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决定在牛庄大队牛庄生产队搞一块示范田,当做全公社施足农家有机肥的样板。选中的一块地,肥还不足,还要突击追施三万斤,并且赶在端午节前办好,为召开一次现场会作准备。牛庄生产队缺劳动力,要大队所属的每个生产队各派一个人去支援一天。王良万没有想到,薛永革决定派出的李家沟的人是他。薛永革的理由很充分:“组长”亲自出马,说明李家沟对这项任务的重视;而就王良来说,又是一次劳动“锻炼”(薛永革嘴说“锻炼”,其实是说“改造”,他表面上照顾王良,用了个人民内部的词语)的好机会;并且薛永革对王良说,全李家沟现在找不出一个比王良身体更好的人。薛永革还举出王良拉犁的事例来证明他在体力上是最适当的人选。王良当然只能表示他“感谢党的信任”,“坚决完成这项领导交付的光荣任务”,但是他心里是很害怕的。一天之内,要把三万斤重量的东西由牛庄村里搬到几里路以外的那块地里,由六七个肚皮吃不饱的人来干,劳动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在王良答应承担这光荣任务后,万万没有料到,薛永革又向他宣布一条纪律:不许吃牛庄一顿饭,也不许比本队社员多吃一口粮。薛永革说,这才是真心真意、忠诚老实的支援。薛永革说:“让其他生产队看看我们李家沟人的风格。”他只许王良带两只野菜饼子,还吩咐王良在牛庄劳动一天后,就在大队部里睡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到东驿,参加公社召开的各队下放人员会议,中午回李家沟吃午饭。薛永革这明明是想借机会整一整王良。那样重的活,一整天干下来,睡不好觉,第二天再来回走四十多里路,还要听一个报告,一共只能吃二两粮食和一斤苦菜。但王良只能从命,他和薛永革的关系近来变得愈来愈坏了。王良发觉,薛永革一般不喜欢知识分子,自己又是个戴“帽子”的知识分子,因此薛永革更不喜欢他。秋眉嫂接近王良躲避薛永革,是薛永革心里特别恨王良的一个主要原因,而李明贵个溜须拍马的坏蛋又不知在这位薛组长面前说过些什么话。上次薛永革说他给李秀秀两个馒头是他“嫖娼”,要他交代,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后来不再听薛永革提起,但是这家伙很可能偷偷给上面打了报告。反正是,王良觉得自己已无法跟薛永革搞好关系。对这他也不觉奇怪,这几年来,他头上戴着这顶右派“帽子”,无论在哪里,他的顶头领导人往往都爱做出讨厌他这个人的姿态,他们都用整他、卡他、给他吃苦头来表现自己立场的坚定,即使薛永革没有秋眉嫂这个因素,也不会例外。
第二天一早,王良用毛巾包上两只野菜饼,便动身到牛庄去。其他生产队派来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十岁不到的娃娃、一个驼背、一个瘸子和一个气喘病人。冯万利秘书代表大队部和党总支向他们六个人宣布“光荣任务”:必须在一天之内,把牛庄街上几个绝户人家里一共十只土炕拆掉,砸碎,撒进地里,这就是“三万斤有机肥”。公社特地从东驿生产队调来两头驴跟他们一同来支援。冯万利指示:两个人拆炕,其余的人能挑的挑,不能挑的用背篓背。其中一个还必须一边挑担,一边赶两头毛驴子。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赶驴的人从来不兼挑担,因为驴子要装要卸,这已经很累人,而且沿途还需要管着它们。但是冯万利说今天是“特殊情况”,要用“革命的办法来解决革命工作中出现的新问题”。他宣布这个光荣任务由王良执行,而且要求王良用两只大箩筐,每次要挑足一百五十斤,两头驴子每头每次要驮二百斤。王良和两头驴子,要完成全部任务的一半以上。
牛庄不在山沟沟里,太阳出得比李家沟早,开始干活时已经有点热了。王良不敢过早地吃那两只救命的野菜饼,把它们装在衣袋里保藏着,因此再热他也不敢脱衣服,怕万一让别人把他的野菜饼子偷去了。
两头瘦驴怎样也不肯把驮子装满,王良也实在担不动一百五十斤。那头比狗大些的小灰驴比那头大黑公驴乖,它一点麻烦也没给他惹。有一次到地头,王良掀驮子时用力不足,把它拖倒在地上,这个长耳朵的善良的畜生竟然毫不计较,爬起来算数。那头黑驴有点脾气,不过它一整天也只踢过王良一脚,并且不怎么疼。它们对他比薛永革和冯万利更仁义,它们大约知道王良是生手,又是“一身而二任焉”,而且是一个被称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那种人。这样的人既不能算得是人,那么正好接受它们畜类的关心和同情。它们沿铁路在王良面前稳稳地走,他只要挑着担子跟上就行。这种同志式的配合为王良省了不知多少力气,半天下来,他们三个已经搬运了几千斤。中午,王良给它们吃草料,自己吃那两块滚过一点燕麦粉的野菜饼,其实也是草料,他和这两个驴子同志完全平等。他不知不觉一顿把两块野菜饼都吃下肚去。
红太阳火一般烤人,王良的肚里渐渐空空如也。担子越走越重。(冯万利中间来查看过,说王良挑得太少,不足一百五,骂王良偷懒。这个无赖准是跟薛永革串通好了要整一整王良。)不到三点钟,王良不仅饥肠辘辘,唇干舌燥,汗流浃背,而且简直抬不动腿了,但他必须咬住嘴皮拼命顶下去,否则人家会说他是“存心破坏”,并且报告给下放领导小组,那样他头上的“帽子”就更别想脱掉了。王良得儿嗒、得儿嗒地赶着他的两个驴子战友往前走,心中立即想起秋眉嫂和她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禁低声唱起:“得儿嗒、得儿嗒,我给哥哥种棉花……”他甚至幻想着他也会找到一个草丛中的小美人。(或许他已经找到了?)他和他的驴子战友沿着高高的铁道路基下一条小道走着,火车隆隆地在他们头顶上飞奔来去。但是,怎样美丽的故事和幻想也压不住肚子里火一样的饥饿。这时王良不禁低呼:坐火车的人啊,你们随便丢一点什么东西下来吧,只要是能进嘴的,我会感恩不尽的呀!馍皮、点心渣、李子核、面包纸、鸡骨头,什么都行……怎么偏偏我今天来了,你们却什么也不肯掷下来?再不补充一点食物,我的肚皮就要贴到后背了!在一次空担回程的路上,当黑驴低头去啃路边一株青草时,王良忽然在它的指引下得到灵感,他奔上去,把那株草抢拔在手中,送进自己嘴里。又涩、又酸、又苦,还割舌头,但是他尽力把它吞了下去,肚子立刻便有一种被充填的舒适感。对!驴子能吃的,一定没有毒!于是,每次回程时,王良都注意两头驴选中的草,它们一低头伸嘴,他便去抢拔来喂进自己的嘴里。就这样,他一下午靠吃青草维持着生存,而且完成了光荣的劳动任务。
冯万利叫王良晚上睡在伙房里,两条长凳一叠报纸是他的床铺,蚊子叮得他无法闭眼,苍蝇成群地在他身上乱爬。凳子上一定还有臭虫,在他腿上咬出几大块红斑来。肚子里的野草发出怪叫声,涌出一股股的臭气。胃壁被刺得好痛,他一定是嚼得不碎便吞了下去。肩头肿得像两个馒头,浑身上下的酸痛更是难以言形。这比他上次拉犁又苦了好多倍,多么“光荣”的任务啊!王良对自己苦笑。他虽然拼命完成了这任务,但他并不知道“光荣”在哪里,那些死人睡过的炕大多是头年新砌的,炕坯尚未熏黑,根本不能当肥料用。王良不知道,这样的“劳动”,除了供那些当官的摆些骗人的排场之外,还有什么价值可言。王良感到自己体力已经耗尽,如果再这样干两天,他会倒地而死的。但是否还是死了更舒服些?
一想到“死”,王良忽地警觉起来。他真的会在这个地方被折磨而死吗?他的生命如果这样结束,这合理吗?值得吗?自从头上戴了这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他这不是第一次想到“死”。现在,躺在这条长板凳上想着死与不死的问题,他脑海中又出现了两年前的一个场景:
两年前,王良在河北省的滹沱河边劳动改造。那一天,他要过河去办一件事情,碰巧遇上雨后的山洪。原先一条流沙河,现在宽阔得如同长江黄河一般,他坐在河岸上,无法过去,望水兴叹。脚下滔滔的泥浆水,夹带着吼声,向他宣示它可以吞没一切的威力。那时,他忽然想,每天那么累,又那么苦恼,还有永远也写不完的检查……倒不如一头跳下,随波而去,就一切麻烦都没有了。这个可怕的思想在那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心神,但它没有强大到足以使他纵身一跃的地步,只给他心中带来一团理不出头绪的纠缠。王良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坐着,眼望着河水,头顶烈日,足足坐了有一两个钟头。不知怎的,当他心中还没有理出一个明确的思路来,他却刷地一下立起身,左手叉在腰上,右手一把摘下自己头上的那顶破旧的蓝色干部帽,一挥手把它甩入了河水之中。他面朝青天,嘴里大声地向空中呼喊:
“去你妈的,你去跳河,我不跳!”王良那天就这样度过了一道鬼门关。他事后告诫自己,从此永远不要想到死。然而今天,躺在这条长凳上,他又想到了死。王良深深地责备自己不该这样想。做人啊,尤其在这种境遇下,必须在关键时刻能够挺得住,否则会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七尺之躯。想到这里,他赶走了心中这些有关死亡的胡思乱想,闭上眼睛,让自己好歹能睡上一会儿,以延续明日的生命。
天亮前,王良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个寿子娃娘,一手牵着她大肚皮的孩子,一手拿着那只破碗,直伸到他鼻子跟前,那女人的姜黄色的脸也向他脸上压来……王良一个翻身躲开她,跌落在泥地上醒了过来。太可怕了!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口外。但那跳声是那么奇异,怎么是“咚──咚──咚咚……”的?跟李永旺给他孩子钉棺材的敲击声一个样呀!王良更加害怕了。他手摸着心口躺下,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他原来有心律不齐的病,这一天劳累过度,体力不支,这病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