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革搬到下村的当天晚上,就把李明贵叫到他住的正屋里去,随手把门关上。他们不知道,秋眉嫂正悄悄跟在李明贵身后。她躲在门外向里窥看,并且听见了他们全部的谈话。
薛永革开门见山地问李明贵,想不想吃饱饭,想不想发财。“当然想,做梦都想。”李明贵回答。薛永革嘴里哼出一种暧昧的笑。“薛组长,高抬贵手,拉我一把!”李明贵迫不及待地说。“我拉你一把不难嘞,可是你……”
“你只要给我指条财路,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李明贵感到今天是机会来了,一定要抓住不放。“做牛做马不必啦。我只要你做到……”“做到啥?”李明贵马上问道。“做到不想着这个家嘞。”
“这算啥,谁还稀罕这个鬼地方!”李明贵随口回答。“那你女人就不稀罕啦?”“你说秋眉?”李明贵这时明白薛永革的意思了。他非常干脆了当地回答: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找不到个钻洞的婆娘!”薛永革就敛起他脸上那层奸笑,两眼盯牢李明贵,问一句:“当真嘞?”
“当真!”“不哄我嘞?”
“要不我给你写个字据?”“字据算啥嘞!”“要不要我这就把她给你叫过来?”
薛永革一时没吭声,好像对李明贵如此爽快没有思想准备。“你薛组长看上的,我能不给你吗?未必我还会把她给那个右派?”薛永革这才直话直说:
“好,你是好样儿的啦。我也不亏待你嘞。咱俩说好:我给你在县城找个差事,你每天吃白馍,拿工资嘞。我再给你带上五块钱。你走,不要回来啦。”
“一言为定。”李明贵说,“这年头,各奔各的路,谢谢你为我指条阳关道。张秋眉我就全都托付给你薛组长啦。实话说,我在县城也不想久住,挣上几个钱,我就远走高飞啦。”
“那更好,你前程无量吧,我这里……”
“就美满如意吧。”李明贵接着薛永革的话说,“给她吃饱些,能给你生几个俊儿子呢,嘻嘻!”说这话时他还无耻地讪笑着。
薛永革叫李明贵收拾一下,明天下午两点的火车去县里。他给李明贵带一封信,去县城立即能在他厂里上工,吃住都会有人为他安排好。李明贵临回屋里,薛永革又说:
“先莫叫她知道嘞。”“听你的。”李明贵说。
李明贵回到厢房里,秋眉嫂已经躺下,假装睡着了。李明贵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是他不敢叫醒秋眉,只独自不安地扭动着。他心里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千头万绪,要不他怎么会低声地啜泣起来。他怕秋眉听见,翻身看她,见她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他伸手去摸她的肩头,想叫醒她,但是并没有叫,又把手缩回来。反复几次以后,他还是叫了她,要她醒来。其实秋眉嫂并没有睡着,晚上薛永革和李明贵的那些谈话,她既然都在门外听见了,她怎能睡得着?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听见李明贵的哭声,自己也想哭,但是她决不愿和他一同哭泣,怎能和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哭到一道去?!李明贵伸手拉秋眉嫂两次,她才转过身来。她等他开口。在那短短几十秒钟里,秋眉嫂心海的波涛汹涌着,如果这个丈夫在这个时刻回心转意,翻然悔悟,也许他们还可能会有下半辈子的姻缘,到底是结发夫妻哟!然而,她转过身来,等李明贵开口,他却不说话。僵了片刻,秋眉嫂先问:“咋啦?”假装是从睡梦中醒来。李明贵迟迟疑疑说一声:“没啥。你睡着了?”他不再说下去。他们便这样一直挨到天亮。天亮后,李明贵不肯起床,他昨夜没睡好,一定是想多休息一会儿,下午好赶火车。秋眉嫂爬起来,提着篮子上山了。她已经打算好:趁早多挖点菜,再瞅个空,不叫别人看见,溜到上村去找王良。
王良坐在田埂上嚼着甘草,心里回味着从昨天到现在李七姑与自己之间的每件事和每句话,心里想着的东西和嘴里嚼着的东西都同样甜,但也带着同样的土腥气和一种莫名的苦味。面对黄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土山,王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天地之间的一个无所适从的异类。他从知识分子和国家干部的圈子里被赶出来,赶到这群山民中,这些人是多么的淳朴厚实可爱啊。但是,他又深切地感到,这些山民们即使把两臂对他张开得更大些,他也无法使自己彻底投入他们的怀抱。他想到秋眉嫂和李七姑这两个女人,多好的女人,但是……王良嚼着甘草,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黄土中刨挖,只想多排遣些心头的纷乱。他没有留意到有人在向他走来,直到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他才猛然抬起头来。
是秋眉嫂!这时大约不到上午十点钟,正是秋眉嫂上山挖菜的时间。她也是趁这时间悄悄溜到上村来的。她手臂上还挎着大半篮子苦菜,篮里一把小锄头。她满头是汗,布衫下高高顶起的前胸因喘气而起伏,两只大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怕有人看见她。她头发有些乱,是被风吹的,脸上是奔跑后的红晕和羞涩的红晕二者的混合,遮住了这些时的饥饿留下的菜色,显得更漂亮。她是来找王良的。“远远望见你坐在这里。我不敢喊,就跑过来啦!”因为马上就找到了王良,秋眉嫂有些兴奋,但是这兴奋显然没能掩盖住心中的烦恼,王良从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忧郁中能看出来。他让她坐在身旁,同时自己也向四处张望,怕有人看见。秋眉嫂也还在张望,她也怕,但是今天她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不等王良问她什么,她急忙先说:
“王组长,我找你有事!”“怎么?”王良心跳起来,随口这样说。“快帮我想个法子吧,怕要出事啦!”“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王良从田埂上立起来说。
秋眉嫂接着便向他说了头天夜晚她家发生的事情。为了让王良了解真情,她尽量如实地给他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和那两人的对话,也顾不得害羞了。
“你说这咋办呢?王组长!”秋眉嫂紧紧捏住篮子提手,眼睛定定望着王良,等他说话,她是特意为这个冒险赶来找他的。她对王良的信任让王良很感动,王良当然明白这不是一般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但是一想到这信任同时带来的责任和压力,他便感到为难了。他知道事情确实很重大,李明贵一走,她不就很可能是跟李秀秀一样的遭遇吗?也许比李秀秀更糟,因为是她自己的丈夫把她交给这个人手中的。现在王良该怎么办才是?
王良牙齿咬着下嘴皮,皱着眉头,眼望着远处,不说话。秋眉嫂等不及了。她打断王良的思考,问道:“咋办呢?你说,王组长!给我想想法子!”王良当然应该给她想法子。她找他是对的,这正是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男子汉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而且,如果……这也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但是王良犹豫了,他不能马上拿出主意来。他往地埂上一坐。“……”秋眉嫂的眼睛在催促王良,她没有再用嘴说。王良忽地一下子立起身来。秋眉嫂本来已经蹲下,也立即跟他立起。她以为王良是要采取什么坚决的行动了。然而不是。王良只是内心里犹豫不决,不能拿出个主意,才用这个动作来排遣一下自己的困惑。
秋眉嫂向王良走近一步,两眼急切地盯住他。王良不能再不说话了,可他又能说什么?
“你……”
“咋啦?”秋眉嫂不知道王良在想些什么。“你……你……你找过你山梁叔没有?”“没有,他有啥法子?他啥都听人家的。”“那李老师呢?”
“找李老师?”秋眉嫂觉得王良这话说得奇怪,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当然是找你呀!”对,她当然是来找他呀!秋眉嫂的这句话说得多么坦诚!这是她第一次对王良这样坦露心怀地讲话。而王良……王良只能说:“对,你是该来找我。”
“咋办呢?”秋眉嫂急得厉害。她又问了。
“我们商量一下……”王良的这个回答是多么的软弱无力!但是他又能怎样回答她?如果他要她立即从家里逃出来,那么逃到哪里去?来上村住吗?不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庇护她的能力。王良怎敢在秋眉嫂的事情上跟薛永革作对?薛永革的背后是全部的上级和领导啊,王良的命运全部都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而且,更加严重的是,他如果把秋眉嫂不顾一切护在怀里,那下一步怎么办?难道真的娶她为妻,真像秀贞嫂说的那样,他就永远留在这个山沟里,永世不再出头?那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孩子,他的“帽子”……为了她?王良心头一团乱麻,他拿不出一个好主意,但是事情如此紧急,不帮秋眉嫂拿个主意怎么行?李明贵一走,那姓薛的……这时王良一抬头,正好和秋眉嫂四目相对。多美的眼睛!但是,王良马上看见,她那眼角上有多少条鱼尾皱纹!她脸上的皮肤实际上粗糙得很,那头发并不是乌黑的,混杂着尘土,是黄扑扑的;她微红的面颊其实也是苍黄的,是那么憔悴……他该怎么办呢?拿个什么主意?如果拿出一个让这个女人与自己从此联结在一起的主意,难道是明智的?
王良犹豫得太久了。秋眉嫂只好再次催促他,她说:“王组长,你帮我拿个主意吧!你叫我咋办,我就咋办,我这一辈子听你的!”她这一辈子听我的!王良不无畏惧地在想,这是秋眉嫂所能说的最明白的话了。秋眉嫂啊,秋眉嫂,你是真诚而单纯的!但是王良承受得了你的这番真诚吗?
他能承担起爱你一辈子的责任吗?片刻的沉默。王良已经不能再不说话了,他说:“秋眉嫂子,你打算咋办?”“我?我不回去啦!再也不回去啦!”
秋眉嫂说着便哭泣起来,好像要往王良的怀中扑过来。王良急忙后退,立在距她三四尺远的地方。
这时,王良内心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不能留她在自己身边。她必须回去!
又一阵沉默。王良终于找到一个听来很正当的理由。他说:“李明贵现在还在家里,你还是他的女人。你若是现在不回去,他找上门来咋办?有他在,谁也不敢留下你呀。”“他这就要走啦!”
“可他还没走呀,再说,你到底听准没有,他是要走吗?”“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今天下午两点的车。”
“那也得等他走了呀。他见你在家里,才会放心走。你见他上路了,你再离开,才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秋眉嫂只能承认王良说得对。“那咋办?”秋眉嫂急急地问。王良心中并没有一个稳妥的主意,他只能把眼前先应付过去,这时他的一切想法首先都是顾他自己。第一步是要把秋眉嫂赶快推开,让她马上离开上村,不能让她给自己惹来麻烦,然后再想其他。但是王良这时又必须做出个有办法的样子,让秋眉嫂放心。
王良又想了想,才说:“这样吧,你今天中午先回去,等李明贵一走,你马上就收拾东西去中村找盼水。你先跟她住下,下一步我们再商量,好吗?”
“那以后?你……”秋眉嫂多么想知道王良把她的以后和他自己的以后怎样联结起来。
“下一步我们再商量。”“再商量?”秋眉嫂对王良这个不明确的回答感到惶然。王良不得不把话说得坚决些。“我决不让姓薛的欺负你!”
秋眉嫂满意王良这个表态,尽管王良躲开了她想要他说明的今后他与她之间将会怎样的问题。而且,王良也并没有说明他将采取怎样的措施让姓薛的不能欺负她,但是秋眉嫂简单的头脑没有想到要问他这些。
“那我现在回去?”秋眉嫂仍有些疑虑。“你现在只能回去,要不他们知道你晓得他们的计谋,不会再捣别的鬼?再说李明贵要是不走,自己来找你回去,你咋办?你昨天听来的话,他不会认账的,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秋眉嫂想想有道理,她只能同意王良的意见,但她实在不愿意回去,临走时她说:
“你要为我拿个长远的主意呀!王组长!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好的,让我想一想,想好就告诉你。”王良顺嘴应付着秋眉嫂,只希望她快些走开。
看着秋眉嫂提着篮子匆匆沿东山走远了,王良才松一口气。对于他,眼前最主要的,是要她赶快离开这里,不能让别人看见他或猜到他跟秋眉嫂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王良心中有些自责,觉得自己这样做对不起秋眉嫂,辜负了她的信任。但他也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想:我并没有对不起她呀,我还是为她在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