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眉嫂出事的第三天,也就是王良到上村的第五天早晨,王良听了李七姑告诉他的话,来到李江玉屋里。
“我太麻痹大意了!事情本来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听了李江玉的叙述,王良当即无比悔恨地对他说。
“你?”李江玉有些不解了。“是我不好!我知道一些事,没有及时告诉你们。”王良说出薛永革在李七姑神堂里抱秋眉嫂的那件事,以及三天前秋眉嫂到上村找他的事,又详细叙述了秋眉嫂那天说的话,以及她听见的薛永革与李明贵二人的对话。
李江玉一听,立即瞪起眼睛冲着王良说:“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这样重大的事情,一个人装在肚子里!你到底对人家张秋眉负不负责任?你心里是咋想的?早让我们知道这些,张秋眉就绝不会吃这个亏!”
如果李江玉不是和王良新交,或者王良不是外来人,他大约会跳起来揍王良几拳头。王良明知自己没理,仍要顾面子为自己辩解。薛永革抱秋眉嫂的事,他说是秋眉嫂自己不让他讲出来,又说他曾经几次想讲,没有机会,这还能勉强交代。然而三天前的事他却无法在李江玉这个明眼人面前辞其咎。李江玉质问王良几个为什么:“为什么你叫她又回到老虎嘴巴里去?”“要回下村你为什么不陪上她?”“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可以把她留下,哪怕交给李七姑?”“你为什么把事情直瞒到现在?”“你为什么嘴里说是关心人家张秋眉可实际做的是害她的事?”李江玉的每一个为什么都问得有根有据、理直气壮,都问得王良哑口无言。他只好低下头去一声不响。
李江玉对王良是第一次发脾气(也是最后一次)。王良只能听骂,不能还嘴,他提心吊胆,怕李江玉单刀直入,把他心底里的可耻念头都兜出来,那他将无地自容。幸好李江玉嘴下留情,骂了一阵也就止住了。转过话头去骂薛永革,王良才松一口气。
“薛永革本来就是个流氓坯子,贪污腐化分子,审查对象!什么城市贫民,什么复员军人,什么厂长!什么共产党员!滚他妈的蛋!他已经蜕化成一个无法无天的禽兽啦!一个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霸啦!我们共产党里咋出了这么个败类!”李江玉骂着,两手攥成拳头,两眼流露出火一般的怒气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真正反对我们共产党、破坏我们社会主义事业的就是薛永革这号人!”“他以为权在他手里,他可以干一切事,我们不能拿他怎么样。”王良说。“对,他是一个以权谋私、祸国殃民的腐化变质分子!是我们社会真正的敌人!他跟刘青山、张子善是一路的货。这种人要是再多些,真要亡党亡国了!”李江玉停了停,让自己情绪平息一下,再喘口气,又继续说下去:“但是眼前这件事,要办得顺当,关键还在张秋眉。她是受害者,必须她出面揭发才行。这没出息的女人,到现在还不开口,再这样下去,我们不管她啦!”
王良知道李江玉是说说的,他不会不管秋眉嫂的。王良这时很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怎么做好?他问李江玉:
“要不要我找她谈谈?”“你找她谈?好,她一向是信得过你的。这你知道。定要让她把事情全都说出来。秀贞嫂子把她送到盼水那里住下了。她在那里躺着。”李江玉停了停,又说,“你也该去给她道个不是才对,这件事你是有错的。”
王良当然有错,他不敢回嘴,立刻动身。他正要走,想起李七姑的一句话,便问道:
“李七姑说,大队部也知道了?”
李江玉告诉王良,他昨天下午去大队部的。本想去告状,可是见不到刘书记,叫那个狗日的冯万利借机向他发了好一顿威风,把他给训了一顿顶回来。冯万利说张秋眉上吊为什么硬要扯到薛组长头上?她自己都说跟薛组长没关系。他说李江玉是想利用这件事达到排挤薛组长的目的,还问李江玉是不是打张秋眉的主意,甚至还故意指桑骂槐地对李江玉说:“这有啥了不起的,给一个馍就跟你睡的烂污女人有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也许这回又是张秋眉想要人家的白面馍馍吃,你管得着?”
李江玉说:“真能把人气死!”他又对王良说:“你呀你,昨天我要知道三天前的事和七姑屋里那回事,嘴巴也能硬一些,不会活受这场气!好啦,不说啦,你快去跟她谈吧,看有些用处没有。”王良吃过午饭去找秋眉嫂。
他在盼水家院子里喊一声:“秋眉嫂子!”盼水嫂先走出来。她是第一次跟王良说话,腆着个肚子立在门边,有些不好意思。她让王良等一等,说秋眉嫂就出来。
王良等了好一段时间,不见秋眉嫂出来。他想:这是为什么?是心里恨我,不肯见我?要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怎样向她赎这场罪过?或者,不是这样,是她这几天来够狼狈的,要打扮一下?王良正在忐忑不安,秋眉嫂出现了,换上了干净衣服,梳了头,甚至还再一次洗净了脸。王良这才放心了。秋眉嫂人瘦了一些,脸上怎样极力作笑,也盖不住浓厚的忧愁和痛苦,不过她显然是非常高兴见到王良。
王良迎上去,秋眉嫂的眼睛里一涌而出的忧愁、悲哀、羞愧、企望、快乐和痛苦一下子全都进入了他的心房,他不知道先品味其中哪一种更好。王良在秋眉嫂的眼睛里寻找责备,没有找到,但是,他想:她是应该责备我的哟。王良告诉秋眉嫂,他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秋眉嫂不说话,呆立在那里。盼水嫂递给他们两把小椅子,王良等秋眉嫂先坐下了,才去坐在她的跟前。他们两人面对奶子峰默默地坐着。过一会儿,回头看看院外没有人走过,盼水嫂也进屋了,王良才轻轻伸出双手去握住秋眉嫂的一只手,她没有躲开,只是眼睛朝院外瞟了瞟。但是王良觉得,她今天的手冷冰冰的,好像没有知觉,跟上次在她屋里很不同。她没有反握王良的手,只任他捏住自己的手,不抽走,也不作任何反应。王良用紧紧捏她手的动作向她传达出的心意她是懂得的。过了两三分钟,她终于也用手握住他的手。王良这才有胆量说话。他的第一句话是:“秋眉嫂子,我对不起你,前那天……”秋眉嫂打断王良,不让他说下去。她说:“这不怪你,你没做错事情。”
王良在秋眉嫂面前应该做出多么大的灵魂忏悔才是啊!王良想: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她的宽宏大量?是她过于单纯,参不透我自私的灵魂?是她如今已灰心于一切,什么都不看重了?是她不想再跟我这样的人多说什么?王良惭愧得抬不起头。良心的谴责使他忍不住流出眼泪,泪水滴在了秋眉嫂的手背上,他没有安慰她,她反倒先来安慰他:
“老王,莫这样。你是好人,我知道。我心里谢你还来不及呢,咋能怪你。你有你的难处,你没有错。快莫这样,小心让人看见!”
王良用一只手抹去泪水,仍低头不语,秋眉嫂又说一句:“都怪我命不好,啥也不怪!”秋眉嫂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王良的心。他又想哭出来,但他忍住了,连忙找话说。他问秋眉嫂身体感觉咋样?休息过来没有?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却突然这样说一句:
“活个啥哟,人都丢尽了。”王良不知秋眉嫂是指上吊的事或是其他事,只能含混地说:“越是难活,越要活下去。你能活得勇敢些、坚强些吗?”秋眉嫂大约以为王良在责备她,低头不语。其实王良哪里配责备她!他只是希望她赶快坚强起来,有自己保护自己的能力,首先是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见秋眉嫂不说话,王良便继续把他想说给秋眉嫂听的话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秋眉嫂听得很认真,几次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挂着晶莹泪水的黯淡的大眼睛凝视着王良,她心中的门仍是向他敞开的,这王良知道。王良想:必须趁这机会多向她灌输些道理,把她从精神上唤醒,从内心里支撑起她对生活的信念。他不再叫她嫂子,直叫她“秋眉”。她每听一次这称呼,脸上那两个酒窝都会颤动一次。
王良继续说下去:“人活着就是为了给别人欺负的吗?丈夫打你,你也要反抗呢,不反抗,就白做了人。何况现在,是一个外来的畜生在欺负你,为什么就不敢反抗他?你并不是一个没有勇气、不能保护自己的人。你不是拿夜壶砸过方成义的头,从他屋里逃脱的吗?这回你……你现在反抗还来得及呀。才二十几岁的人,还有大半辈子要过,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作践自己,连话也不敢说出来……”
说到这里,王良向秋眉嫂提起她所讲的故事。他要她学那个神仙妹子的榜样,要她也大吼一声,惊天动地。王良说着说着,便用了人生、价值、勇气、信心这些词。他生怕秋眉嫂不懂,总要解释一番,她总是连连点头,表示她懂。王良发觉过去他对秋眉嫂的悟性估计得太低。王良说得很激动,秋眉嫂含泪倾心的聆听也使他的话语带有更多特殊的感情色彩,这或许是秋眉嫂能接受他的话的原因。王良就这样一个人说了一个多钟头。秋眉嫂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比王良给她包扎伤口时还要温顺。王良觉得他的话打动了她,他把小椅子朝她身边挪,继续讲下去:
“秋眉呀,说千句说万句,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别再糊涂了,有啥说啥,这样才能保护你自己,别人也会理解你,同情你。要是把话憋在心里,你会害了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