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秀就是昨天在牛庄拖住王良的那个年轻女人。她苗条的身材,她瘦削的脸盘上那一双细细的眼睛,她衣襟下那一对大大的松软下垂的乳房,她忽然裸露出来的两条白腿……还有后来她那隐隐的哭泣声,都深深留在王良的心中。她曾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队里的小学一开办她就来读,一直念到六年级。从她入学到十三岁毕业,每天都帮学校的李老师扫教室,擦黑板,收练习本,还帮他登记缺课同学的名字。高年级那两年,她主动承担起给低班同学辅导和补课的事。她这样做,心里是想让她的这个李老师多一点休息时间,她觉得他太累了。放了学,她不肯回家,又跑到老师家帮助师娘烧火做饭、带孩子。在她淳朴的心灵里,李老师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后来她毕业了,仍是不断地往李老师家跑,一去就是大半天,不肯回家。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李老师这个人的形象渐渐从一个好老师转变为她心目中一个顶好的男人,一个她顶顶愿意接近的男人。但是,李老师早就结了婚,因此她从来也没有非分地妄想过什么。在十七岁上,她听任命运安排,嫁到后山张家洼去,做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李老师和师娘待她又像女儿,又像一个亲妹妹。她自己的娘在她十二岁那年死了,父亲李安亭很快便从外县找了个寡妇回来,还带来个比她小八岁的弟弟。那以后,她在家里便失去了温暖,吃不上一口饱饭,穿不上一件新衣。出嫁对她也是一种出路啊。她明知张家洼是个苦地方,但她宁愿嫁到那里去,也不肯再留在家里。李家沟里,她留恋的人只有李老师,有时她也思念着父亲。她男人是个少见的忠厚老实人,待她很贴心,她虽然每天吃糠咽菜,也比在后娘手下过日子更为舒心。谁知道就连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忽然袭来了这场铺天盖地一般谁也逃不脱的可怕的饥饿,张家洼连糠菜也吃不上了。她男人连饿带病,躺下不能动了。怎忍心看他活活地死去?!然而去求谁的帮助呢?谁家不是在挨饿?李老师的妻子和儿子饿死的事她当然知道,她又怎能去向他诉说自己的苦啊。她下了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的一切办法救丈夫的命。但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她到牛庄车站去找食,找到日落黄昏,仍然两手空空,她已经饿得直不起腰,想要往回走了。但是想到家里躺在炕上的丈夫,她又想再等一等,也许会有什么机会呢。她正站在一条巷口发呆,一个男人向她走来。这人就是那位大队办公室主任兼总支秘书冯万利。他远远看见李秀秀,便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女人,知道她要什么,也知道怎样对付她。他走到她面前,故意停住脚,不动,也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她,等她开口。李秀秀见他注意自己,先是有些畏缩,马上便鼓起勇气,向他乞讨,她求他帮一口吃食,说屋里还有一个爬不起炕的男人。冯万利继续盯住她,他眼睛虚着,眼皮轻轻价闪,嘴角向外撇开但又不露出牙齿来,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一副又假又奸又淫的表情。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他说:
“你,讨吃呀?”李秀秀见这人跟她搭了腔,便不放过这个机会,向他走近一步,恳求他给一点不管什么能下肚的东西,救她男人一条命。冯万利立在那里不动,等她靠近些,继续淫淫地笑着打量她。又过了好一阵,他才又说:
“你想讨吃?现成的吃食,要不要?”“咋?”李秀秀不懂他的话。“咋?靠你自己挣呀?”“咋挣?”李秀秀是真心求教他。
“咋挣?”冯万利脸上的淫笑更加露骨了,“咋挣?还问我?”李秀秀找了一整天,听说有吃食,以为终于找到机会了,她不肯放过。她向地上跪下去,求冯万利指点,她说咋的都行,只要能有点吃食。“咋的都行?干啥都行?我给你一个馍,随我咋的都行?”
“行,行,咋的都行!”“那你跟我来!”
于是冯万利走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直走进那个阴曹地府般的大院深处冯万利那间独自住宿的宿舍里。一进门,冯万利便回手把门闩插上,李秀秀吓得缩成一团,躲在门背后。只见冯万利把衣裳一件件往下脱,在脱下他那条肮脏裤子的时候,他说:
“咋的,还要我帮你脱?”李秀秀这时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以前,她也听人说过东驿车站上有人用这个办法换一个馍的话。已经到了这地步,她只得咬紧牙关,转过身去,解自己的衣裤,而这时的冯万利已经欲火上升、等待不及了。他从背后把她一把抱起,放倒在炕上,自己动手把她剥个精光,便像一只饿狼一样向她身上扑来。李秀秀被他猛地一扑,压得肋骨都要断了,再加上心跳得要涌出喉咙来,她想喊,想哭,她一阵阵恶心,她想推开他肮脏的身体,奔出门外去。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实际上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只是再把牙关咬紧些,存心挨过这一场生死关,只希望能赶快得到那一个馒头……冯万利用种种的动作来发泄他的兽欲,不仅用他肮脏的躯体上一个肮脏的东西去体现他的占有,而且他的那张臭嘴,那两只贪婪的手,和那左右扭动、力图与她身体多多接触以得到享受的两条麻秆腿,都尽量在她身上摩擦和挤压。他又把他那满是酸臭味的舌头硬塞进她的嘴里。他呼哧呼哧地忙了足足半个钟头。李秀秀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只任他摆布。开始时,她温热的肉体还表现出某种弹性和强度,这让冯万利感受到某种快意的满足。到后来,她已完全是一堆松散的稀泥了,冯万利感到很不够味,终于气呼呼一个翻转从她的身上爬下来,赤裸裸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来,自顾自去休息了。这时,李秀秀认为,她终于挨过了这个生死关,正要坐起身来,讨那一只馒头时,冯万利却丢了香烟,又忽地扑上来把她压倒,重新又进行着刚才进行的过程……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经发泄完毕、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再次下床,自己先披上衣服,再把她那两件脏衣裤从地上拾起来,掷在她的身上。
在她慌慌张张把自己穿好的时候,她听见冯万利嘟囔着:“娘的!把老子炕都弄脏了,你咋的是身子不干净的?”说着他抓过一张报纸,去擦炕上那一团污迹。那是他动作过于凶猛,弄伤了她,从她的身上流出来的血。
然后,冯万利从墙上的一个挂包里摸出一只不知哪天存下的又陈又硬的馒头来,闻了一闻,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大约认为这馒头太大,给她不舍得,先自己咬一口,才丢给她。这时,冯万利觉得,应该说一句在这类场合下表示自己高贵身份的话,他说:
“给,这馍不小吧?我可没亏待你!”说时又露出满脸的淫笑。李秀秀怕他再有动作,她一把把那只馒头抓住,忍着下身的疼痛,转身抽开门闩逃了出去……她便是这样开始她的这种“一个馍”的经历的。从此,她便经常到牛庄去。她在地头发现了那间窝棚,给里面铺了些乱草,便把她拖住的几个人带到那里去。
她第二次跟冯万利到他宿舍里,李江玉便找上门来。李江玉踢破那扇门,把冯万利狠揍了一顿。她趁他们恶斗时,自己溜走了。因此,她那天也失去了一只她应该得到的馒头……渐渐地,她的心已经麻木,因此再也没有怕羞和恐慌。每当炕上的男人呻吟得让她难以忍受时,她便洗一把脸,梳一梳头发,溜到牛庄车站去。昨天她遇上了王良。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不但没碰她一根汗毛,还白白地给了她两个又白又大的香喷喷的馒头。她把两个馒头捧在手中,把额头贴在上面,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她让泪水顺面颊流下,流湿了她的衣襟,流湿了她膝盖以上的大腿,但是她小心地不让眼泪沾上这两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贵的馒头。她听见王良渐渐走远的声音,当王良走近铁道路基时,她目送着他,心中对他深深地感激,远远地望见王良翻过铁路了,走进李家沟的隘口了,她才站起来回到那个窝棚里。她把两只馒头用一块破布裹了又裹,紧紧地夹在腋下。她真想狠狠地把馒头咬上几口,但是她强忍住不去动它们,兴许,兴许这两个馒头能救活丈夫的性命啊……她在窝棚里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天色已晚,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把两只馒头藏进怀里,又到火车站和大队部那个巷子里去转了一回,希望今天能再有好的运气。但是她终于没有拉住人,也没有遇上冯万利。到半夜,她累得直不起身子,便紧紧地抱住那两个馒头,昏睡在那个窝棚里。天亮时,李江玉老师发现她,把她拖了回来。
她乖乖地任李老师牵住一只手,随他走进李家沟来。另一只手牢牢捂在胸前,压住那两只馒头,生怕它们会插翅飞走了。快走到上村村口时,她老远就望见了王良,并且马上就认出这就是昨天给她馒头的人,原来这人来李家沟住下不走了,她心中下意识地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慰。她看见王良一闪身走进村去,便不见了人影,她不知道李老师是否也看见了。走过下村时,她回了回头,是想能再看见王良的身影,但是没有看见。她有些失望,转头看看李老师,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紧皱着,只顾低头往前走,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想跟他说话,想问他看见上村的那个新来的生人没有。但是,见李老师在埋头想自己的心事,她没有敢打搅他,只是跟着他的脚步向位于中村的祠堂走去。那里有一间房子是李江玉老师现在的住处。
进了屋子,李江玉老师还是一句话不说,只用脚移过一只草墩来让她坐下。她便乖乖地坐下,一动也不敢动,低垂着头,一只手紧紧压在怀里那两个馒头上。她等着挨他的一顿臭骂,哪怕是打她一顿,那该有多好啊……李江玉把一只盛着半碗水的饭碗递给她,在她喝水的时候,他定定地注视着她,当他的目光落在她压在胸前的那只手上时,她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两只馒头来,打开包着的破布,双手捧给他看。李江玉一看见那是两只馒头,急忙咬住嘴唇,转过身去。李秀秀知道他心里怎样想,她忍不住胆怯而低声地说:
“人家给的。人家碰也没碰我一下,人家是好人。”李江玉用目光在询问她,好像不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人家那个人给我的,他给了我就跑开了。”见李江玉仍是不说话,她又继续说:“那个人到李家沟来了,住在下村了,好像是新来的组长。”“新来的组长?”李江玉这才第一声说话。
“大概是的。他昨天进的沟,住下了。刚才我们进来时候,他站在下村村口上。你没看见?”
李江玉没有说话,他大概是没看见。这时,李秀秀把两个馒头举起来,举在李江玉的眼前。她说:“你……”
她是想说:“老师,你饿吗?你吃好吗?”她是真心想这样说,但是她哪敢这样说呢,虽然这是干净的馒头,他看来也相信这一点了,但是她还是不敢这样说。
李江玉老师没有理睬她的举动和她的话,继续紧皱着眉头说一句:“走,我送你回张家洼。以后不准你再到牛庄去!”说完停了停,让自己缓一口气,又态度严厉地说了一声:“你听见没有?”
李秀秀低垂着头乖乖地说:“听见了。”说完便立起来。李江玉这时已经走到院子里,她便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他们朝后山走,那里是通往张家洼的路。两人都不说话。李江玉只顾埋头向前走,越走越快,李秀秀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她想伸手去让老师再拉住她,但是她不敢惊动他,只好小跑似的跟上他,一只手紧紧压住怀里那两个馒头。到后山的山口了,再向前就出了李家沟的村界,李江玉停住脚,李秀秀想,他是叫她自己往回走,便向老师望一眼,正要向前迈步,忽然李江玉又说一声:“走!”便又自己先在前面大步走开了。李秀秀连忙紧紧地跟上。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一直走到张家洼村边,李江玉这才站住不走了。李秀秀默默地抬头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她自己回家,他不再送了,于是便自己继续向前走。李江玉一直看她到达她那间破屋的柴门前,回身向他招招手走进屋去,他才转过身,拖着两条疲倦的腿,一只手压在右边腰部,一步步走向李家沟。半路上他突然发现有一处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长着许多又大又壮的荠菜,他立刻站住,一苗苗地挖起来,挖了一大把,抖掉根上的泥,小心地捏在手里。他在地边坐下歇息了一会儿,然后仰面朝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站起来快步往李家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