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星光点点,两旁山峦影影绰绰地把一片由它们夹峙而成的昏暗世界呈现在王良面前。他沿着大沟边的小路急急地走,到下坡处,回头还隐隐看见李山梁、李树旺他们伫立在昏暗中的模糊的身影。
到下村时,已经是黑沉沉的夜晚。没遇见一个人,王良想去看看李山青,想再去秋眉嫂家院子里待一会儿。但他没停脚,继续朝前走。周围像他当初来时那样黑沉沉、静悄悄。仍旧是他独自一人,耳边似乎仍在响起一阵阵那“咚──咚──咚咚……”的声音。
走不多远,忽然,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他停住,回头望望,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再走,又分明听见身后有人跟着。他有些心跳了,前面不远便是头天薛永革落沟的地方。王良立住不动,仔细观察身后一段夹在黑沉沉的山和黑沉沉的大沟之间的白白的小路。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谁在那儿?”王良高声地问。真的有人。随着他的问话,脚步声急急地响起了。是在向他奔来。他看见了,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李七姑。
“是你?!”王良惊中有喜地说。“吓住你啦?来送你一程。”刹那间王良心中有一股想要把李七姑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他立刻告诉自己:不要这样做!他只对李七姑说:
“谢谢你的好意!”李七姑也明显地在抑制自己的冲动。她说:
“是该谢谢我的呀!”说着她递给王良一只用一块布巾包着的面饼,“给,你路上吃。”
“哎呀,这怎么可以!”粮食,粮食呀。王良想:我怎么能吃掉她的粮食!再说这段路程只有二十来里,哪需要带干粮?李七姑对他的一番心意让他感动得想要落泪。他无论如何不能拿走她的粮食。他伸手去挡住。
“怎么不可以?又不是我做贼偷来的!”李七姑还是这句话,“我叫你带上你就带上。是你自己的粮食呀。”她解释给王良听,他每天交一斤商品粮票,只吃三两多原粮,有得多,她给他存下的。
王良决定收下来。他正要打开把布巾还她,李七姑用手压住,说:“你留下吧。不是我的手巾,是你秋眉妹子的。她刚才说,怕冷了,给你包着。”这时李七姑才告诉王良,她跟秋眉嫂一同走到下村的,她们商量好一同来送他。秋眉嫂临时变卦,不来隘口了,叫七姑代她给他说一声再见,她自己去家里收拾东西,叫李七姑回村时喊她。李七姑不放心,正好遇见李山青也要赶来送王良,李七姑叫他不要来了,托他去秋眉嫂院子里照看着。
“现在莫打开,包着也干净。”见王良把包着的饼拿在手里,李七姑说,“放进挎包里吧。”他往挎包里放时,她又说:“打开时小心点。莫忘记啦!”话音里听出,这是一句要紧的叮咛。
他和她二人默默地在暗黑的寂静中站立着。王良伸出一只手去握住李七姑的一只手。李七姑的另一只手立即也紧握住他的手。她的两只手把王良的一只手紧紧地拥抱住。王良觉得,七姑的手是那么柔润,那么温暖,好像也非常芳香。
王良的另一只手也去贴在她的手上。“七姑,真对不起你。你的神牌位一直都没给你写。”“这有啥。不写也算了。”“七姑,要是我有啥做错了的地方,莫放在心上!”“你咋说这话!”
王良没有放开她的手,她也不放开。黑暗中,他能看见她的眼睛,能听见她眼睛在说:“我舍不得你走!”
“七姑,不要再办那个神堂了,你去学些本事,比如扎金针啥的。再学学中医,以后就给人治病。李家沟人离不了你的!”“好,我听你的,就去学。我能学会的。”王良下狠心不让这个场面延续下去。他放开李七姑的手。“再见啦,七姑,祝你走运!”“也祝你,老王。莫忘了我!”
“忘不了。”“你当然忘不了!”李七姑忍不住要再说一句话:“忘了我,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男人!”
“……”
见王良说不出话,她又觉得自己言重了,便亲昵地说:“莫生我的气,我这人粗话说惯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李七姑突然说:“我想找你讨个东西,你给不给?”
“什么?”“能把你给秀贞、秋眉她们看过的那张照片给我留下吗?”王良犹豫了一下。李七姑马上说:“不肯就算了。我是想你回城里好再印一张的。”
王良不能不给她了,便从挎包里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李七姑双手接过,捏紧放在胸前,说一声:“谢谢!”
这时王良想到了秋眉嫂,他不觉对李七姑这样说:“还要拜托你……”不等他说完,李七姑便抢着说下去:
“知道啦,拜托我照顾你的秋眉妹子是吧?你说过几遍啦。放心吧,我往后就把她当亲妹子看待!”
王良正想再说句什么感谢的话,李七姑突然又说了两句:“我要生下个你的娃来该多好啊!那我就把他交给你秋眉妹子去养活,就算是你跟她生的,好叫你们都称心,也免得她往后孤苦一个人!”她这两句话过于坦率了。王良觉得又甜又苦又辣又酸,他真想掏出心来回答她几句,但是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李七姑也沉默着,整个黑暗的世界也沉默着。王良终于说:
“你们愿意的话,给我写信。等我回省城了,寄报社就行。”“好,一定写。我不会写秋眉会,我们一块写。”“再见!”王良终于说。
“再见!”李七姑低声地说。王良最后一次抬头向远处隐隐中的一对奶子峰望去,向它们送上一声告别的问候。他坚持要李七姑先走。他望着李七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隐隐的奶子峰下,才转身向黑沉沉的隘口外走去。
回想起一个月前自己进沟的时候,王良不禁自问:这一个月里我有了什么改变吗?没有改变,仍是原先的自己?不──他对他自己说,除非是一块不可雕凿的朽木,一块顽固不化的铁石,我才会在这段热烈如火而又温柔似水的时间里不受到感染,不发生改变!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们啊,秋眉,七姑,江玉,秀秀,山梁……忘记了你们,我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从今以后,我做每件事,都要想到为你们和千千万万像你们一样的人带来好处。我要把你们供奉在我心灵的殿堂里,逐步学会像你们一样纯洁、真实、勤劳、勇敢地生活和做人。我多么希望能真正成为你们当中的一个,而不是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过客!我定要再回到你们的怀抱里来,我要让这神圣伟大的黄土的母体把我重新再诞生一次,让我的命运和你们紧密相连,永不分开。今天只是我和你们暂时的别离。王良走在铁道路基上,沿铁轨向牛庄车站走去。夜风嗖嗖,行李的重量帮助他驱走不少的凉意。两条钢铁的线向前方并排延伸着,并逐渐收拢,在黑暗中闪出悭吝的又仿佛是饥饿的寒光。前方不远处的那盏灯便是车站的站房。等他立在站台上候车时,已经快九点钟了。
黑蒙蒙冷清清的站台上,只他一个人,站房窗口的那盏灯下是有人的,但他不愿意待在那里,宁肯提起行李走开几十公尺,独自整理他从李家沟走出时心中的种种思想,也独自在品尝着心头从那沟中带来的滋味。他思念着秋眉,回味着李七姑的情意,担心着李江玉的处境,想到临走时李秀秀拉住他衣襟的手,记起李树旺那张古铜色的亲切的脸。此时此刻,他在平静地驯服地等待着,不只是等待即将驰来载他离去的列车,而且好像也是在等待今后会降临到他头上的任何遭遇和命运。它们会是怎样的?他不知道。问苍茫大地,它也不给他一个回答。
忽然,寂静和黑暗中,他看见又有一个人走上站台,也是等车的。那人在那盏灯下远远望见他,便向他走过来。在这茫茫荒野中,两个人在一起会有更多的安全感。他心中欢迎这个人的靠近。这人愈走愈近,王良愈来愈觉得他像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在他们相距还有一二十米远的时候,王良认出这个人来了:李明贵!
王良立刻喊他一声:“明贵!”正是李明贵。他并不回避王良,他早认出了王良,他就是冲王良走来的。随着王良的喊声,李明贵加快了脚步,王良也向他迎去。
王良万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行将离去的车站上遇上他。不等王良开口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李明贵先说话了:
“王组长,我回来两天了。”“那你怎么不进沟,怎么不回家去?”
“回家?我哪里还有家!”李明贵低垂着头,黑暗中,王良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那声音是沮丧的。
“不是说你离开县城走远了吗?”“我那天听说出了事,就跑了。”李明贵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这时,他已经紧贴着站在王良身边。他缩着身子,空着两只手,身上穿一件单衣,夜风中他瑟瑟发抖。王良等他继续说话。谁知李明贵停了一阵,伸出一只手指着王良的挎包说:
“你那包包里有馍呢!”王良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是连忙用手把挎包捂住,但是他又立刻松开了手。
李明贵他饿,一定是的!王良想到这一点,立即不再思索,打开挎包要把李七姑交给他的手巾包取出来,他想把饼给李明贵吃。但是当他的手接触到那条手巾时,他心中立刻又有了种种的想法:这是秋眉的手巾,我不能给他!这是七姑给我的面饼,我不能给他吃掉!但是李明贵饿,王良当然知道……正当他理不清心头的思路时,李明贵又说话了,他说:
“王组长,给我吃点吧,我三天没吃东西了!”“你……”
“那天听说队里出了事,我怕逃不脱牵连,跑去躲了一天。可是心里不实在,又想着家里咋样,秋眉是死是活……我想回来看看。”
王良的手还伸在挎包里,没有把饼子拿出来给李明贵,他等李明贵说下去。“到牛庄,一打听,知道事情闹大了。我不敢进村了。前那天早上,我摸进沟里,躲在半坡上不敢下来,怕你们抓我,又溜出沟了。”
“抓你?”“我怕你们找我算账,薛永革犯的事里头,也有我的罪孽,尤其秋眉的事……”李明贵没有力气说话,的确像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王良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手巾,拿出饼来。他实在不愿意全部给李明贵,便把面饼掰成两半。正递给他一半时,忽然“叮当”一声,从饼中落下一个东西来。这时王良猛地记起李七姑叮咛他的那句话。李明贵一见到面饼,急不可待地伸出两只手,但他没有敢到王良手中来抢。王良把半只饼子递给他,他便狼一样往嘴里塞。王良趁这时俯下身去,在月台的水泥地上摸到一只顶针。是那只黄铜顶针,秋眉嫂天天戴在手上的那只。它是从外面压进饼子里的,他一掰,它落了下来。秋眉嫂是利用包饼的机会把它塞进去的,她大约是不想让李七姑知道,不过,李七姑还是发现了的,所以才会那样叮咛王良。王良急忙把顶针塞进衣袋里,怕李明贵看见。不过,李明贵正在大口吞咽那半只饼,没顾得注意这些。
李明贵吞掉那半块饼,显然还饿,还想要另外的半块。王良实在可怜他,便又递给他,他迅速地几口吞吃了,噎得直用两手摩擦他的头颈。
吞完了面饼,李明贵就地蹲下,双手抱住头一声不响。忽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响,哭声响彻夜空,好不凄厉!
王良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让他去哭。他知道他为什么哭,他还会哭,他至少还是一个人!而恰在这时,李明贵好像知道王良在想什么。他好像在回答王良的思想,他说:
“王组长!我不是人啊!不啊!不是人啊!”李明贵继续号啕大哭。王良正想跟他说点什么,火车忽然从东南方隆隆驶来,立刻就停靠在站台上。
王良必须马上上车。
王良急忙说一句:“来不及说什么啦,你快进沟去吧!”他便找个车门上车去。李明贵从地上立起来跟着王良,用手托住王良背上的行李帮他上车。王良立在火车门口回身望着李明贵,李明贵对他说:“不,我不回去啦,下趟车是去青海的,我爬上去,我永远不回去啦。”说时,列车已经开动。王良见李明贵向他挥手,并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王良在车厢门边找一个地方,放下行李卷,坐在上边。他努力从心中赶走李明贵刚才留下的印象。他伸手摸出秋眉嫂那枚黄铜顶针来,用她的手巾擦了又擦,然后再用那块手巾把它一层层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火车隆隆向前进。火车,这人类文明的产物,中国古老的大地上新时代的象征,它每天隆隆而来,隆隆而去,如利剑一般,把这片茫茫的蒙昧的黄土地劈开许多次,却什么也没有给它留下来。当然这条长龙并不是毫无作为的,它曾经把李二狗和他的伙伴们载去逃荒,如今,它正在把王良载到一个新的改造地点去。但是火车啊火车,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中国大地上新时代的象征,你仅仅只为这片黄土地做这点事,是否太少了呢?在那轰隆隆的响声中,王良想考虑一下明天开始的新环境将会是怎样的,但头脑不听他使唤。他的心呀,这时还在李家沟这座饥饿的山村里。
两天后王良听说,秋眉嫂和李七姑分手后,回到自己家中再次悬梁自尽,被李山青及时救下了。李七姑抱住她,两人痛哭一场。李七姑把秋眉嫂接到上村去,成天成夜守住她。
李江玉老师被冯万利押到公社,上面一了解,认为冯万利所说并不可信,而李江玉的话则是合乎情理的,他们立即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里指示,冯万利在李家沟做出的决定无效;薛永革不能再回李家沟工作,而应该向领导交代他在厂里和在下面的一个个问题,听候审查和处理。李山梁仍担任李家沟的书记。公社立即解除了对李江玉的扣押,并且派人到李家沟调查实情。
他们正想送李江玉回李家沟,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在公社领导跟他谈话的时候,李江玉昏迷过去。公社紧急送他去县医院抢救,但据说很少有救活的希望。
李山梁带上李秀秀赶去看望李江玉,实在只能是去为他料理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