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晚,还不到三更天,秋眉嫂和她秀贞婶刚谈完话,回到盼水嫂屋里,孕妇便呻吟起来,说是腰酸得不能忍受,接着便是小腹的阵阵疼痛。秋眉嫂急了,知道很可能是小产,她一个人有些心慌。她披上衣服往山梁叔家奔。门敲开,李山梁正要跟秋眉嫂说话,秀贞嫂一听是她的声音,一边伸衣袖,一边挤到跟前。没等秋眉嫂说完盼水嫂腹痛的情况,秀贞嫂转身回到屋里,掀开木箱,抓出一把衣服来,其中还有她那天要剪碎的红花布褂子。她回身对李山梁说一声:“快烧开水,多烧点,你送过来!”便拖上秋眉嫂往盼水家奔。等她二人进屋,点燃灯,那炕上已经有一大摊血污了。秀贞嫂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娘家姨母是那一带有名气的接生婆,她事事都做得对头。秋眉嫂则坐在炕上,让盼水嫂躺在她怀里,用双手给她掐太阳穴,帮她止一些头痛。两个女人一整夜没有白忙,血暂时止住了,孕妇昏昏睡去。
天亮前,盼水嫂醒过来,她用微弱的目光和眼角的泪水向两位姐妹表示感激。她抓住秀贞嫂的手,让她把耳朵俯在自己的嘴边,断断续续说:
“为我,让你,怄气了。我,跟山梁哥,没啥,真的,没啥……”
秀贞嫂也在落泪,她不许盼水嫂说下去。“都怪我,心小。往后再也不了。等你身子好了,我在全队大会上给你赔不是!”
“不,怪我,命苦。你,秋眉妹子,你们救我命……”盼水嫂没说完,便昏了过去。清晨,李顺媳妇大出血的话传遍了整个李家沟。在那饥饿之神把一个个生灵紧压在自己手掌下的日子里,除了有关食物的事,人们很难兴奋、惊讶或紧张。人们对任何事都没有气力去操心。而这件事,盼水可能流产的事,效果全然不同。
“李顺媳妇的娃要掉啦!”“咱沟里就剩这一个怀上的娃哟!”“这是咱李家沟的种哟!”
这几句话挂在上中下三个村子几乎每个人的嘴边。李江玉不吭声地拿来他的二斤包谷面,又把他的雪水罐叫李山梁提去交给秀贞嫂。叮咛他,太凉,要缓缓价喂给病人喝。不断有人送甘草、枸杞、党参来。李安亭女人送来的枸杞又红又亮,不知她啥时候摘下晒干的。秋眉嫂把大家送来的菜和粮用雪水煮成糊糊,一口口喂病人吃。
全队上下像是接到一支无声的动员令,叫谁做啥都肯。许多人守在盼水嫂院子里,还有许多人守在队部办公室里,不肯离去。李山梁为了让三个村的食堂这一天能有菜下锅,好不容易把一些人动员去山上了。但还有许多人聚在中村不肯走。
下午三点多钟,王良和李山梁、薛永革、李江玉都在队部办公室。秀贞嫂来报告说,病人又大出血了,很危险,叫他们拿主意。跟在她身后的一大堆人拥在门口,眼睛盯住几个干部,气氛紧张得很。这时,李七姑在门外这一群人中大声对屋里的干部说:
“要有安胎止血药才行。这娃不能掉!”“这娃不能掉!”李七姑说的这句话,正是全村上下百十口人都想说的话。听见李七姑这句话,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考虑怎么办。王良心想,这时候无论叫他为他们做什么,他都肯。“这样吧,去大队走一趟。”薛永革说。
“那得你自己去。”李山梁说。但是做贼心虚的薛永革这时不肯离开村子。他说:“请王组长去吧。”
“好。我去!”王良立刻应承。李山梁说他去,王良说服他留下,队里这时离了李山梁不行。王良请他们以生产队和党支部名义写一张条子,并盖上公章,让他带上,便立即出发。循那天进沟的路,王良只用不到一个小时便跑到牛庄。他不需要走进村的大路,只沿地埂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进去,便找到那座阴曹地府般的破烂大院。三进房仍是空无人迹。他推开第三进右侧那扇门走进里面的院落。那里是新造不久的两排瓦屋,这才是牛庄大队部的办公室。王良想起那天吃他面条子的一群,知道这里边是有人的。他走到第一排中间通后排屋的过道地方,一转头,便看见冯万利坐在一个门里,两条腿放在办公桌上,正在看一张报纸。
“冯秘书!”王良赶快称呼他一声。冯万利没放下手中的报纸,扭头望一望,看是王良,不急于立起身来。“是你呀,啥事?”王良走进冯万利屋里,把薛永革写的纸条交给他。屋里只有一张桌子,还堆着些扫帚铁锹之类的东西。这间屋套着另一间,门在一个角落上,王良望不见里边。冯万利看完纸条,不紧不慢地问王良:
“咋个危险法?”“我不大懂。那条子上说的,要安胎止血药。”
“安胎药?嘻嘻。”冯万利说。他的笑容让王良发觉他是个真正的流氓。“要不要派架飞机接了送北京去?”冯万利又说。王良没有理会他,板着面孔说:“冯秘书,情况很危急。不光是为了孕妇和婴儿,李家沟全队人都围在队部院子里。”
“那群众是你发动的?”王良不说话,只死死盯住冯万利的眼睛。这时,冯万利从椅子上立起来,说:
“你这人呀,看来,是爱管闲事的。”他往套间里走,走近那门边时,停下来问王良,“李江玉来告薛组长的状这件闲事你管过没有?”王良仍然没有回答他。冯万利见王良不说话,自言自语一句:“张秋眉又不是啥黄花闺女,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想想,他又说,“还不跟李秀秀一样是个婊子货!”说罢才走进里屋去。王良真想一把抓住这个流氓的后领,狠狠揍一顿,但是他不敢。再说眼前的事情要紧,他必须忍耐。
王良应该自己去见见那位刘书记,但是冯万利显然是不许他进去。想到自己的身份,王良便忍耐着等在那里。
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冯万利才又重新露面。“跟公社通过电话啦。上面说,这是一般情况,叫你们自己处理。刘书记也是这个意思。”“李家沟有什么处理这类问题的条件?”王良问他。
“条件?牛庄就有条件?东驿就有条件?这里不是省城,不是北京城!先生,你别搞错啦!”
冯万利已经生气了。但王良顾不得这些,又说:“能给点药也好呀!”
“电话里问过啦,公社说,甘草、枸杞就是顶好的药材,李家沟多的是,叫你们给煮些,喂上。”
“那就……”
“那就咋的?”“那就没别的办法啦?”“你还要咋的?”
见王良说不出话,但又不移动脚步,冯万利便不理睬他,尽管自己去坐在桌边,又拿起那张报纸来,两条腿又放在了桌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回去吧,就这样告诉薛永革同志。”王良气愤地望了望冯万利。这猴子也领会了王良的怒气,但他无意与王良再说下去。
王良只得向冯万利告别,刚转身出门,冯万利在王良身后抛来一句话:“你们李家沟的人命贵呀!”王良听得莫名其妙,便立住了。冯万利见王良立住不走,又大声重复:“你们李家沟的人命贵呀!唉……”
王良暗暗骂一句:“畜生!”向门外走去。在经过那死寂的三进大院时,王良心想:“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今天是小鬼厉害,而阎王爷也见不到哟。那位刘书记,全大队七个像李家沟这样的生产队的最高领导,王良自那天他抢吃面条子以后,再也没有幸运地见到过他。
赶天黑以前回到中村已经不可能了。王良进隘口时天色比那天初来时暗了许多。远处奶子峰的身影只能隐隐地望见。已经过了老灰狼出来巡游的时间。王良不是怕这只狼,而是想念它,是希望它现在能来帮助自己驱走些四周和心中死沉沉的苦寂。因为它是一个比自己这个人更加敢作敢为的野性的生命!好在路熟悉,王良一口气便赶到中村,走进队部办公室。
办公室里悄无声息,没有灯,也没有人。王良立即去李山梁家。路过李顺家院子,那里也是黑黑的,静悄悄的。两处聚集的人群都没有了。平安无事了吧?王良想,但是他又不相信自己的猜测,只觉得这寂静中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他快步走到李山梁家,推开房门,见李山梁坐在炕沿上,两个娃娃在炕角里互相偎依着,不见秀贞嫂。
“回来啦。”李山梁这语气、声调和这简单的三个字,让王良知道情况不妙。接着李山梁便说:
“娃掉啦。”果然不出所料!王良心头涌起一个巨大的遗憾。“啥时候?”“四五点钟时候。可惜,还是个男娃呢。”“大人呢?”
“昏着。秀贞、秋眉在那里。”王良过去坐在李山梁身边,喘一口气。过了几分钟,他才向李山梁汇报去大队的经过。李山梁说:“我知道是白跑的。你辛苦啦。”王良还没答话,李山梁又说一句:
“冯万利真不是个东西!”这样的话李山梁以前是不大会说的。正说话间,秀贞嫂推门进来。煤油灯下,她那张劳累的脸显得更加憔悴,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跟她平时大不一样。不等王良说,她已经猜到他是空手而返。但她没有责怪王良的意思。李山梁问她:
“人咋的?”“睡着。秋眉在,我这就过去。”说着她开始张罗孩子和李山梁睡觉的事。王良觉得自己应该走了,正要转身,秀贞嫂说:“王组长坐下。熟人了,怕啥。你今天人累啦。”她叫李山梁给王良一碗水喝。李山梁去烧水时,王良立在炕边问她盼水嫂的情况。
“太虚啦,咋能挂得住个娃呢。再不掉,她也保不住啦。”“一定要保住她才行!”“秋眉在熬党参枸杞汤,调糊糊喂她。”“还有谁在那边?”
“后晌娃一掉,人就哭着散啦。只留秀秀跟几个嫂子。我叫她们都回去啦。大家守了一天了。唉……”
李山梁特地为王良烧来了开水,王良几口便喝下去。肚子饿得很,又想到他留在这里已经没什么用处,他便告辞回上村去。临走时,秀贞嫂追出门外告诉王良说,秋眉说叫他跟李树旺一定天天要烧炕。两个男人家,不会过日子,冷炕睡了要生病的。
王良赶回上村,走到李树旺家。李七姑一人独自摸黑立在院边等着他,拿着他晚饭的菜饼子,还提着一小瓦罐开水。她大约已经等了很久,瓦罐里的水已经不热了。一见到李七姑,王良立刻想到头天夜晚,一阵恐惧涌上了心头。但他只能走上前去,接过这两样东西,谢谢李七姑,请她马上回去。
李七姑立在那里不动,把身子直向王良贴近,向上仰起的眼睛正在他的颔下,满脸期待的表情。王良实在有点怕她,更怕别人看见她和他这样接近。他想该怎么办才好?再说他也疲劳得很,他便说实话:
“今天我累得厉害,明天见,好吗?”李七姑伸手抓住王良的臂膀,温柔地说:“睡去吧。明天晚些起。”
王良送她到路口,她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她回过头来说:“不叫盼水活,不叫她肚里的娃活,就是不叫我们李家沟的人活!这咋行?
我们偏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