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卑的、柔弱的、温良恭俭让的女人,终于对王良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听你的。叫我再想想……”冰在化解。王良想,他必须乘胜前进。他说,李七姑家那件事,他已告诉李老师了。就因为说晚了,才出了后来的事。秋眉嫂说,这不怪王良,是她自己不让说的,反正一切是自己命里注定的。谈起三天前的事,王良再次向她认真地认错,说他该不让她走的。秋眉嫂说他那天说的话都对,谁想到那个畜生会……她说了半句,便不说了。谈到李明贵,她说:“我告诉过你,他不是人。他五块钱就把我卖了,他们那天晚上说的话我都告诉过你的。”秋眉嫂渐渐开口了,这对王良是个很大的鼓励。他要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不要有任何保留。“再这样下去,大家要恨你了。”“恨我?”秋眉嫂瞪着眼,要哭出来。“是呀,恨铁不成钢呀。”她又不要哭了。隔一会儿,她叹口气,说:“活得真艰难哟!”王良把圈子兜得更大些,从人生、前途、国家、李家沟的过去和未来;从她的兴趣、爱好、天赋;从她家乡的山岭、土地、甘草、枸杞、蒲公英;也从命运、机遇、他们偶然的相逢和珍贵的友谊……从他一时间想起的各个角度和方面,启发秋眉嫂恢复生存的活力和信心。他的话像水一样全都流进了她干涸的心田,从她丢开羞涩定定凝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中,王良看得出这一点来。注视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王良在心中悄悄对自己说:“她真美!”他马上想到三天前,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秋眉嫂,他当时怎么会觉得她皱纹多、脸黄、皮肤粗糙……他当时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们说着说着,提起了那只布娃娃。秋眉嫂有些笑容了。她告诉王良:“我藏在箱子底下呢。我要藏它一辈子。”
谈到后来,秋眉嫂主动向王良提问:“老王,你以后……”“我?回省城,继续改造,我不会永远当右派的。”“我不管那些,我是说……”
“说什么?”秋眉嫂并不回答,只低下头不再抬起来。
王良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他故意躲开这个话题,没有问下去。他只说:“秋眉妹子,往后你日子好过了,可别忘记我呀。”他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中有些什么含义,他自己也不全明白。听了这话,秋眉嫂哭了。哭泣中,她说了短短的一句:“忘记你?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你的。”短暂的无言。见王良不搭腔,秋眉嫂主动把话题转向别的事情。她问王良今天回上村去不,要他带个话给李七姑,说盼水婶子不大舒服,跟上次一样,有点见红。上回是李七姑给她吃了些东西,才止住的。她说盼水婶想要李七姑再给她弄点。王良问:“什么东西?”秋眉嫂说:“好像是肉啥的。”
肉?李七姑给盼水吃过肉?王良忽然想起李七姑的话:“死苗换活苗”、“天机”……哎呀!我明白了!他想。王良怕他的惊骇让柔弱的秋眉嫂知道,连忙岔开去。他们又谈些别的,当王良把话题引回到秋眉嫂自己,在王良的一再启发下,秋眉嫂向他详细描述了她那天去祠堂里上吊时的心情、思想和过程,描述得相当具体和清晰。她真是很有些文学的天赋。最后,秋眉嫂告诉王良,她会听他的话的,叫他放心,说她这就找秀贞婶子去。
秋眉嫂进盼水屋去添件衣裳。王良坐在院子里,等着送她去李山梁家。忽然,他背后有脚步声,有人走进了院子。谁?王良一回头,看见薛永革。他立起身来,叫一声:“薛组长!”薛永革问他怎么在这里,王良说他是来汇报工作的,听说秋眉嫂的事,来看看她。
“到底什么事呀,还要寻死上吊?”王良假作糊涂地问薛永革。“我也不知道嘞。”薛永革回答时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时秋眉嫂在房门口出现,薛永革立即迎上去对她唠叨地说:
“秋眉嫂子,你好点了吗?我陪你回家去吧。你怎么丢下自己的家不要啦!”秋眉嫂见了薛永革好不害怕!她转身就往屋里躲。王良一步跨上去,挡在她和薛永革中间,她才站住了。王良趁薛永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秋眉嫂说:
“嫂子,你不是要找你秀贞婶子吗?你进去歇着,我去替你把她喊来吧。”秋眉嫂趁势便钻进了屋里。王良回过身面对薛永革,真想扑上去狠狠揍这个恶棍一顿,但是他不敢。薛永革是党员,是领导,而他是个戴着“帽子”的右派分子。他只能压住心头火,不动,也不说话,而他脸上的怒气已经刺激了薛永革的神经。薛永革先开口,不冷不热地对王良说:
“你是非常关心你这位秋眉嫂的呀,她男人李明贵给我说过不止一回啦。记得我也警告过你嘞。”
“干部关心群众,不叫他们受坏人的伤害,这有什么不好?”王良一时激动了,针锋相对地回答着。薛永革有些受不了,他搬出一副架势来假装正经地质问王良:
“谁是坏人嘞?”“谁是谁自己知道!”王良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今天竟没有示弱。说完这话他便丢下薛永革自己走了。他想薛永革今天不敢在这里有什么举动。临到院口,他故意大声对还站在院中的薛永革说:
“薛组长,我马上就回来,等一会儿我把上村的工作向你汇报一下。”薛永革没好气地说:“我也回去啦,你有事到下村来找我嘞。”说罢自己也往院外走。王良假装没听见,径自走了。王良去李山梁家向李山梁和秀贞嫂谈了情况,请秀贞嫂立刻去盼水家守住,防薛永革在他走后杀个回马枪。然后他去找李江玉。李江玉听见祠堂院里王良的脚步声,立即出门来迎他。隔老远,便问王良:“谈得咋样?”秋眉嫂的情况让李江玉很高兴,他对王良说:“还是你有办法!”他估计再做些工作,可以说服秋眉嫂把事情讲出来。
“她一开口,哼,加上秀秀的事情,非叫他姓薛的王八蛋坐牢不行!老子跟他干到底!”
如果说要用形象描画出“嫉恶如仇”四个字,李江玉说这话时的表情是最好的样本。听王良讲到薛永革也去盼水家找秋眉嫂,而且说他不知道秋眉嫂为什么上吊,李江玉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又骂起丑话来。李江玉在炕上靠着,王良坐在炕前的草墩上,房门敞开,祠堂院子里的静寂和一种典型中国式庙宇的气氛随日落时的晚风侵入房内。两人默默相对,心头不禁又是一阵凄凉。在李家沟里,即使眼睛看不见那莽莽黄土山和那条深沟,也逃不脱一种空寂荒蛮的感受,再加上眼前这件压在胸口上的恶人恶事,心头的悲愤在阵阵冷风吹拂下,便化作了这种凄凉。
王良和李江玉虽是默默无言,但两人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这时,李江玉忽然破口大骂:
“薛永革算个什么东西!老子革命时候,他还在给他卖货[1]的娘望风呢!”“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反正他有权,他以为,我们不能把他怎么样。”王良说。“有权……哼!”李江玉咬牙切齿地想说什么,但没说下去。“眼前给秋眉嫂申冤是第一。”王良说。
李江玉眼睛瞪着王良说:“你这人就是原则性不强!这冤枉当然是要申的。但是揭发他不光是为给张秋眉申冤枉,更重要的是保卫党、保卫社会主义!”“要是揭发不了他呢?”王良说。“那受害的难道只是一个张秋眉,一个李家沟?你一肚子书念到哪儿去啦!”李江玉这已经是第二次问王良把书“念到哪儿去了”,让王良觉得自己这个知识分子大约真是只读了二十几年死书,一点也不会分析和处理具体问题。不过,李江玉也明白,王良现在心里只想着张秋眉,别的都顾不上。
在李江玉这几句激动的话之后,两人沉默了一阵。李江玉的怒气也在渐渐消减。几分钟后,他眼睛盯住王良严肃地看着,又对王良说话了,但是话音很和蔼:
“老王,你心里现在想些啥?”“想些啥?”王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江玉。“你现在心里只想着张秋眉受的这场害,心里后悔得很,是吧?”
“江玉呀……”李江玉的坦诚让王良好不羞惭,他两手捂住脸坐在草墩上,不再说话,等李江玉狠狠地责骂自己。
[1]卖货:中国西北部俗语,意为卖淫。
但是李江玉没有骂。他只和颜悦色地说:
“你是在大学里教俄国文学的。你的那一行里,我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罗亭》。”
王良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抬起头来静听。但是李江玉的话比王良预期的更加刺痛。
李江玉说:“你这回干的事,比罗亭还罗亭呢。”见王良不插嘴,李江玉又继续说:
“那个罗亭一时的自私和胆怯,让人家娜塔丽娅小姐没跟上他私奔,倒是做了件好事情。可是你这回,让人家张秋眉可吃了大亏啦。”
“你不要再说了!”王良受不住了,这样喊出来。李江玉虽是和颜悦色,但这是多么重的话!
但是李江玉并不停止,继续侃侃而谈:“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呀,身上往往都有这么个毛病:心口不一,真需要改造改造。你那天咋不老实告诉人家张秋眉,你不能留下她,你不敢留下她,你也不肯留下她呢?”
“……”
“那你也可以把她交给别人嘛。交给我,交给李七姑,都行。干吗出了那么个馊主意?叫她又回老虎嘴巴里去?”
“……”
“老王,咱俩是朋友了,让我老实不客气地批评你一句,这是你那天做得顶不对的地方。你怕要一辈子为这件事悔恨啊!”
王良羞愧得满脸通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江玉继续说下去:“喜欢一个人,就要处处心里有人家嘛!就是不肯牵连自己,也要替人家想得周到些。尤其是那种紧要关头上,不能推走了事呀。”“……”
“当然,你也料不到事情出得那么快。姓薛的品质如此卑劣,我们都缺乏认识。可是你就让她一个人回去,自己稳坐钓鱼台,啥事也没想到为她干呀?”李江玉稍作停顿,又认真地补充说,“这就叫做自私自利,你知道吗?在关键时刻心里就只有自己,不顾别人,即使是自己最爱最亲的人也不顾。你说是不是这样?”
王良被李江玉训得浑身是汗,两只手抠在头发里,低头闭眼坐着,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一次最深刻的教训,这也是这位他终生敬仰的朋友留给他的最大的财富。王良一言不发,存心好好地领受一顿教训,但李江玉不再说下去。
“好啦,不说这个啦!我这人呀,有话不说憋得慌。说过就算啦。难得有你这个知心的朋友,愿意这样乖乖听我说!”
李江玉说着从炕上下来,扶住王良的肩头。王良站直身子,双手握住李江玉的另一只手,说不出一句话。
王良走时,李江玉要他明天再来,几个人商量一下,下一步咋办。王良请李江玉晚上再去李山梁家走一趟,看秀贞嫂谈得怎样,必要时,要他也抓紧跟秋眉嫂再谈一次。李江玉叫王良放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