拾东西了,以后叫她搬到中村住,他们把那间厢房空出来给她。大家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开始再说话。他们在一起足足待了有两个多时辰,王良到李家沟以来还没有跟他们这样聚会过。大家谈起村里今后的事情,李山梁说,李家沟人能度过这场灾难的,他们不会给祖宗丢人,他们也不会全都死光,断绝了香火。李山梁又说:
“老王,你多说几句。一向不大听见你说话。”王良心里的确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他说不出来,停了好一阵,他才说了这句话:
“好,我说。要走了,舍不得你们。希望过些年再见时,李家沟真是像江玉说的‘青山绿水’。”
“这一定能做到!我们李家沟人只要伸直了腰杆子,都是英雄好汉!”李山梁回答他。
秀贞嫂马上接着说:“要是薛永革这个畜生再回来,那就只有断子绝孙一条路!”
李山梁说:“不去说那狗日畜生啦!咱一定想办法不叫他回来。老王,过些年一定来一趟。让你看看我们李家沟人有多争气。有毛主席、共产党,我们李家沟定会跟全中国一样发达兴旺的!”
“还要看人家上头给这件事作个啥结论啦。”李树旺说。“啥结论?他个王八蛋没摔死还不便宜了他?”李山梁立刻气愤地说。他这句话让王良很吃惊。他心想,李山梁变了,的确变了。跟他刚来时见到的李山梁不一样了。接着李山梁说:
“总有地方讲理的,你莫怕。你要相信党。我这个书记一定还要当的。我一定要当到咱李家沟人个个都吃上饱饭喝上甜水的时候。”
见李树旺半天只说过一句话,王良走到秀贞嫂面前,说他要拜托她办一件大事:给树旺再安个家。大家苦中作乐地笑起来。李树旺却不笑,只低着头伸出一只巴掌来摇动着,叫大家不要说下去。他心中只有他死去的妻。
也许是他们的笑刺激了李秀秀,这时她忽然往秀贞嫂肩上一靠,失声痛哭起来。秀贞嫂推开怀里的孩子,双手搂住她,脸颊贴在她头发上,泪水像两条线一样流进她的发际。这时的秀贞嫂跟有时火急暴躁的她像是两个人,她的母性的、慈祥的、温柔的心灵尽现在人们眼前。
大家都默不作声,陪伴李秀秀一同品尝苦滋味。后来是王良打破了沉默,他轻声问李山梁,上午,在队部院子里,被带走之前,李江玉对他说些什么。李山梁长叹一声才回答他:
“唉!我给他提秀秀,叫他从县里回来以后赶个紧,两人办个手续,住一起,有个照应。”
“好呀!就该这样!”王良立刻说。“可他说,”山梁转头望李秀秀一眼,不想当她面说,不过还是说出来了,“他说,不能叫人家戴二回孝,守二回寡呀。”一听这话,李秀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秀贞嫂也哭出声来了。三个男人家都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转。李树旺埋他妻子时也没落过泪,现在倒为李江玉的事而哭泣了。王良眼望着门外远处黄色天空下的黄色的土山,一句话忽然浮在他心里:“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他想,这个黄土世界中也应该能够开出美丽的人生之花的哟!难道能让李家沟的人,像李江玉、李秀秀这样好的人,在感情上也永远是饥饿者吗?过一会儿李山梁又说下去:
“他还说,五四年不该把家里钱花光去做那手术,搞得全家为他受了多年穷。”见屋里的四个人都急盼他再讲下去,李山梁又说:“他还说,叫把祠堂里他屋里的东西都给秀秀用。”“没说打官司的事?”李树旺问。
“说啦。他说叫我们莫怕,要我们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到上面去说得清的。
他没推那狗日下沟去,他还拉他上来呢。我给他说,我们都保他。我们要去公社、县里、省里为他申冤枉。”
秀贞嫂插进来说:“北京也去!去找毛主席!”这时李山梁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事,他从衣袋里摸出个纸条来,交给王良,说:“这是江玉叫我给你的。”这是一条报纸边,大约是从关他的那间屋里墙上撕下来的。李江玉在上边用铅笔写了这样四句:
相见匆匆别匆匆,黄土沟边道珍重。此去无须深深念,东风毕竟压西风。
好一个“东风毕竟压西风”啊!王良接过那张纸条,默读了好多遍,才抬起头来。他在心中自语:江玉啊,江玉,但愿你的一身正气能压倒薛永革、冯万利这些无耻小人,不要背上无辜的罪名才是!江玉啊,你那身子,顶得下来吗?
“要赶快去公社和县里申诉呀,你们。”王良对李山梁说。“对,明天就去,我也去!”秀贞嫂接着王良的话说。“我也去!”李树旺说。李秀秀又“哇”的一声哭起来。李山梁对她说:
“秀秀,莫再伤心了。当心哭坏身子,那李老师就更不放心啦!你照他吩咐的,好好过日子。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时,王良为了转移一下屋里的话题,当然也是心里惦念着,又问了一句:“秋眉嫂为什么还不来?”秀贞嫂说,她一定会来的。大约也是为了改变一下屋里的气氛,秀贞嫂又突发奇想地说:
“李明贵个畜生定是不会再回李家沟了。我说老王呀,你就带上秋眉妹子一起走了吧!”
王良对秀贞嫂苦笑一下,没有答话。王良知道她是认真说的,他也是认真听的。王良的认真使屋内的气氛变得严肃了,有一阵子显得很安静。李秀秀不哭,大家也都不说话。朴实的秀贞嫂,她哪里知道,她这一句话在王良心头掀起的波澜有多么狂乱。他是该带上他的秋眉妹子离开这里的。他多么想带上她离开这里,让她永远摆脱束缚着她美好天性的一切,也让他自己的心灵之鸟永远得到一个窝窠。但是他做不到啊。一片沉默中,王良对他自己的良心说:我这人啊,懦弱,无能,浅薄,自私!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他低垂下他的头,感受着他们四个人目光射向他身上的刺痛。他又自己问一句:我还算一个有良心的人吗?最后是山梁打破了沉默,他对妻子说:“你给老王出难题呢。”他的话刚一说完,突然,门外有绊倒什么的响声。蹲在靠近房门地方的李山梁和李树旺立起身来走出去。一阵奔跑声从院内移向院外,王良也走出去看看。有人从这里跑开了。李山梁跟出院去,立在路边张望。过一会儿,他又向南边上村的方向走。王良和李树旺回屋不久,他回来了。
是秋眉嫂。她立在门外,好像有一段时间了。秀贞嫂对王良说的那句关于她的话她是听见的。她也听见屋里后来的沉默,知道王良没有做出回答。在她听到李山梁那句“出难题”的话以后,突然跑着离开了。李山梁跟出去看见,在中村外的一处沟边上,坐着李七姑,面向西边的山。秋眉嫂奔跑着,看见了她,哭着扑向她的怀里。李七姑伸手搂住秋眉嫂,理顺她纷乱的头发。两人一同流着泪。
这时秀贞嫂说:“去把她们叫过来。”李秀秀立刻下炕去,朝门外走。李山梁止住李秀秀,不叫她去。他说:“可怜的秋眉丫头,让她去吧,她心事还多着呢。”说时瞟王良一眼,停一停又说:
“七姑子这人,是咱李家沟的一块好料啊!”王良猛地立起身来,他要去找秋眉嫂和李七姑。李山梁一把拉住他的手。他说:“冷静点。老王!”王良只得又重新坐下。李山梁啊李山梁,你真是粗中有细啊。李树旺叹口气,诅咒着薛永革。他望望王良,王良望望他,大家都不再说话。
他们终于没去打搅秋眉嫂和李七姑。这时,李山梁走到屋子另一头,从墙角里翻出一叠用一张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来到王良面前。那是几本线装书。秀贞嫂这时也从炕上下来,两人一同对王良说:“送给你带上!”“送给我?”王良说。他有点惊讶。他看见,这是一部木刻本的《诗经》。“嗯啦。送你顶合适啦,放我们这儿好多年,也没有用处。不知哪一辈儿孙才能去念它。早先还有几本,叫老一辈的换盐吃了,只留下这几本。要不是秀贞留心,也早没啦。”李山梁说。“我虽认不得几个字,可我知道书是好东西!老王,带上吧,算我们李家沟人的一点心意。”秀贞嫂说。多重的心意啊!王良知道他是不能拒绝的。他心灵深处的一个声音在激动万分地说:《诗经》啊《诗经》,从这个饥饿的山村里,我竟然得到了你这样宝贵的礼物!你啊你,神圣而伟大的,我的祖国古老而又悠久的文化的象征!李家沟啊,李家沟,你不应该是一个饥饿的山村!
“我带上,谢谢你们。我会好好保存的。”王良双手接过了这堆神圣的黄色的残破的纸。
王良又郑重地把李江玉那四句诗叠成四折,夹在《诗经》里,一同放进了挎包。他对李山梁和秀贞嫂说一声:“谢谢!”
临出门时,王良把已经准备好的一条旧蓝布裤子交给李山梁,请李山梁在他走后,代他送给李山青。他还请李山梁明年春天替他在二狗子坟上添一把土。他们都要送他出隘口,他一再挡驾,才在中村村口告别了。他背上行李,用双手跟他们一一握别,特别是李树旺,他拉住王良的手久久不放开。王良拜托秀贞嫂好好照顾李秀秀,又叫李秀秀为了李老师要保重自己。李秀秀拉住王良的衣襟,不住地流泪。王良走开几步以后,李山梁从背后对他喊着:“我们明天再见,我要到公社来的!”
王良回头向秋眉嫂和李七姑所在方向望去,看不见她们,心头很不是滋味。朦胧中,他看见远处奶子峰巍巍矗立的身影。奶子峰啊,奶子峰!你所养育的你的李家沟里的儿女们,个个都是黄金铸造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