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你们讲啥子道理嘞!”薛永革说着说着,走到盼水嫂的尸体边,伸手去拉那些哀哭着的妇女。也许只是碰巧,也许不是偶然,他第一个抓住的是秋眉嫂。他两只手捏紧她的一只手臂,用力把她往起拖。秋眉嫂“哎呀--”一喊,狂声尖叫起来,挣扎着往李七姑和秀贞嫂身后藏,跪着的那些女人有几个已被撞倒在地上。人群开始骚乱。这时李七姑忽地直立起来,把秋眉嫂护在身后,大喝一声:
“你要干什么?!”王良只知李七姑聪明能干有胆量,还不知她有这样一副威武的气势。她这一声喝,震天动地,把山坡上的一切骚乱都压了下去。片刻间,人人都呆立着,只有她那喝声的余音在山间回响。
薛永革被李七姑的威风镇服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你把她欺负得还不够?!”李七姑再喝一声。她见薛永革没有敢回嘴,而这时山上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她便趁势再吼几声:
“你糟蹋了一个李秀秀不够,又糟蹋了人家张秋眉!你要把我们李家沟人害到咋样才称心?!”等不得薛永革作什么辩解,李江玉一步跨上前来,抓起薛永革的领口大声说,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见他的话:“对,你今天就说说你咋地糟蹋了我们李家沟的这两个女人!”王良为事态的变化而惊异。一定是昨夜他们在中村从秋眉嫂那里搞清了情况,否则李江玉怎么能这样强硬!盼水嫂的死给人们心中造成一种绝望的痛苦,正需要发泄;而薛永革平时的种种霸道恶行,尤其是李秀秀的事,在人们心中积下许多怨恨。现在又多了一个张秋眉。因此,尽管这是一群羊一样习惯于服从的人,他们仍然支持了李七姑和李江玉挺身而出的反抗。这悲哀的送葬场面转变成一场全村群众对薛永革的愤怒的揭发斗争了。羊被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薛永革嘴里一边说着“你……你……”身子一边忙往后缩,他把领口从李江玉手中挣出来,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李江玉向人群大声地宣布:“好,他不说,我来说。姓薛的,我先问你,你给了李明贵个畜生多少好处,把他支走的?”“你胡说!”薛永革的抗议并没有力量,人们在等待李江玉继续说下去。这时李七姑忽然又大声问道:“姓薛的,你那天晚上在我的神堂里干过什么事?”
薛永革吃惊了,不知怎样回答。这时,人们的眼睛都转向李七姑。王良想李七姑这时最需要支持,但是他自己不敢挺身而出,恰好这时李江玉一步跨过去,当全村人的面,对李七姑说:
“七姑,你做得对,你再说下去!”人群也随着喊叫:“七姑子!你说下去!”
这时李七姑心灵深处的正直和善良与这片黄土地赐予她的粗犷的生命力都充分地展现了出来。
她眼睛中显现出勇气。她向前一步,一字一句大声爽朗地讲:“那天晚上,在我的神堂里,他抱住人家明贵子媳妇,两只手压在人家下身上。”“哎呀!”人群中有人发出惊讶声。竟会是这样!这位“薛组长”竟会是这样!
但是这时,这些山民们好像还没有全都激动起来,李七姑便继续说下去,大家静下来听她说。
“他打秋眉妹子主意不是一天了。刚一来队里,就打听东驿那个不要脸的方成义的事,还说方成义睡过的,他也睡得。”
她这话说得太直率,秋眉嫂伏在秀贞嫂身上低头痛哭起来。李七姑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回头抱歉地望了秋眉嫂一眼,才继续说下去:
“他还教唆我,要我日弄[1]你们,要我说:李广在阴世里叫薛仁贵给杀了头,我们姓李的人就要死光了。要想传宗接代,要想赎祖宗的罪孽,要叫他这个姓薛的上李家女人的炕!要他个畜生来给我们李家沟人做个种!”
“好个狗日的,你是要来灭我们李家的种族啦!”人群中立刻吼出了这个声音。“你是存了心要叫我们断子绝孙啦!”
“你是不叫我们姓李的人活啦!”“好一个黑心肠的货!”“你自己才是个杂种呢,婊子养的!”“你个挨千刀的!”
“滚你娘的蛋!”
……这个灭绝族类的问题彻底触动了李家沟里这些山民的心弦,这时人群真的骚乱了。慌了手脚的薛永革认识到自己在村民中间的孤立,这时他无计可施了。他伸手招呼王良,叫王良到他身边去,他说:
“王组长,你来说说,你叫他们不许胡闹嘞!”群众的目光随他的这句话都集中在王良身上。王良看见李七姑、李江玉、李山梁、秀贞嫂和秀贞嫂背后的秋眉嫂,他们的眼睛中充满着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尤其是李七姑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和秋眉嫂那双泪水晶莹的眼睛,正在给他力量。王良觉得,这时候,如果他不出来说话,他还算得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吗?于是王良也抛开了个人的顾虑,勇敢地像李七姑那样大声明白地说话了,在场的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
“薛组长,现在该你来说话,不该我来说。请你向全队社员说清楚,你在李家沟里到底做了哪些昧良心的事!”
“对,叫他说清楚,叫他说清楚!叫他把他做过的不要脸的事都说清楚!”
[1]日弄:中国西北部土语,意为欺骗。
许多人接过王良的话呼喊着。薛永革这时明白,王良也不听他的话,也不站在他的一边了。他立即改变策略,向群众高呼:“社员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人理睬他。他换一副面孔,吼叫着说道:
“你们千万不能听这个王良的话啦。我现在宣布,他不是好人嘞。他不是组长,他是送下来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嘞!是坏人嘞!”
出乎王良意料的是,薛永革的这些话一点作用也没有发生。群众并不认为王良是坏人,他们已经不再信任和听从薛永革的任何话。薛永革只得大声喊,说他要请大队和公社领导来。人群仍然不理睬他,只是一片嘈杂。男女老少的不同声音,都喊着同一个要求,要他交代他所做过的坏事,要他说清楚为什么他想要灭李家沟人的种。薛永革胆怯了,一步步向后退,人群便一步步逼近。他身后是东山,他愈退愈高,便向北边走,想找条路下山。人群立即包围过来,薛永革无路可走了。这时,阴沉的天空使四周的黄土山更添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李家沟的山民像他们英勇的祖先一样毫无畏惧。
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一群山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此时此刻,他们感到,重要的不是自己个人肚子的饥饱,而是李姓种族的尊严和存亡。薛永革向李山梁求救,他叫李山梁动员群众下山去,他说什么事以后都说得清楚的。李山梁立在自己的地方没有移动。李江玉怕好心的李山梁会在这时软下来,便隔着人群向他高喊:“山梁,莫听他的鬼话!今天非要叫他把事情都作出个交代不可!”
“对,都交代出来,说说你想叫我们李家沟人绝种是为个啥?”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说说看你像不像一个共产党员!”这是又一个男人的声音。“看你把我们李家沟搞成啥个样子啦!”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糟蹋过我们多少个女人!”这是又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自己顿顿吃净面饼子,叫我们吃野菜!”这是许多人的声音。“你到底把我们家的秀秀给咋的啦?你老实说!”当平时不敢在人前说话的李安亭女人在一个呼喊声的间隙大声说出这句话时,人群又再度激愤了。这女人的这句话把人们的情绪引向另一个高潮。不知是谁,这时高呼一声:
“他不说,叫李秀秀出来说!”“对,叫李秀秀、张秋眉都出来说!”“李秀秀,你说呀,怕啥!”“秋眉妹子,你没啥见不得人的,说出来!”
这时王良听见李秀秀的痛哭声。李秀秀仍没有勇气开口,她哭着跑到了一边。王良看见她痛苦的样子,走到她身边想说句安慰的话。李秀秀见王良向她走来,哭得更伤心了,她恨不能扑进王良的怀里大哭一场。王良感到自己这时安慰她不大方便,便招手叫李安亭女人到李秀秀身边来。这时,李七姑、李江玉、李山梁都正在向秋眉嫂身边靠拢,王良也跟随他们走到秋眉嫂的身边。王良听见秀贞嫂在低声对秋眉嫂说:“说出来,这是顶好的时候!”秋眉嫂见王良过来,一双含泪的眼紧盯着他,顷刻间,好像周围的人都随着秋眉嫂的眼睛,把目光集中在王良身上。于是王良便大声地对秋眉嫂说,也让坡上的人都能听见:
“秋眉妹子,你把话都说出来!不要怕他!”秋眉嫂靠在她秀贞婶身上,一只手抹着急涌出来的泪水,一只手把秀贞婶的胳臂紧紧捏住,她开口了。人群中的喧哗声顿时停住,每个人都在注意倾听她。薛永革更是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她的嘴。
“是他,是这个畜生。”秋眉嫂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用那只抹泪的手指着离她一丈多远的薛永革,身子也挺出来向着他。所有在场的人一声不响地等她说下去。她想强忍住哽咽,但忍不住。她终于泣不成声地,但也是字句分明地说了:
“是他,是这个畜生,他那天,在我屋里,把我……把我……糟蹋了。李明贵……知道的,龙水爷后来看见的!”说完这两句,秋眉嫂双手捂住脸,转身便朝山下奔。秀贞嫂、李七姑,还有一个妇女立即紧随而去,她们在几十步外追上她,把她身体扶住,停留在那里。薛永革已经趁人们注意秋眉嫂时,向北侧山下溜走了。等人们的注意力从奔去的秋眉嫂转移到他身上时,才发现他已经不在山坡上。他的逃遁本身便说明了问题。他这一逃,把群众的情绪推向一个更高的高潮。顿时,山坡上涌起阵阵叫喊:“抓住这狗日的!”
“打他个婊子养的!”
“莫叫他跑啦!”“叫他也上一回吊!”
人潮尾随逃跑的薛永革向下村方向追去。李山梁跟随人群高喊:“莫追啦,莫追啦!停住,停住!”他的妻子秀贞嫂却在一旁大叫:
“追呀,抓住这个挨千刀的!”她顺手捞起身边的一条木棍,把它投向李山梁,大喝一声:“你去给我打!”李江玉没有马上随人群奔跑,他想了想,对王良说:
“老王,你跟秀贞守住这里,我去帮他!”说罢便向李山梁身边跑去。霎时,山坡上只剩王良一个人还留在死去的盼水嫂和她的孩子身旁。他按李江玉的吩咐,走到秀贞嫂她们跟前。秋眉嫂正哭得浑身是泪,连头发也湿透了,秀贞嫂接过王良递去的手绢,塞在她手中。王良请李七姑和另外一位大嫂扶秋眉嫂去村里休息,叫秀贞嫂跟自己回去守在盼水嫂的遗体旁。当他和秀贞嫂到达李顺坟前时,见秋眉嫂她们三人仍在原地立着,显然是还牵挂着盼水嫂的尸体,不肯回去。
这时,大约已经下午六点钟。阴霾的天气,黄昏来得比平时更早也更低沉。但是今天这个阴沉的黄昏未能笼罩住李家沟人已经燃起的怒火,反而使他们有一种必须反抗的决心。整整一天的折腾,又滴水未进,人人都该支撑不住了,不知人们哪儿来的这份精力,全村人都跟在薛永革的身后追奔而去。秀贞嫂在自己汗湿的身体感到阴凉时,俯下身去为盼水母子把棉被拉拉平整,不使晚风吹到他们的身上。过一会儿,秋眉嫂和李七姑她们三人也返回来,他们五个人一同守在坡上。
李山梁和李江玉随蜂拥的人群直追到下村。薛永革并没有进下村,他直奔隘口方向而去。大家见他想逃出李家沟,更是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