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万利向全村宣布:薛永革组长遭李江玉谋害,跌伤一条腿,眼下需要养伤,不能工作,伤好了还要再回李家沟来的;李山梁曾经带头追逐薛组长,对事情要负责任,调查期间不能担任书记;总支决定,现在由他本人兼管李家沟的事。冯万利算是已经“走马上任”了。首先他便宣读了薛永革早就写好的两份材料,是准备递交给公社领导的,那里面一份说李江玉生活腐化,利用教师身份玩弄女性,李秀秀是他的一个受害者;李江玉也是张秋眉的姘夫,张秋眉赶走丈夫后跟李江玉吵闹,在他家寻死,薛永革自己和李龙水看见张秋眉躺在李江玉怀里。还有一份是关于王良的报告,薛永革要求把王良调走,另派一位好同志到李家沟配合他工作。他在报告中写着:右派分子王良来李家沟后,用小恩小惠拉拢群众,树立个人威信,跟党唱对台戏;不能与群众同甘共苦,偷吃炒面,影响很坏;不安心劳动改造,偷看外国书,有里通外国的嫌疑;私自在群众中调查情况,别有用心;挑拨群众与领导的关系,制造对立。并且,更严重的是,他还有嫖娼行为,一共两次,证据确凿。还说王良与落户人家的女主人张秋眉也有不正当关系,他正在调查。冯万利在宣读完薛永革写下的两份材料后插话说,从这种情况来看,李家沟的问题严重得很,需要好好地整顿。在他们盘问李江玉的时候,李江玉气愤得怒发冲天,拍桌子大骂起来,还几次要冲上去揍冯万利,但是这并不能改变这些人,尤其是冯万利对他的态度。这时王良记起了薛永革有一天对他讲的那些有关李江玉的话,这些人对李江玉这个知识分子大约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关于王良,全村人都证明王良来李家沟后没有过错。那天在山上没说错话,王良也没有去追逐薛永革。但是冯万利非说有可能是这个右派分子煽动群众反对薛永革的。他要王良就薛永革材料中所列举的几条一一交代问题。关于这些“问题”,王良倒也不怎么害怕“交代”,他心里认为冯万利是个流氓和畜生,从精神上蔑视他。而冯万利因为知道王良是中央下来的,省报社的,也像薛永革初见他时那样,自己先有些自卑。因此他问了王良几句,也就不再问下去。冯万利又把秋眉嫂、李山梁、秀贞嫂、李七姑和李树旺,还有昨天往回转时走在人群最后边的几个村民一个个叫去盘问。在盘问秋眉嫂的时候,冯万利不去调查主要的事情,却非要她详细地说说薛永革那天对她非礼的情形。他说:“是不是你把薛组长拉到你屋子里去的?你吃了他给你的几个馍?你咋个脱他裤子的?你摸到他身上的啥啦?你当时到底是个啥滋味儿?”他还要这样追问不停,脸上挂着无耻的奸笑。秋眉嫂经他这一盘问,两天来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生气又失去了。她几次说:“还活个啥哟!”王良听说冯万利这种恶行,心里好不气愤,但是想到自己头上的“帽子”,又不敢去惹冯万利。他跑到秀贞嫂家找秋眉嫂,没有找到,秋眉嫂一个人跑上山,秀贞嫂和李七姑追去寻她了。王良又跑去找李山梁。李山梁叫他不要出头,说不要让冯万利趁机把事情扯到他身上。
最后,冯万利做出决定:李江玉是谋害薛组长的主犯,而且因为他与张秋眉的不正当关系,造成张的自杀未遂,要把他拘留审查;李秀秀这个坏女人暂且放出来,由群众监督劳动,她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右派分子王良不能留在李家沟,要调回公社,交下放干部领导处理。
这个歪曲事实的不公正决定受到李家沟全体党员的坚决反对。但是小腿拧不过大腿,只能听冯万利的。当群众听说这样的决定后,都拥到大队里找冯万利评理。李龙水老汉大声说,他要到北京去找毛主席,他就不相信,已经社会主义了,共产党当家,会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冯万利想要以新任书记的权力来制止他,老汉胳臂一甩,把个瘦猴吓得闪得远远的。李龙水老汉说:“你姓冯的干过些啥缺德事,我老汉全知道,看你能把我老汉咋的!”冯万利这第一个下马威就没有奏效,只能低着头缩回办公室里。李树旺、李山青、赵秀贞、李山梁和村里所有的党员决定一同去公社告状。他们说,公社告不准,就去县里;县里告不准,就去省里;省里告不准,就去北京。李龙水老汉立刻说,对,上北京,我跟你们一起去!秋眉嫂被冯万利叫到办公室里听处理意见,一听是这个意见,她痛哭失声地狂奔出去,秀贞嫂和李七姑追上去陪伴她。
这天上午又传来另一个消息:李明贵在县城一听到李家沟发生的事,行李也没有拿,便逃跑了,如今不知去向。冯万利听见这话便说:“这下更是死无对证,不能凭你张秋眉一张嘴说了算。”
冯万利要带上李江玉一同走,他叫那两个他带来的人用绳子捆李江玉。李江玉横眉怒目,坚决反抗,不许他们这样做。他说:“去就去,我不怕。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毛主席的天下,真理的天下,不是你冯万利的天下!”当他蹲在院角等候上路时,村民们围立在他的身边。李山梁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一会儿,这时冯万利还在忙于写些必要的材料,没有顾得去干涉他们。他们两人在低声交谈。王良心中充满着苦味,立在办公室门边,隔一段距离望着他们,他们也不时转头望着他,他们三人实际是在心心交融着。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冯万利领着他的人从办公室出来,人们让开一条路,他们走到李江玉蹲着的地方,吆喝一声:“走!”他的人便一边一个架起李江玉来,扭住他的左右臂。这虽不是捆绑,但也是一副捉人的姿势。李江玉竭尽全力猛地把他们甩开一次,但是却无力再甩开第二次,只能一边抗议一边被他们拖着向前走。正当紧随着的人群哗然不平的时候,大家身后传来一阵爆炸似的哭喊声,所有的人,包括冯万利和李江玉,以及那两个扭住他的人都不觉停住了脚步。还不等王良反应过来,李秀秀已经风驰电掣般从他面前闪过,伸直双臂向李江玉扑去,谁也顾不得拉住她。转眼她已经扑在了李江玉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肩头号啕大哭着,嘴里不停地狂喊:
“李老师,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你没有错!你不能去!”王良刚明白过来,他快步向李山梁和秀贞嫂身边走去,想跟他们一同把李秀秀劝住,这时冯万利已经在尖声吼叫了,他在几声哈哈之后,满脸奸笑地大声说:“这叫一折啥子戏呀?没听说过!男人坟还没干呢,小寡妇就来外头拖汉子啦!嘻嘻!没见过有这种婊子货!”没有人理睬他的下流话,也没有人跟他一同发笑,人群向停住脚的李江玉围过去,任冯万利怎样叫喊,也阻止不了他们。李山梁并没有跟秀贞嫂一同围过去,他只身立在圈外,王良随着他目光的召唤走到他身边。他知道李山梁这时的心情,自己已经无权来管队里的事情,但又怕李江玉因此吃什么亏,正紧皱着眉头,不知怎样才好。
“我去劝她!”王良说罢这话,没有等李山梁同意,便挤进人堆里。冯万利和那两个人见王良“挺身而出”,反倒畏缩起来,竟然都侧过身子给他让路呢。
王良扶住李秀秀纤瘦的肩头,跟李江玉用目光默默地交谈了片刻。还是李江玉先说话,他说:
“秀秀,跟王组长回去吧。我没事的,身正不怕影子歪,咱这是毛主席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呀,有理能走遍天下的。我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秀秀,让他们走吧,眼前只能这样了。”王良说。人群静默,眼睛全盯住王良,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每句话,他本来想说:“小腿拧不过大腿,刀把子在人家手里。”但是他没敢说。
两个扭住李江玉的人好像有点动心了,他们的手稍稍松开,李江玉便挣着脱出身子来。他一只手抚摸着李秀秀的头发,一只手帮她整了整围在身上的白孝布条子,扶住她右臂,一双充血的眼睛凝望着她,对她说:
“秀秀,回去吧,放心,我会回来的。我给你山梁叔、秀贞婶子和王组长都托付过,大家都会照应你的。祠堂里还有些杨叶,你拿去吃。我那些东西你都能用。”
李秀秀的头刚从李江玉手掌下抬起来,冯万利趁势喝一声:“走!”扭住李江玉的两个人便转过他的身子推他向路上移动了。李秀秀闭上眼睛拖长着哭声倒在了王良的手臂上。当王良发现伸手过来帮他托住李秀秀的竟是她的后娘时,他真有些感动了。她们母女的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他立即把姑娘交给了她,这母女二人大约是第一次这样亲近。她爸爸李安亭就立在妻子身后,老泪纵横地不知在咕噜些什么。这时李七姑也过来了,四个人扶住痛哭的李秀秀。村民们仍蜂拥在李江玉身后,向下村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