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两厢一正间的凹字形农舍,这里的房舍全是如此建造的。有的人家只有一厢,也有的只有一间正房,另外搭个斜顶的棚子,堆柴草和农具。猪牛羊圈和厕所(这里叫茅房)设在院子里正屋对面的地方。一旁的空处便是出入口。李明贵进厢房去了,女主人继续打扫院子。她低下头,扫着那坑坑洼洼、粗糙不平的院落,脸上一片忧愁,时而还在擦眼泪,好像不是为刚才说的事,而是昨夜的家庭矛盾还没有解决。王良只是在这女人偶尔抬头对他凝眸一瞥时才看见她的面庞。王良今天算看清了这夫妇俩的相貌。李明贵是个面目端正的人,若不是瘦得过分,不妨说他是漂亮的。他不像个农民,那未说话先满脸堆笑的表情,也不像是农民的习惯。他妻子名叫秋眉,王良看见,她是一个身材匀称、线条分明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虽然仍是昨夜那三个白圈圈,但透过污垢能看见一张蛋形的白皙面庞。也许是因为那在脑后梳理成一团盘成一个发髻的乌发,还有两只有些黯淡却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口细白的牙齿,所以给人一种容貌俊美的印象。看着她的脸,王良不由得想起一位名叫劳伦斯的外国作家说的一句话:世上的人全身只有脸部才是裸露的。在李家沟,这话不对了,这里的人连脸部都被遮住了。不过不是用衣饰,而是用长年积存的尘土和汗水形成的污垢,只是这污垢好像并不能遮住这位女主人天生的丽质。女主人仍是没有跟王良说话,只微微点头向他表示了早晨的问候,并且还有意扭转身去躲避他向她投去的目光。扫完院子以后,她把一碗水端来放在正屋方桌上,自己不跟王良说话,只告诉丈夫那是给王良用的。李明贵说:“王组长请用水,是我家窖里的,干净的。”他一再称王良为“组长”,王良不得不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组长,只是从省城下来参加劳动的。但李明贵不肯相信,坚持要这样称呼,王良也只好暂且由他,但是心里很不踏实,怕以后会受到“冒充”的指责。这一碗水,刷牙不够用,洗脸更不行,喝掉吧,又怕不卫生。真不知该怎样才好。正当王良考虑这些的时候,李明贵说:
“我们这里莫说吃粮啦,就是水也缺啊。看来王组长知道我们的困难。你真是一位了解下情的好领导!”
看来这碗水王良不能轻易用了,再说他到底在哪家住还不知道。他把碗推向李明贵,谢谢他们夫妻俩昨夜和今晨的盛情,并请李明贵指路,他想立即去队里向薛组长报到。李明贵并没有坚持要他用掉那碗水,只表示愿意送他到中村队部去。
王良的行李暂且就放这家。路是沿着那条大沟壑的左岸向上伸延的。这种路不能行车,这里运输全靠背篓和扁担。路这东西,应该是一种前途和希望的象征,因为路是供人踩着它向前走的。然而他脚下的这条路却像是死了一样。它虽然是长长的一条贴在大沟的边沿,但是在这死沉沉的天空下,死寂的山、死寂的土地、死寂的沟壑间,它丝毫不能给人一种看见希望和前途的感受。晨风中夹杂着黄土,使空气显得沉重。太阳刚刚从东边山头探出身影,但是透过好像弥漫着黄土的黄色空气,它似乎也不意味着温暖和生机,只是更加显露了四周的荒凉。
走过一处土墙,李明贵叫王良停下,指给他看墙上赫赫然用石灰刷成的几个大字:“将革命进行到底!”
“这是四九年留下的。李家沟里驻过解放军的医院呢。”李明贵脸上带着光荣和骄傲告诉王良。
“解放军到过这里?”“到过!打省城的时候,大军都驻这一片地方。彭德怀将军,还有个姓许的将军,都到李家沟来看望过伤员。”李明贵说得兴奋了,不停地告诉王良村里不少人都参加那场战役的事情。他说,好几个人当上了支前模范,担架队去了三四十人,连女人都去县城接伤员了。在那以前,她们当中有的从没出过门。“莫看咱李家沟人穷,咱对革命有过贡献呢!”
听他说着这些,王良也很高兴自己来到了一个对革命有过贡献的地方。这番对话打消了从昨天到现在一连串可怕的印象在王良心中形成的对这环境的畏惧。路左侧,东山坡上,有些梯状的庄稼地,一层层如鱼鳞一般,又像一排排庞大而不规则的花坛。但是这些庄稼地里却没有绿意,只有山坡向阳处有几片绿色,那是野草。王良觉得,绿色毕竟是可爱的,哪怕是野草也好。只是它和周遭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黄色相比,实在太少太少了。
“那山坡上是苦菜吗?”“有苦菜,要去挑拣。全是苦菜倒好了。”“地里怎么没东西?”
“去年秋冬没种上。春天补种了些麦子和一些豆子,也种晚了,还没见苗。”“你昨天说死了一百多人,是怎么回事?”“是死了百十口了。苦菜出来,这才死得少些。”“死的都是身体弱的、有病的吧?”“也不全是,老年人跟娃娃死得多。唉,老年人倒也罢了,娃娃接二连三地死,咋得了呀。现有的几个娃也难保住啊!”“还有新生婴儿吗?”
“新生婴儿?你说啥?谁家能有倒好了,绝不了后了。可是年轻妇女哪能怀上胎哟,怀上也难活。现今全李家沟里只有一个孕妇,大家都望她能平安生下来。”
王良在想再问个怎样的问题,李明贵又说话了:“再不生出个娃娃来,我们姓李的真要绝后啦!”王良怕跟他这样谈下去,便用一种干部的口气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有保护妇女婴儿的政策和救济灾区的措施。”李明贵只望望他,不搭腔。二里多路程他们很快便走过了。中村也是十几户人家,土屋土顶土墙,跟下村一样,很少有几间瓦屋。他们朝一处三间房格局的院落走去。刚走近西厢墙角,便听见正房里传出来一阵低沉而嘶哑的咆哮声:
“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话音未落,便是扑通一声,接着又是这两句,“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又是扑通一声。这时他们二人已经走到正屋门口,王良伸手去推门,本来应该是第三个同样的反复,被李明贵一声轻呼止住了:
“山梁叔,来新组长啦。”“啊?”
王良随这一声“啊”望去。一个身材短粗、衣衫破旧、面色蜡黄、剃着光头的汉子,手持一根顶门的木杠,在打一个跪在他面前的、蓬头垢面的瘦小的人。李山梁的脸上是一股怒气。跪在地上的是后来知道名叫二狗子的年轻人,他向两个新来的人转过他肮脏的脸,眼睛里充满祈求。
李山梁刚举起的手放下了。杠子没有落在二狗子背上,而是落在他身边的泥地上。二狗子知趣地乖乖低垂着头。李明贵和王良走上前去,王良递上那封大队的介绍信。
“这不交给我,要交给薛组长。他是领导。”李山梁觉得应该欢迎一下这位上面新派来的人,一边走得离二狗子远些,一边再说:
“欢迎组长。你来就好啦,薛组长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水平又低。”话不多,态度是诚恳的。王良想赶忙表明自己的身份,又想想,还是等见到薛永革组长再说吧。屋里的空气仍然紧张,他转头望望跪在地上的二狗子,李山梁便低吼一声:“还不给我滚?”话音未落,二狗子爬起来便溜出门去。李山梁气犹未消,追到门边冲他的背脊骂道:
“你狗日的舒坦,吃白馍去啦!叫我们替你当孝子!你狗日今天回来吃救济粮啦!你狗日又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啦!”
李明贵过去拉他一把,他这才坐在一张没靠背的破木椅上,正想跟王良说话,又先对李明贵说:
“明贵子,你帮叔走一趟,先去大队给这狗日把口粮挂上,再叫人帮他筢一搂柴火,那炕怕湿透了,睡不得的。”想了想,又说,“过两天还得给狗日的把房子拾掇一下。”又歇一歇,再说,“去看看他背上,打伤他没有。我气头上那两杠子打得猛啦。”
然后他下意识地把裤带解开再勒紧一些,大约是为了压住饥肠。这才再坐下,恭恭敬敬地欢迎王良。李明贵并不急于走,他立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请组长原谅,打人不对,就是太怄人了。一个个有点力气的都奔了,把村子留给谁?这死的活的老的小的留给谁?生产任务咋完成?急人啊!”李山梁话说得快了,气接不上来,才自己停住。这时王良看清了他那清癯病黄、操劳过度的面容。在他那张扁平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不大的没有光彩的眼睛,眼珠是黄色的,眼白里充满血丝,眼眶上围着白圈。
“我不是组长,是来参加劳动的。”王良连忙表白说。“上面派来的都是组长,我们这里自打土改都是这么称呼的。欢迎你来领导我们。”
王良不知怎样分辩才好,还是等见了薛组长再说吧。但是不等他问薛组长的住处,李山梁已经像今早遇见的李山青一样,主动向他汇报情况了,他不想听也不行。
“这二狗子人聪明,就是不走正道,偷偷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有好几年啦。你莫看他年纪轻,鬼办法多着呢。前年高级社时候,他跟他爹他哥一家人,把村里人挖的药材买下,弄到县里去卖,赚了不少钱,总有好几十块呢!”
“这就叫资本主义道路吗?”王良本来是不应该说话的,但他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嗯啦,他们还贩过鸡蛋、羊毛啥的。上头说,这种人就叫做唯利是图,是反对社会主义、拥护资本主义的。不过说良心话,地里活他二狗子也没少做。人能干着呢,主意也多。”李山梁接着告诉王良,二狗子昨夜溜进村,钻进他家厢房柴屋里过了一夜,天一亮便坐在他家正房门前等着挨打。
“‘当孝子’是咋回事?”王良又忍不住问了。“他奔了不多时,他爹妈就都饿死啦。他哥大狗子先奔了青海,听说也死在那边了。家里再没人,只好我们给他安埋了。”“怎么安置他呢?”
“十斤燕麦总要给他吃的。回来总比不回来强。这狗日的不回来,命也要跟他哥一样送上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门外远远走去的李二狗。
李山梁气短得很,说几句便要歇一歇,过一会儿他又说:“都怪他爹妈,逼他奔出去,怕他在这儿饿死,他家绝了户。可出门就不死啦?还不是差一点死在外头?”他又喘一口气再说:“唉,他总算活着回来啦。”
李山梁见王良不多说话,他凭多年当干部的经验,知道王良这个人和一般下来的人有些不同,便要为王良去上村喊薛组长来。王良急忙阻止他,说自己这就去见薛组长。
这时,李明贵正要与王良一同离开,忽然他想起向李山梁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说:
“山梁叔,李老师把秀秀找回来了。早上进沟的。”李山梁一听立刻认真地问:
“早上进沟的?”“嗯啦。怕是又找了她一个晚上。”
“在哪里找到的?在那个窝棚里,还是在冯秘书宿舍里?他是不是又打过冯万利啦?”李山梁急切地想知道。
“不晓得啊,我是听山青叔说的。他说他一大早下沟挑水,看见李老师牵着秀秀的胳臂带她进沟的。”
“我去问江玉!”李山梁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但是他马上又立住,对王良有礼貌地说:
“王组长,那你就到上村跟薛组长见见面,我过一会儿也来。”说完,又吩咐李明贵:
“你就去大队部办二狗子的事吧。顺带也打听一下李秀秀这件事,我怕李老师昨晚上又打了人家。人家是大队的人,这样蛮干,要闯祸的呀。”
说罢,王良和李明贵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