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中村发生的事情王良没有在场。这是他在李家沟那段难忘的生活中一个大遗憾。他是第二天上午听说后,才跟李树旺、李七姑和上村其他几个人一同赶到中村去的。
秀贞嫂从盼水嫂家回来安顿孩子睡觉时,盼水嫂还昏睡着。秀贞嫂走了一会儿,大约在王良离开中村的时候,盼水嫂醒过来,两眼直瞪着秋眉嫂,像是有话要说。秋眉嫂把灯拧亮些,搂抱住盼水嫂。盼水嫂要秋眉嫂为她再穿上一件衣裳。过一阵,她忽然像是有了精神,要秋眉嫂去把秀贞嫂叫来,她有话说。秋眉嫂本不愿去的,见盼水嫂恳求的样子,又见她似乎精神还好,便听了她的。临走时还特意把门拉紧,又叮咛她躺下等着。
而当她俩急匆匆回来时,屋子里不见人了。再一看,那流产的婴儿,下午被几个女人用破布包了又包,放在桌下准备去埋掉的,这时也没有了。她两人好不惊慌,急忙奔出门外。四周杳无踪影,黑暗中一片死寂。两个女人急了,奔去告诉李山梁。李山梁一听,“咚”地跳下炕,说一声:“走,上东坡,李顺坟上!”他们三人便一同向东山坡跑去。
果然,盼水嫂在那里。她刚刚爬到丈夫的坟边,手里紧紧抱住那包裹着的流产的婴儿,脸朝下伏在地上。
秀贞嫂和秋眉嫂扑上去把盼水嫂搂在怀里。两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盼水嫂一手紧抱住死孩子不放,一手死死地抠住坟边的泥土,不肯抬起身来。
“回去吧!回去吧!这咋行啦!”秋眉嫂哭着哀求她。秀贞嫂叫李山梁把身上的破干部服脱下,盖在盼水嫂身上。夜风呼啸,把三个人吹得发抖。盼水嫂发着高烧,她浑身烫得像火炉一样。
“回去吧,这样不行的。要出事的!”李山梁决计要把盼水嫂抬下山去。不等他们动手,盼水嫂说话了:
“不,不回了……顺子,我对不起你……我来了,我来跟你……跟这娃……”
她的手死死地抠在土里,不肯起身。两个姐妹只能更紧地搂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护卫着她。
“快去,把被子抱来!”秀贞嫂大声向李山梁喊着。李山梁转身便跑。又听他女人在身后说:“她的,跟咱的!快!”
李山梁抱来了两家的一共三床棉被。两个女人坐在坡上,怀里搂住盼水嫂,盼水嫂怀里是那流产的孩子。李山梁用这些被子把她们紧紧捂住,又用土块在脚下压牢,不让山风钻进被子里。盼水嫂滚烫的身子把她们两人都烤热了。这是一个生命最后的燃烧,她是想尽力给这两位亲爱的姐妹一点用自己身体发出的温暖,报答她们一生一世的情意吧。李山梁哆嗦着立在一旁。盼水嫂是在早晨、黎明以后断气的,那时一轮红太阳本来已经升起,但不久浓云密布,变成一团黑糊糊的君临天下的东西。李家沟里仍是阴冷的。秀贞嫂和秋眉嫂直搂到那身体由火烫变得微温,才轻轻脱出身来。她们把她放平,合拢眼皮和嘴唇,并把流产的孩子从她手中取下来,放在一边。天亮后,中村里的人立刻知道了,陆陆续续向山上奔来,上村下村的人也接着过来。王良和李七姑跟上村的几个人来得迟了,到达时已快到中午。看那坡上已经有四五十人。李七姑立刻走向秋眉嫂和秀贞嫂的身边。王良则快步奔向李山梁,李山梁也迎王良走过来,山上的人都向王良和李山梁身后围拢。
“王组长!”李山梁只能叫出这一声来,他紧紧拉住王良的手。王良真不知该说什么。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组长”,他会立即拿出处理事情的办法,但他不是。他只能问李山梁:
“薛组长来了没有?”
“没有。”
“咋办?”
“……”李山梁这个惯于实干又善于领着别人一齐干的庄稼汉,今天茫然不知所措了。
王良知道,现在他心头有理不清的头绪和痛苦,便试着帮他拿主意:“抬下去吧,人来多了,怕不好。”人群里有人赞成王良的意见,说,抬下去,好好做副棺木,把大人孩子都装上。又有人说,她家的门板够用的。
但又有人说:不要再惊动盼水啦,她够苦命啦。又有人说:也得装殓一下呀。
又有人说:就在山上办吧!而这时涌上山的人越来越多了。王良看见了七八个下村的人,其中有李山青、李龙水、李安亭夫妇。李山梁的两个孩子挤过来抱住他的腿不肯走开,李江玉老师早就来了,他头发倒立着,披件破衣服,手捂着疼痛的肝区,站在靠他妻儿坟不远的地方。李秀秀也很早就来了,她没有跟她的爸爸和后妈在一起,而是一个人挤在人群边沿,因为她不肯把上回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也因为村里一部分人知道她在牛庄做过的事,村民们对她有看法,有些疏远她。她自己也出于羞愧,不和大家接近,现在她也是独自一人,她的眼睛不停地朝李江玉老师和王良站立的方向瞟望。人越聚越多,王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这样多的人聚集在山坡上,令他想起头天下午冯万利秘书的“发动群众”的话,他向李山梁说:
“要设法请大家回去,不要误了正常的生产和生活。”在村民们眼里,王良也算一个上面派下来的“组长”。他不愿以这种身份对他们大家讲话,但又希望他对李山梁说的话,村民们也能听见。讲这话时,他有意把声音放大,还用目光扫视周围的人。
“生产,生活,唉--”不知谁在人群中这样说。“还活个啥哟!”又听见这样的话。“我们李家沟人要断种咯!”这是李树旺的声音,王良听出来了。他立刻把目标对着他:“树旺,回去吧,你领个头。”他说着走近李树旺的身旁。李树旺动也不动。
王良转向李山梁:“山梁,不能这样下去,快想想办法!”
李山梁像一个枯树桩样呆呆地立在那里。王良见他眼中挂着泪。王良心中有种愈来愈强烈的预感,觉得今天要出大事情,便催促李山梁:
“你说话呀,山梁!”李山梁正要开口向王良说什么,忽听得“咔嚓”一声,大家回身望去,只见李江玉把他妻儿坟上的木牌拔起,就是那块背面写了诗的木牌。他把它在自己的膝头上一折为二,往地上一砸,一手抱着头,一手按住肝脏,坐在那座坟头上失声痛哭。
“哇--”他的哭声引燃了人群的哭声。第一个随他而哭的是李秀秀,她已经奔到李江玉身边,把他折断的木牌拾起来拿在手中。这哭声一发而不可止,立即蔓延开来。这时山坡上已有六七十人,上中下三村能动弹的人几乎都来了,全都卷入了这场绝望的痛哭中。王良拉住李山梁的手臂急切地说:“山梁,不能再这样下去,让大家回去吧。他们听你的话的!”
“好,回去。”李山梁走向李顺坟边。王良跟着他,人群蜂拥在他们的身后。秀贞嫂、秋眉嫂和李七姑几个人仍半跪着守在尸体前,泪水湿透了死者身上的棉被。李山梁对她们说:
“咱把她抬回去,装殓过再送上来。”已没有人反对这个意见。秀贞嫂立起身来,搂住自己的两个瘦孩子,秋眉嫂和李七姑抱起多余的两床被。树旺跟另一个中村的人动身往坡下走,去拿一块门板和绳索来,人群为他们闪开一条路。呜咽声弥漫着整个山坡。
正在这时,王良远远望见薛永革从中村的小路上向东坡奔来。王良心里像落下了一块石头,心想:他来就好了。李山梁也看见了,他和王良一样,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薛永革现在到底还是这个生产队的主要领导人,一切事都必须由他做主。坡上的群众也看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随李山梁和王良迎薛永革拥去,怀着一种好像有所依靠的共同的心情。
薛永革越走越近。李树旺和那另一个去拿门板的人停在半路上,是薛永革叫住了他们。他们跟他一同走回来。坡上的人全都静下来了。
薛永革上来第一句话是对王良说的:“这是咋回事情嘞?是你把人都叫来的?”
“我刚来,上午才知道的。”王良连忙否认。薛永革马上转向李山梁:“是你,是你把人都叫来的啦?”李山梁没有回答他。
薛永革走近尸体,只瞟了一眼,恨恨地冲守在旁边的李七姑、秀贞嫂和秋眉嫂瞪着眼睛,站在那儿不动有几十秒钟。这几十秒钟里,整个山坡上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停止了跳动,大家全都急等着听他下一句话。
“你们要干啥子嘞?”只听薛永革怒气冲冲地大声问。没有人回答,大约是没有人敢来回答,最后还是李山梁说:“抬她回去。”“抬回去?人死了还抬回去嘞?已经在坡上还抬回去嘞?”“抬回去装殓一下,再埋呀。”还是李山梁说话。“不行!”薛永革断然决定。他转身朝人群讲话:“谁叫你们都来的啦?没见过死人啦?都跑来干啥嘞?”没有人回答他。这次李山梁也没有说话。“你们这不是想聚众闹事吗?上头知道了还了得嘞?”山坡上一片沉静,只有薛永革的吼叫声在向远处飘荡:“你们都不要下地干活啦?不要吃饭嘞?”
没有人回答他。薛永革愤怒到极点,立即大声地命令道:“立刻都给我下山去嘞!走,马上走嘞!”没有一个人动一动。“马上走嘞!一个也不许留嘞!”
随着薛永革越来越高的声音,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有人在开始向后转身了。李家沟人是真正的中国人,他们是惯于服从的。但这时,李七姑、秀贞嫂和秋眉嫂三人忽然大哭起来,她们竟然伏在盼水嫂的尸体上放声哀号。立即又有几个女人也过去跪在她们的身边大哭起来,是这几个女人使人群移动的方向一下子改变了,不是朝着山下,而是朝着李顺的坟前。这时薛永革也不知所措了,他惊呼着:
“你们想干啥子嘞?”
在他无法阻止这人群的蜂拥时,他想到李山梁这只他心目中的“带头羊”,立刻拖住他:
“李山梁,你来说,叫他们下山去嘞!”李山梁原本是一个“驯服的工具”,但是最近一个时期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今天没有像往日那样听薛永革的话。他在全队人凝注的目光下,望望盼水嫂的尸体和那一群跪在周围的痛哭着的妇女,望望这全村的群众,再望望王良和正向他一步步走近的李江玉,沉默了几分钟,才对薛永革说:
“我们只是要装殓安埋她呀,又没啥别的。”“不行就是不行嘞!不许你们这样做嘞!”薛永革的蛮横使得山坡上的人都有了反感,但他还是要坚持蛮横下去。这时,李江玉忍不住了,他不等李山梁说话,自己挤到人群前面,他对薛永革,也是对全村的人说:
“装殓死人为什么不行?请你说出个道理来!”薛永革今天也有些异乎寻常了,他竟然这样一口一个“嘞”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嘞!没有道理嘞!我是这里的领导嘞!李家沟我说了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