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星斗满天。黄色的山岭从眼前隐没了,还有一阵阵凉风吹来,峡谷中的闷热消散了许多,人和这个荒凉的饥饿的世界总算得到一点舒适。若不是身上一股摆不脱的疲惫和饥饿,此时此刻比起白天来应是轻松而愉快的。大约七点多钟,王良披一件上衣去食堂找李七姑。他一路上在胡思乱想:李七姑这样为李树旺考虑,或许是为那孩子的事,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吧;她是不是看上李树旺了,想就此嫁给他?她年纪跟李树旺差不多;要不,就让李树旺娶下她,往后俩人一起过,都有个照应;她准看不上李树旺,李树旺也未必就看得上她,再说,还有个同姓同宗的问题,他俩辈分和亲属关系还摸不清;李树旺人虽好,可是娶李七姑怕不够格,这女人很有些高人一等的地方……想着想着,已经走到离食堂不远的地方,忽然,一股煮熟的粮食的香味顺风飘来。李七姑真好,她已经把菜糊糊给李树旺煮好了。在这宁静的夜里,连气味也传送得迅速和准确些。
食堂的门给他留着没有关,难怪香味传得那么远。房里黑糊糊的,怎么没有人?王良摸着走进去,闻出菜糊糊就在锅里,但李七姑人在哪儿?灶台后边隐隐有点光亮,那里有个狭狭的通道,通向小库房,王良便绕过灶台往那里摸去。摸到小通道口上,便看见库房里透出暗暗的灯光来,这就是人家说的那个“暗门子”,李七姑一定在里边。大约是在利用等王良的时间,安顿他们白天碾下的燕麦吧。
那库房的门半闭着,中间有一条宽缝,打出一条长长的光亮来。王良顺着这条五六步长的通道轻轻价走,脚下没出一点声音。他到达那门边了,正要用手去推开,忽然他觉得眼睛接触到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他从两扇门之间留下的那条宽缝中望去,只见李七姑脱去了外衣,只穿一条大红短裤,胸前戴一条翠绿兜肚,直直地躺在一张临时用长板凳和麻袋铺起的床上。她闭目含笑,两手搁在头下,在等待着什么。她圆圆的肩头上簇拥着她长长的黑发,那绿色和红色点缀着的白白的身体像是一团燃烧着的诱人的烈火。多么可怕的景象!这一团烈火使王良立住不动,继续往那门缝里望去。正在这时,王良从门缝中看见,李七姑从她那张临时搭起的床上直起身来,她解开自己翠绿色的兜肚,把整个上身都袒露出来。王良没有看见其他,只看见随那兜肚向下一扯,便露出她肥大的前胸来。只见李七姑丢开兜肚,用双手把一对下垂的珍宝向上托起,沉甸甸地托在自己手掌上,她左边右边来回转动着自己低下的头,轮流地欣赏着它们,脸上挂着甜甜的饥饿的笑。
这时的李七姑比平时漂亮了好多好多。刹那间王良真想把门一推冲进去……但是……但是,王良猛地想起了秋眉嫂和那天夜晚自己窥见的那一身美丽的白光。他羞愧了。他立即转过身,皱着双眉,紧闭着嘴,轻手轻脚走出那条通道,摸过灶台,走出了伙房。
当王良把伙房门“砰”的一声拉上时,他感到自己心脏的猛烈跳动,也感到好像松了一口气。
走回李树旺家,王良忘记了他是走在山谷里的一条土路上。他脑海中浮起了斯托克的一幅题为《罪恶》的袒胸露腹、面含淫色的裸女画像。他发觉,正是一种害怕被罪恶诱惑,害怕跌入某种深渊的意识,使他心中的冲动转为恐惧,他才会在那顷刻间没有去推门,而是扭转了脚跟。
王良回到李树旺家,躺在炕上,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心中反复出现两个形象:一个一团火似的红裤衩绿兜肚的李七姑,一个全身散发出美丽白光的秋眉嫂。他不禁问自己:假如今天那里不是李七姑,而是秋眉嫂,我会不会推门而入呢?但他立刻想到:我又忘乎所以了!我真是太糊涂、太可耻了,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怎么来到这个山沟里的?我还想摘掉头上这顶“帽子”吗?王良觉得,今天自己的心神完全被李七姑这个女人所搞的一套把戏搅乱了。这时,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喊一声:苦恼啊!他被这些胡思乱想搅得不能入睡。他感到,做人,真困难啊。
李树旺的鼾声如雷,昨天和前天王良还毫不在乎,倒头便睡,今天却实在受不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睛,一个红裤衩绿兜肚面带火热笑容的李七姑,又如魔影般在眼前出现。大约已过了夜半,王良仍是睡不着。他感到内心非常苦闷。这回从下村调到上村,给他的心情增加了一层说不清的惆怅。而李七姑的挑逗又恰在这时候乘虚而入地搅乱着他的心。他披上衣服悄声下炕,走到门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摸黑走出院子,怎么就会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直走到后山跟前。抬头不见天,见到的却是影影绰绰的高高的黄土坡,他才发现自己是站在李七姑家的院口。她房中没有灯,四处静得如同整个世界都已死去。王良稍一移动,便听到自己脚下发出的刺耳的沙沙声,他忽然害怕起来。是怕他自己,怕他真的会迈步朝李七姑的窗下走去,那该多糟糕!他猛地想起:我这样做对得起秋眉嫂吗?而且,人家,或者就是李七姑本人,一定已经听见我的脚步声,如果现在有个人,或者就是李七姑,出来发现我立在这里,我何以自白?他对他自己说:可怕啊,可怕!我怎么竟然走到了这里!他连忙转过身去,匆匆回到李树旺家。直到他重新躺在炕上,心还像做过贼似的怦怦在跳。而那一夜,李七姑的红裤衩绿兜肚的火一般的躯体和秋眉嫂身上发出的那美丽的白光轮番在他脑海中显现,搅乱他的心魂,让他一夜都没有睡好。
“你昨晚咋不来取糊糊呀?”次日早上,王良到碾房时,李七姑一个人已经先推起来了。见王良进门,她劈头问了这样一句话。但是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在一闪之间告诉王良,她知道他去过,却又假装不知道,还要如此问一句。她昨夜是故意这样安排的!王良心中立刻得出这个不会有误的结论。他没有回答李七姑,也不去碾杆上跟她并排一同推,只拿起一把扫帚,把碾盘边沿的麦粒向当中扫。扫完一圈,他去坐在一旁,眼望着门外。
“你昨晚咋不来取糊糊呀?还在锅里呢。”李七姑极力要逗王良说话。王良仍是不予理睬,坐在那里,也不去帮她一把。李七姑并不生气,因为她心中有数。又推过几圈后,她在王良的沉默对抗前认输了,自己向他承认:“人家昨晚等你的呀,你咋不进来?”王良翻眼望一望她,仍是不说话,脸上有些愠色,不是假装的,这时他比昨夜冷静多了。理智已能制伏感情的冲动。他对李七姑昨夜的做法从心底里不满。他不说话,李七姑却继续说,而且愈说愈大胆:
“我一个女人家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怕啥!”王良真是生气了,回她一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人?男人!咋的?”李七姑回答得干脆利落。王良真不知如何回答她。李七姑又接着说下去:
“可你真不像个男人哟!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该怕这怕那的。”王良不说话。她又说:“这男人女人的事,两厢情愿是为情,一厢情愿是为奸。这是三皇五帝传下来的规矩。亏你念一肚子书,连这都不懂!我就不怕。有啥好怕的?”王良觉得李七姑过于放肆了。他眼睛盯住门,是在下意识地为自己找一条万一需要逃脱时的出路。这时他想起中国民间常常用来形容女性的两句话:“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面前这个饥饿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啊!而李七姑虽一向聪明,此时却不知道王良心里在想什么,仍然放肆地说下去:
“我怕啥!大不了生个娃。李家沟正愁怕绝了后呢!”王良站起来走出碾房,立在门外。“你不帮我推啦!好狠的心!”她继续极力挑逗王良。王良不用回头,也看见了李七姑说这话时眼睛斜瞟、嘴角挂笑的半真半假的表情。他想:这个女人呀,太可怕了。我拿她怎么办呢?王良离开碾房,离开李七姑,向东边的山坡上走去,李七姑从身后向他高喊:“王组长,中晌早些回来吃饭!”说这种话她并不怕别人听见。不过,她又有什么事怕别人看见或者听见呢?
这个女人呀!太可怕了。王良坐在半山坡一条田埂上,头脑中是昨夜李七姑红裤衩绿兜肚的一团烈火一般的身体,耳边是她刚才那句“大不了生个娃”的豪言。他无法摆脱这些。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个女人并非完全是惧怕和厌恶,还有些难以舍弃。他又想起自己昨夜竟然走到了她的门口,他更害怕了。幸亏李七姑不知道,但是,她或许知道呢?那怎么办?王良努力不去想这些。他漫无目的地在山坡上向更远处走,去坐在另一条田埂上,但心头仍然是李七姑的影子。他正努力抛开她,迫使自己去想队里其他的人和事,却看见脚下边是一株茁壮的甘草。他顺苗刨去,这甘草又粗又深,他刨出一条拇指般粗细的长根来。刚放进嘴里,他又想起这个女人,想起她说做人要像一株甘草的话。王良知道,她其实不像这甘草,她不会让人顺手一拔就吃掉的。王良想,即使让李七姑做一棵树她也不会肯的,她不能任别人来随意摆布她,吃她的叶,剥她的皮。这女人,真有几分特别之处,但是又太可怕了。王良无法把她逐出脑海,但王良心里又想,果真用“如狼似虎”来形容李七姑的人性的饥饿,也不尽恰当。她决不是虎狼,要么她跟西山上的那只老灰狼一样,是一只不吃人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