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王良又回到食堂里,并没把秋眉嫂来过的事告诉李七姑。李七姑独自推了一上午的碾,该很累,也饿得难受,却仍然为王良煮了汤,还把他那一份面粉做成一只小小的饼,再另外做一只净菜饼,一个大碗两只盘,摆得端端正正的,在等候着他;又把昨夜给李树旺煮的糊糊热过盛出来放在一边,好让他带走。王良用微微一笑感谢李七姑。李七姑知道,王良不拒绝她的这份殷勤,也就不会拒绝她坐在他对面,继续用她的眼睛和她的嘴,对他说她想说的话。于是李七姑坐下,双手托住腮,眼盯住王良,盯了好一阵子,然后她说:
“生我的气啦?”“不。谢谢你做的饼。”王良不抬起头来,边吃边说。李七姑忽然大声说一句:“你呀!没出息!白做了男人!”
王良又有些气恼了。不过他立即明白李七姑这是“激将法”,便只抬头望她一眼,不说话。而他这一望,李七姑便抓住不放,立刻说:
“我没男人,你没女人,怕啥!我又不是张秋眉,她是李明贵的人!”她提起秋眉嫂,有些刺激了王良,促使他想起刚才的事情。王良知道李七姑不是随意说起的。他装作只顾吃饭,不说话。李七姑仍继续说:
“你知道我那天给秋眉妹子说些啥?”“你们敬神禳命的那天?”王良随口问道。“是呀,她说给你听啦?”李七姑马上就追问。“没有。”的确没有。
“那我告诉你!”李七姑脸上浮起她惯常的那种顽皮的笑容,眼睛斜视着王良,脉脉含情地说:
“我给她说:‘要改命,莫正经。’找个比他强十倍百倍的男人去睡在你炕上,看他李明贵还敢欺负你?!我还说,‘你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
王良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好让李七姑不再胡说下去;也因为自己心中有方才秋眉嫂的事,实在很烦。李七姑拦住他,嬉皮笑脸中又透出几分认真来。王良内心深处对李七姑的某种信任感使他重新又坐下。这一坐,似乎给了李七姑在他面前敞开说下去的权利: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的王组长!我不怪你。秋眉妹子是惹人疼爱,可是不行呀!对吧。我也没法帮你。她跟你,都不是干那个的人!”
李七姑说得王良不知怎么才好,他脸都红了,却立刻被她发现。“莫害臊,大男人家,还脸红呢。哪个男人家不想个女人,哪个女人家不想个男人,狗还连裆[1]呢!”“……”“人生在世嘛,都一样!”“……”
“王组长呀,叫我提醒你一句:你莫以为张秋眉她跟李明贵过就光是挨耳巴子的份儿。李明贵个年轻小伙子身上,总还有个让她受用的地方!要不呀,啥个仁义道德也管不住女人找男人!你呀,还是另打主意吧!”
王良很明白,李七姑这话即使是出于嫉妒,也是真心说给他听的,当然有她自己的目的。李七姑并不知道,李明贵今天下午就走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王良难道真的是因为把心全都给了张秋眉,才不肯接受李七姑的这份情意吗?
王良这时只是说:
[1]连裆:中国西北部俗语,指狗的交配。
“张秋眉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是呀,这就是她跟你一样没出息的地方!”李七姑接嘴就回答他。停一停李七姑又说:“顶好是有个好男人成天搂在怀里心疼自己,又不挨耳巴子,又受用。哪个女人不想这个哟。秋眉妹子呀,苦了半辈子,也该有这种命。那就看你王组长能不能给她帮上这个忙咯!”
王良已经吃完了两块饼和一碗汤,有了走开的理由,也实在不好再任她这样胡说下去。他心里还怕万一自己话说多了,让李七姑发觉了刚才秋眉嫂来过的事。
王良端起李七姑给李树旺煮的糊糊和李树旺的一份午饭走了。大白天,李七姑只能用眼睛中流露出的光来留王良,却留不住。王良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了,说:
“今晚你再来,我还给他煮。”“不来了。”王良断然说。
“一定要来!来帮我写神牌位呀!你答应过我的!”李七姑也说得很断然。“不来!”王良迈步就走开。
“不来我就找你去!”李七姑追出门去说。王良走开很远了,她又在背后喊:“我晚上煮了送过来,你等着我!”
这天晚饭时,王良随大家一同领菜饼子,又和队里的人交谈,故意不给李七姑机会跟他说话,而晚上她当真来了,穿得齐齐整整,梳光了头发。她给李树旺送来了一碗菜糊糊,问了李树旺身体恢复的情况,还真诚地说,往后李树旺有什么家务事干不了,找她帮忙,不要客气。王良硬是把李树旺从炕上拖起来,跟他一起送她出院子。李七姑在黑暗中悄悄扯住王良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了一把,但王良大声地说:“再见啦,七姑,谢谢你!”
她只能独自走掉。这天夜晚王良睡得很不踏实。秋眉嫂下午去找盼水没有?一定去了吧。李七姑从昨天到今天不停地挑逗,实在让他有些抵挡不住。他在不停地胡思乱想:我能爱秋眉嫂吗?我不能爱秋眉嫂吗?如果明知不能,我为什么这些天花那么多心神去做了那许多事?如果能,我将给自己找来多少麻烦?她这样一个乡下女人,难道真的会是我理想的伴侣?但是,她的确是一个纯真温柔、诚实可爱的女人呀!
至于李七姑,虽是半老徐娘了,但不也是个可以一“爱”的女人吗?她真是个好女人,而且她又那样地情愿……然而……王良忽然又想到:我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一想到这些,他内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感到自己已经走到危险的边沿上。苦恼啊……他强迫自己暂且丢开这些不去想。当他昏昏入睡后,直到天亮前,耳边是那个不断的“咚──咚──咚咚……”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代表着死神在提醒王良,这是属于他的世界,王良现在既是这个世界的臣民,就不应该有任何七情六欲的念头。当他醒来时,这声音犹在耳际。
那一点炒面和李七姑的几碗菜糊糊确实神奇,真像补品一样,帮李树旺逐渐地缓过了身子,过了两天,他已经能到路边散步晒太阳了。这几天夜晚都是王良睡得早,半夜醒来,王良总是听见李树旺的叹息声。天亮见他,又总是睁大着眼睛。李树旺对死去的妻子的深情,让王良感动,他记起了当学生时背下的一首悼亡诗:“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然而元稹夫妇当年那“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的生活,比起李树旺夫妻这悲惨的一生来,不知要强多少倍。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对李树旺他们,倒也是很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