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眉嫂直奔中村跑去。一切竟来得这样快,这样快,她连想个办法躲避都来不及……但她现在并不是去躲避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时她心里轮番出现几个人,山梁叔,秀贞婶,李老师,老王……但她这时不是去找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一钱不值的自己,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命,命啊……谁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谁也不能帮我改变这低贱的苦命。李七姑不能,小木人不能,老王也不能,这些人都不能……她忍着身体上和内心里的疼痛向前跑。她往哪里去?她好像并不知道,又好像朦胧地知道。离中村越近,她心里越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她是去跨越一条界线的,平时她想不到也不敢去跨越那条界线,只每天忍耐着压在身上和心上的一座座饥饿的大山,不知哪一天才是忍耐的尽头。现在这时刻,这一生当中最可怕、最痛苦、也是最能甩得开放得下的时刻,正好给她一个机会,咬咬牙,去一步跨过那条界线。而一步跨过,便什么饥饿、痛苦和恐惧都没有了,万事大吉,永远轻松了。到哪里去办这件大事?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也不必想。那里当然是最好的地方,她快步朝那个地方奔去。
经过山梁叔家、盼水婶家,她都望一眼,偏巧今天他们都紧闭着门,要不……经过李老师家的老屋,她立即想到李秀秀……不,我决不要像她那样活,我决不走她那条路,不!到那巷口了。转弯了,她脚一崴,绊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到“飞将军祠”了,她奔进去,一直冲向空空的阴冷的殿堂。她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李二狗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这也吓不住她。现在都不必顾忌了。门也不用去关上,反正不会有人来改变我的命。她爬上一堆蒙满灰尘的砖头,手摸到靠墙一边的一根低一些的横梁。她解开裤带,这条四年前出嫁时嫂嫂给缠在腰里的、宽宽的、长长的红裤带,给她免灾避邪的红裤带,现在正好用上。她没有忘记把裤腰打个折,向下卷两次,让它不会滑下来;再把红布裤带穿过横梁,打个死结。现在,她要一步跨越那条界线了,她眼睛里流下了热泪。眼前一个红色的圈套在前后摇摆,她双手抬起去抓它,落空了,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在干什么,但她又伸出双手赶紧去抓住它,这次抓住了。要抓牢,不让它再摆开……她把抬起的下巴伸上去,脚尖一点点地离开了砖堆……又一个飞将军的子孙,来到他的殿堂里玷污他的英名了。
秋眉嫂刚推开殿堂门,李江玉便听见了声音,二狗子的死让他多长了一分心。自从学生们不来上学,妻儿死后,他搬来这里,空荡荡的院子就他一个人,静寂中他往往会感到外边有什么响动。听见院子里的声音,他起身出门看了看,没看见什么。或许又是自己的幻听吧?他刚回屋躺下,又一声响,好像砖头在移动。他惊起了,这次听得很真切,确实有人!他连忙再一次下炕出屋,这才看见殿堂的门是敞开的,他跑过去,秋眉嫂的身子刚刚悬在半空中。他一步跃上砖堆,把她一把抱住。李江玉是个有些生活经验的人,知道第一步是把人托起,离开绳套,第二步才是把人抱下来。
李江玉把已经气厥了的秋眉嫂平放在地上,焦急地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薛永革跑进了祠堂大门,他身后紧跟着喘大气的李龙水老汉。薛永革在半路上赶上了老汉,两人还商量着一同去哪里找,是李龙水老汉猜对了地方。
多两个人在身旁,李江玉胆更壮些,他伸手摸张秋眉的胸部,心还在跳。他有些放心了,他骑在她的腿上,拉开她双臂做几次人工呼吸的动作。张秋眉有点轻微喘息的样子。“快,拿水来!”李龙水老汉快步去李江玉屋里找来一碗水,李江玉含在嘴里对准那张俊俏的面庞重重地喷一口,再喷一口。她低低地哼出声音来。
李江玉双手抱起秋眉嫂,抱进自己房里,放在炕上。她已经开始哽咽起来了。他让她不要动,静静地躺着,这才向随他进屋的另外两个人问道:
“咋回事情?”
“问他!”李龙水老汉伸直了手臂,食指直戳着薛永革的鼻子尖,瞪着眼睛说。“问我?”薛永革已经从进祠堂门时的慌张转为沉着了,并且,他大约已经想好了一套对付的办法。“你问我?我问谁去?她是在你这里啦,我见你把她抱在怀里的呀,现在又在你炕上嘞!”薛永革对李江玉说。
薛永革明明在耍无赖。李江玉不急于去争辩。他首先要了解事情的缘由。李江玉又问:
“到底是咋回事情?”李龙水老汉手指着薛永革回答他:
“他,他,是他。我见他从人家屋里出来,还在扣衣裳扣子哩!这女人就奔这里寻死啦!”
这时,秋眉嫂在炕上哭出声来。李江玉一把抓住薛永革的领口:“你又干了啥个事?你说!”“我啥也没干嘞!”薛永革口气强硬地说。
“到底咋回事?”李江玉想着,紧抓着领口的手松动了一下,薛永革趁势脱身,站在一边。他还不敢离开这里。
“李明贵呢?他在哪里?”李江玉问道。
李龙水老汉立刻说:“那狗日的上火车啦,说是薛组长给他在县城里找了工作。”
李江玉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不能肯定薛永革对秋眉嫂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他回头望着炕上的秋眉嫂。她躺着没有动,泪水如泉涌般淌在炕席上,两眼发呆,被哭泣噎住的嘴一张一合。李江玉正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薛永革说:
“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吧。我送她。”“什么?”李江玉说,“事情没弄清以前,不能叫她回下村。”“李明贵走时托付我照管她女人的嘞。”薛永革说。“他托你照管她?你咋照管她的?这么说,她这事你有责任?”“她寻死,我有啥责任啦!”薛永革连忙否认。他已经失去他作为一个领导者的威势,只顾在这对他极为不利的局面下,尽力逃脱责任。“秋眉嫂子,你说,是咋回事?”李江玉想,只能要秋眉嫂自己说话了。
“你说啦,张秋眉,是咋回事嘞!”薛永革抬高嗓子对她严厉地威吓着。“你说呀,明贵媳妇!”李龙水老汉也催促秋眉嫂。秋眉嫂只哭,不说话。李江玉急得双脚直跺,但也拿她没有办法。他恨恨地说:
“又是一个不开口的闷葫芦!”但秋眉嫂仍然不说话。已经到收工时间了。李江玉考虑了一下,说:“龙水叔,劳您驾,去喊秀贞嫂跟山梁来。”薛永革跟着李龙水要往外走。李江玉叫住他:“薛组长,你不能走。事情没搞清以前,你不能走开!”李江玉语气断然而坚决,平时就有些怕他的薛永革,便停住了脚。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秋眉嫂仍是不住地哭泣,李江玉立在房门口,有些提防着薛永革。薛永革眼睛珠子转了转,又对炕上躺着的秋眉嫂大声说:“明贵嫂子,你要放明白啦,不能胡说一句话嘞。你跟李明贵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的,现在倒管出麻烦啦。你可不能把我扯进去嘞,这对你自己对你丈夫对大家都没好处嘞!”
秋眉嫂又一阵大哭。秀贞嫂第一个快步跑来,她一进门便扑在秋眉嫂身上抱住她,止不住的泪水使她哽咽着问:“秋眉,你咋啦?咋啦!”李山梁接着也来了,李龙水老汉跟在后边。秋眉嫂紧紧搂住她秀贞婶的肩头,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李江玉对李山梁说:“山梁,该你来管。你来把事情问清楚。”
“到底咋回事情?闹到要寻死的地步!”李山梁仍摸不清头脑,“薛组长,你说说,咋回事?”
李江玉立即纠正说:“现在这件事他是当事人,不是‘组长’。你怎么能先问他?我看首先叫秋眉说。”
大家都一齐向秋眉嫂望去,她把头埋在秀贞婶的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儿,但却不说一句话。
“这到底是咋回事?”李山梁着急了,跺起脚来。“不管是咋回事啦,反正她寻死,跟我没关系嘞!”薛永革说,接着,又口气强硬地添一句,“你们叫她自己说嘞!”
李山梁转向秋眉嫂:“秋眉,你倒是说句话呀,到底是咋回事?”秋眉嫂止住哭泣,从秀贞婶怀里抬起头来。
大家都把目光盯住她,焦急地等着她开口,秋眉嫂用一双泪眼望望屋里的每一个人,望到薛永革时,又埋下头去“哇--”的一声哭起来。哭了一阵之后,人们才听她在秀贞婶怀里吐出一句话:
“我的事……跟别人……没关系!”
“我说嘛,你们看嘞!”薛永革忽地神气了起来,向李江玉怒目而视,再没有说什么话,转身朝屋外走去。
“这……这……”李龙水老汉侧过身让薛永革大踏步跨过去,完全糊涂了。
李江玉紧皱双眉,两只手捏成拳头。他决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有错,但也暂时只能眼望着薛永革扬长而去。他转过身,望望秋眉嫂,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李山梁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自言自语地再说一句:“这到底是咋回事?”秀贞嫂凭她女人的直觉,认为一定是出了事情,但是张秋眉自己不认账,也没有办法。她把秋眉嫂从怀里推开一些,想看见秋眉嫂的脸,想看见她的心,想看见她在怎样想。而秋眉嫂,又扑回秀贞婶怀里,一阵更为猛烈的哭泣。
李山梁就留在李江玉这里睡下,秀贞嫂把秋眉嫂带回家去。她俩那一夜都没合眼,一个磨破了嘴皮,一个一言不发,只是哭泣。
快天亮了,她俩仍坐在炕沿上。秀贞嫂还在反复地劝说张秋眉。“秋眉妹子,你可不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人的是他,是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你不说出来,那你就白受了他的欺!你看秀秀,不敢说,吃了闷亏,还不是自己倒霉?”“咱这命这身子再不值钱,也不能甘心就这样叫一个狗日强盗坯去糟蹋!”“你再想想!你要是不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他这往后还能放过你?他吃过一回香的能不想二回、三回?你又往哪里去躲?”“你怕个啥呀?看这么多人给你撑腰!”“你怕我们这些人,我,山梁,李老师,龙水爷,哦,还有王组长,他还不知道呢,还有全村人,知道了实情会看轻你?你越是不说,人家才越是看不起你呢!”“你呀,你,年轻轻的就想吞下这口气总不吐出来?就这样活一辈子?”
“对呀,你想一死百了,可你死了,对得起谁呀?又对得起你自己吗?倒叫那狗日畜生去得意,去活,再去糟害别的女人?”
……依秀贞嫂的性子,早已经火冒三丈了,真恨不得打张秋眉一巴掌,这没出息的货,就只会哭!但她深知事情的分量,更知道张秋眉的脾性。她尽力压制住自己。她和李山梁都相信李龙水老汉说的是实话。对李江玉的判断,秀贞嫂完全同意,自从李秀秀那件事,她心里早就对薛永革有了定论。而李山梁心里总觉得这回或许还没到那种程度,不过他嘴上没说什么。
天亮时,秀贞嫂扶秋眉嫂躺下,她给两个娃穿上衣裳,叫他们出去玩,自己仍守在炕边。秋眉嫂已精疲力竭,昏昏入睡了。李山梁和李江玉来时,秀贞嫂摇摇手叫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商量,让秀贞嫂就陪在炕前,一步也不离开。等秋眉嫂醒来,换李江玉和李山梁再跟她谈。
李江玉在回家去的路上,气呼呼地对李山梁说:“你呀你,脑壳子里头放清醒点啦。像薛永革这样的人说的话,不一定都要当圣旨!”
李山梁没开腔,像是默认了李江玉的话,也像是在承认自己以前做错了。在对待薛永革的态度上,李山梁好像渐渐地开了窍。李江玉又说:
“事情弄清楚以前,莫叫人多嘴,少些人知道。你说呢?”李山梁同意。“也莫叫老王知道,更莫把他卷进来。”李江玉特别地叮咛。“我懂。”李山梁会意地点点头。
秋眉嫂那天一直昏睡,到后半晌才醒过来。秀贞嫂听见她在梦中的多次哭泣、呻吟、叫喊,好像她仍然挣扎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她不时地呼唤着人,好像怕大家丢下她不管。在她所唤到的人们当中,有她哥、她嫂子,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有秀贞婶子、山梁叔、李老师、还有王组长(她在梦呓中叫他“老王”)。
秋眉嫂醒来后,秀贞嫂喂她吃了几口菜饼子。她仍是不肯开口说话。秀贞嫂见她一下子憔悴成这样,就连恨她也恨不起来了。秀贞嫂叫李江玉和李山梁暂时不要跟她谈,她受不了。到夜晚,她又昏昏睡去。又听见她在梦中叫唤着那一个个她心中的人:哥、嫂、秀贞婶、山梁叔、李老师、老王……薛永革自那天下午从祠堂里走开后,没有再在中村和上村露面,但是他也不离开李家沟。第二天,他只在下村转悠,装出没事的样子。午饭时他问李山青,听说什么事没有。李山青没有抬头看他,只慢吞吞说一句:“没有!”其实李龙水老汉头天晚上便都说给李山青听了。晚饭时薛永革去食堂立着,不知谁说了一句饼子太小的话,被他听见了,他开口要骂人,但是却没有骂出来,他好像也有些中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