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回上村时,天色已经向晚。这一天下来,真有些疲倦。他放缓脚步,沿上坡的沟边小路走去。
那只老灰狼今天没有出来巡游,四周无一点生机。真的,哪怕是有只狼出来吼几声,或者就是默默地在山脊上走一趟,也比这死一般的沉静好受些啊。两旁黄土山和远方的奶子峰被垂暮的昏暗抹上一层淡淡的灰黑,在静静的寂寥中更加深沉而威严。头顶天空中开始浮现出的几点星光,只让王良觉得它跟自己脚下所踩着的黄土地相隔太遥远。
王良独自一人走着。那些年里,每当他独自一人时,寂寞得并不空闲,他总是利用这种时刻反省一下一段时间以来的自己。今天,当他又作这种反省时,他心头涌起的,首先是深痛的忏悔。是自己的浅薄和自私,给秋眉嫂带来了这次永久的伤害。他怎样做才能赎回自己的罪过啊!
是的,他必须承认他是自私的。当王良独自一人扪心自问时,他必须承认,他时时刻刻记在心头的,并不是秋眉嫂和李家沟里其他人的生存、幸福和命运,而是他自己的前程、事业和怎样能够早日重新获得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他来李家沟不是安家落户的,而是为自己谋求前途的,一旦那些手上有权的人判定他已经达到他们定下的标准,他就可以摘掉头上这顶右派“帽子”,离开这里回到省城,回到北京去。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一点。这正是造成他这次罪过的根源。这些天来,有许许多多打动王良心弦的人和事,他发觉,他跟这片洪荒世界的关系和初来时不一样了。如果说那天夜晚,在他敲李明贵家的门时,他对李家沟还怀着莫名的恐惧,那么今天,在跟这里的许多人有了这些渐渐深入的关联和了解的时候,他发现这里的人正像周围这黄土山一样平凡、朴实、厚重、牢靠。这些生长在这片黄土世界中的人用自己纯洁的爱滋润了他的心田,还用他们金子般的品性,为他挂出一块照透灵魂的明镜,让他看见了自己里里外外的污垢。他该深深地感谢他们。
但是王良身上所发生的这些变化并不说明他的一颗心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在灵魂深处,他还是处处在为他自己着想。他其实只是这片天地当中的一个过客。这次他在秋眉嫂面前所犯下的罪过,足以证明这一点。承认自己身上存在的这一个问题,王良感到痛苦,但是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
走着、走着,天渐渐黑得重了。他抬头仰望,见星星愈来愈多,天空多么灿烂。他想:如果我能展翅飞翔,去那里舒畅地遨游,该多么快乐!但是,他不能哟。他又想,如果我能两只脚牢牢地踩在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上,这片中华民族世世代代赖以生存、赖以发展的黄土地上,这片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都有扎根之处的黄土地上,那我也会是多么的快乐!但是,他觉得,他没有做到这一点。
王良觉得,他的确是爱李家沟这片黄土地的,爱这里的这些人的。他觉得,当有一天他要离它而去时,他会舍不得的。尽管眼前这是一片响着“咚──咚──咚咚……”的死亡之声的土地,然而它是孕育着希望的,因为它拥有这许多真诚的有良心的可爱的人。这片土地有朝一日终将繁荣发展、富裕兴旺。王良觉得,此时此刻,即使有谁让他飞上天去,他也不愿得到天空而离开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但是他眼前又确实不能用双脚牢牢地踩实在这片黄土地上,不能在这里扎根。这真是一个令人痛苦的矛盾!
到达上村时,天已黑透,王良先回屋看看李树旺,他比前几天好多了,今天还为食堂挖了几斤苦菜呢。王良不知道是否还能吃到饭。他走向食堂,远远地看见那里亮着灯,李七姑还在等着他。桌上除了照例的野菜饼,一碗野菜汤外,还有一小碟盐水煮蚕豆,大约有二三十粒。当地人把这叫“大豆”,这在当时是很难弄到的。王良有些不敢下筷子,问李七姑是哪来的。
李七姑立刻反问他:
“咋的,未必是我做贼偷来的?”王良怕李七姑那过于亲昵的语气和眼神,不过他还是坐下吃起来。李七姑又坐到他对面了,她扮演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呢?她既非妻子,又非母亲,也非姐妹,甚至连亲密的朋友也还不是。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单身男人面前的不仅是肚子饥饿的单身女人,不过,这真正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王良理解她,但是他对她仍有一层隐隐的提防。
王良告诉了李七姑这一天他了解的情况和他做过的事,又讲了他与秋眉嫂谈话的大意。当王良讲到薛永革想要接秋眉嫂回下村时,李七姑把桌子一拍说:
“这狗日的心太黑了!简直是条恶狗!他做了那种事,还想把人家女人长远霸占着!”
王良不想急于下这个结论,他没有说话。必须等秋眉嫂自己说出来,才能定案。然而李七姑对秋眉嫂的关心让王良很是感动。她的心真好!想到这里,王良又悔恨自己那天没把秋眉嫂交托给她。但他没向李七姑提起这事。他是怕她又像李江玉那样再臭骂他一顿。李七姑坐着不走。而王良因为秋眉嫂的事和刚才路上的那些思索,心里乱得很,也需要感情上的支撑,便主动跟她攀谈。他想起秋眉嫂说李七姑给盼水吃过肉的话,便说,他知道她把李树旺孩子肉做什么用了,责备她下手太狠。
李七姑并不否认。她说:“我又没害人,我是为活人,为我们李家沟传宗接代,才去惊动死人的!我心狠,我死后一个人下十八层地狱还不行?”这时王良问她:
“那肉,你吃过?”“没有。我可吃不下嘴去。”“还有谁吃过?”
“还有谁吃过?啊,那天刚煮熟,秀秀正好来,她饿得厉害。我给她吃了两块,她吃得好香。”
“你给她说是啥肉啦?”“她没问,我也没说,她哪会不知道呀?她们张家洼吃这个在这片地方是出了名的。”
“你说什么?”王良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瞪眼瞧着李七姑。
“你这人是咋的啦?我又没说瞎话。他们邻村何庄一个九岁的女娃,被娘叫去他们村借件东西,一去就没回家。这事年初早就传开来啦。”
“是叫给吃啦?”“咋不是?她娘第二天去寻,寻到一家人,锅里正煮着呢。她娘亲眼看见那锅里还伸出一只娃的脚板来。”“是她女儿?”
“咋不是?那当娘的‘哇’的一声昏倒在地上,醒来人就疯啦。也查对不出个真凭实据来。”
“……”
一阵沉默之后,李七姑“唉--”的一声长叹,才又讲话:“啥个世道啊!”又一阵沉默。李七姑又说话了,想不到她竟然对王良说:“我以后再想法儿弄点那东西,给你吃!”“你!”王良生气了,他想:她竟敢如此戏弄我!李七姑发觉王良真在生气,她委屈地说:
“你这是咋啦?‘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嘛。我是想给你补补身子呀!这是啥药材也顶不上的东西。”
“那你就去杀个人吧!”王良仍在生气,心里对李七姑有些厌恶,便说了这句气话。“你要吃,我就去!为你,我肯!”李七姑满脸冲动地凑过身来对王良说:“天底下坏人那么多,我去挑准一个,叫你吃了长寿,有啥不好的!”她故意翻起嘴皮子半真半假地说话,她这是知道王良生气,存心挑逗他,跟刚才那委屈的样子不同。
王良觉得自己斗不过这个女人,还是认输吧,就闭嘴不再吭声。过了几分钟,李七姑绕过桌子走到王良身边来,给他说好话:
“好啦,莫生气啦,我的王组长!”李七姑说着把一只手搭在王良的肩头上,王良急忙闪开,眼睛赶快往门外瞧,怕有人看见。王良离李七姑有两三步远站住,回头见她眼睛里又是那种勾人心魂的饥饿的闪光,这个女人啊!王良不知自己是否终于能躲得过她。
李七姑比王良先镇静下来。她抬眼瞟王良几下子,自己去桌对面坐好,才示意他坐下继续吃。王良刚坐稳,拿起筷子来,她又说:
“你猜还有谁吃过,我给盼水煮的那东西?”“谁?”
“你猜呀!”“我猜不到。”“姓薛的呀!”
王良好不惊讶。他连忙问:“你叫他吃的?!”“他还说香呢。”
“他知道是啥肉?”王良急忙再问李七姑。“谁晓得知不知道,他也不问。”王良没说话,李七姑又说:
“我倒问他了,我问:‘你知道这是啥子肉?’他说:‘不知道。管它啥子肉,人肉老子也敢吃!’听他这么说呀,我好害怕,吓得浑身发颤呢!”
“你也会吓得发颤?”王良说。李七姑没有回答,但却面带微怒。王良立刻对她抱歉地笑笑。她也就马上回他一个甜甜的笑。
这时王良问李七姑:“你那死苗就能换回活苗来?秋眉嫂叫我带话给你,现在盼水嫂子又见红了,她还想吃你给的东西,你咋办?”李七姑立刻说:
“要还有处找,我还给她弄来,保住她肚里的娃比啥都重要。”“我知道。可给她吃这,太可怕啦!”“李家沟人都死光,断子绝孙,就不可怕?”
“……”
王良无法把这种谈话继续下去,便立起身来,谢了李七姑的蚕豆,要告辞回李树旺家。其实他真不愿意走,跟李七姑这样亲切地交谈,排遣了他心中的惆怅。他迟迟疑疑地从凳子上抬起身,又迟迟疑疑地迈步,李七姑立刻就察觉了他的心思。她走过来挡在王良和房门的当中,领口和大襟上第一个纽子都没扣,颈下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来。她两手抱在腰间,把个前胸高高地抬起。她先用眼睛说了许多话,然后才用嘴说:
“去我家。我烧盆水给你洗洗。你这些天太累啦。”
王良没有说话,只是仍然做出要走的样子。李七姑满脸柔情地低声说:“树旺炕上那么脏,你睡得下去?”
王良立在桌前,不说话,心里又怕起来,决定还是走掉。他用眼睛在寻找出路,他怕李七姑又动手动脚。
李七姑再走近一步,毫不掩饰地说:“你就非走不可?不能为我留一回?”
王良立在桌前,不说话。眼睛已经为自己找好一条路,一旦必要,他便从左边贴墙挤出门去。
李七姑的一绺头发从她额头的左下角披散下来,半遮着她流着诱人饿火的眼睛。稍停,她说:
“你心肠就那么硬?你真是戏台子上的那个柳下惠?”王良仍然不说话,一只手不自觉地揉弄着衣摆,心慌得很。李七姑轻轻一笑,把认真的面容改换成调皮的模样,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你心里就只有一个张秋眉?你忘了她是别人家的女人?”见王良不回答,她又说:
“你能给人家一个娃,就不能给我一个?”“你说什么?我……”李七姑顽皮地笑了,她说:
“看把你急的!你不是给你秋眉嫂子一个娃吗?布做的呀。”“你胡说些什么!”片刻间两人都没有出声,默默对视着。李七姑先开口,说话前眼睛里又特别放送出一股她那种诱人的火来。
“你莫以为我跟姓薛的咋样过,心里顾忌。我才看不上他个狗日婊子养的呢!”
“你说哪里去啦!”王良急于想止住她。又是一阵默默的对视,又是一股她那种诱人的火。但王良必须逃走了。他向左墙边移动。李七姑看出了他的意图。顷刻间,她爽直的天性,还有她对王良处境的怜悯和同情,(或许还有她下意识中直觉到的王良和她的世界之间的距离?)让她做出了决定。
“唉--”她长叹一声,说,“去吧。我不留你!”王良从李七姑身边走过时,她伤心地说一句:“你嫌弃我!”
“不,不是嫌弃!不要这样说!”王良连忙真心地说。他极力要维护她的自尊心,差一点转过身去伸手抚慰她。
王良走出门外时,李七姑脸上仍显出想要留住他的神情。当他出门刚走了几步,他听见李七姑的低哭声。王良心里真矛盾得很,想再回转身去,但是他没有。
李树旺早躺下了。王良没有给他讲秋眉嫂的事,只说在队部给山梁帮忙。李树旺问了一些中村人的情况,还特地问到盼水嫂,问她身子好不好。王良讲起孕妇有些出血的话,李树旺紧张地坐起来,连声说:“不是大毛病吧?快去找七姑子,叫她再想点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