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过得像王良来李家沟以后的每一天一样,非常“充实”,从早到晚没有片刻的休息。而且今天他不仅身体在动,头脑也在动,因此更疲劳。当他感到自己十分疲劳时,他又在恨自己了,如果他没有那许多胡思乱想,如果自己已经改造得和许多人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切听从别人吩咐,由一个上头的人代他思维,自己只管去大干、苦干、拼命干……他想,那即使累,也会比他现在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更舒服些。他想:“知识分子”这东西真是社会中一个讨人嫌的种类,不仅给别人惹麻烦,也给自己惹麻烦。他又想到了一九五七年……王良从二狗子家回来,一头倒在炕上,带着这些胡乱的不该有的思想,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但是偏偏今天又睡不着,大约是因为每天都有秋眉嫂给他烧热了炕,睡上去温温的、干干的,引人入梦。而今天的炕是又凉又潮的,怎样翻身都觉得骨头里难受。于是,由这里王良又不由自主地把她,秋眉嫂,放在了心上,丢不开去。他想到那天李明贵为那朵蒲公英小花打她以后,他和她两人单独在她屋里,他的手压在她的手上,那两只手紧紧拥抱着、亲吻着……过后秋眉嫂悄悄地来给他烧炕。可是今天她不在,今天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今天她在该多好!下午干吗要同意她去中村,干吗不劝说她留下来,反正李明贵已经走了。由这里王良又回想着,他送秋眉嫂去中村的路上,怎样和薛永革相遇,他怎样和姓薛的斗智,那一段三人同行的路程,三人各自的内心活动都复杂得很,可惜他和秋眉嫂两人谁都不是个心理学家或者小说家,否则描写出来该多有意思……王良想到他终于没让薛永革得逞,安全地把秋眉嫂送进了盼水嫂的家门,完了还对薛永革说一句“我陪你回上村去”的话,气得那个人满肚子火又冒不出来,竟拂袖而去。他又为自己的“修养”而得意了,但是,也为自己事后的害怕而羞愧。
他想到薛永革和秋眉嫂他们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沟边对过去几个女人的回忆。他想到刚才跟二狗子去探水的整个过程,二狗子那张肮脏的、消瘦的、聪明的但是又十分憨厚的面孔,和他脸上那双对自己总是流露出亲切和信任的闪亮的小眼睛,想到二狗子说的那些话:讨个大奶子媳妇,生两个胖娃娃;给他爹妈造一座大坟;给全村人开一条八丈宽的引水渠。从二狗子,王良又想到李山青的没裤子穿的大女儿,她每天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薛永革竟然也去偷看。他想到李山梁夫妇,他们今后大概不会再吵架了吧,他为自己的这份功劳再一次自觉得意。王良又想到李安亭家的蜂窝,他想,到秋天,如果他还在这里,一定帮他们再垒一个,再去外村分一窝蜂来,这样,李安亭女人许会不再记恨他的前妻女儿李秀秀了。于是王良又想到李秀秀,那么漂亮,原本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一想起李秀秀,王良的心里就好重、好闷。李秀秀以后会怎样呢?李江玉会娶她吗?虽然她在牛庄做过那种事,李江玉还是会娶她的吧,这位老师那么明白事理,他当然知道李秀秀是被饥饿逼迫的……一想到饥饿,王良立刻听到自己空空的胃中咕咕的声音。他便想到枕头里的炒面,他忍住不去吃它,想到那天把面粉撒在炕上,秋眉嫂给他扫干净,还给了他一把炕笤帚,那是高粱穗子扎的,那穗子通红通红的高粱,高粱……王良觉得,他好像是在一片密麻麻、热腾腾的、让人闷气的高粱地里,头顶是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的大大的高粱穗子。他从一株株高粱秆中间向前挤,宽宽的长长的叶片,边缘像刀子似的,划得他手臂上、脸上、耳朵上尽是红道道。他像儿时在家乡一样,手中拿一只弹弓,他是钻进高粱地里来打麻雀的,一只麻雀欢跃地歇在肥壮的高粱穗上,唧唧啾啾吵叫着,一边点头似的不停地啄食那穗子上密集的成熟的高粱籽,那高粱穗也就随着它的每一次点头而上下颤动着。他猫着腰悄然接近那只麻雀,正要开弓去打,忽然发现,这片高粱地就在李家沟下村的东坡上,而且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层又一层的绿秆红穗的高粱……啊!不仅是成片成荫的绿色的高粱,东坡上,北坡上,沟那边的西山上,全都是浓密的树林呀,好一个绿色的世界!北坡上的原始森林般的钻天白杨,一株株挺拔得好似骄傲的王子和公主,它们含有蜡质的叶片相互碰击时,发出沙拉沙拉的金属般的声响。他沿东坡向上走去,不觉来到一条斜岔的小山沟前,就是秋眉嫂说的那个神仙妹子的一只腿腕子。它不是一条干涸光秃的黄土沟呀,而是一条从下往上在一层层的小梯田里种满了苹果树的绿色的沟。那墨绿色的丛林中,闪现出一簇簇一堆堆红面孔的大苹果,像他前年在河北省昌黎县的那个果园里见到的那条苹果沟一样浓密、芳香、美丽。李家沟啊李家沟!你原来又回到了你的绿色的丰饶的年代!抬头望望那一对奶子峰,它们正放射出美丽的耀眼的白光,多么美的白光啊,恰像他那天雨夜中窥探到的秋眉嫂身上的白光。美丽的山峰如今蜕去那黄色的外衣,正绿荫葱茏,更加充满着生命!他听见远处有欢笑的声音,但他看不见人,眼前只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啊,那欢笑声是从一片葡萄林里传来的,他便也找一个缝钻进葡萄架下。呀!他的头顶上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绿色的帐篷,又像是一座宽阔无比、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大厦,那屋顶上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紫红色的葡萄,每一颗都有小胡桃大。欢笑着的人群正在采摘那肥美的果实,葡萄在绿荫下堆成一座座小山,人群中有秀贞嫂,有李安亭家女人,有李七姑,有盼水嫂,有寿子娃娘,有李秀秀……怎么不见秋眉嫂,他的秋眉嫂?他向摘葡萄的女人们招呼,她们都向他微笑,但是不和他说话……她们好像在一边摘葡萄,一边齐声地唱歌,他听不清她们唱些什么,但他忽地记起了一首某个外国诗人写的诗:“……她们一边采摘,一边唱着歌子,免得那张馋嘴,偷吃林中的果子……”原来古今中外都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人……他随着摘葡萄的女人们向前走,他走到了棚架的尽头。呀!他面前竟是一条宽畅的、绿色的、清澈的河!它哗哗地流淌在西山的脚下,把葡萄园和山隔开。沿河是一条宽宽的、白白的、长长的路。这不就是那条可怕的干裂的大沟吗?怎么它已经变成了一条清澈的河流?啊!对了,这是李二狗子发了财,给李家沟开的这条八丈宽的水渠呀!是的,它好像是从西山那边流过来的,是桃花河的水穿过那座山,引过来的!桃花河的水,这奶子峰的乳汁,终于流进了李家沟啊!河水中倒映着浓绿的西山,好像整个天地间都变得更绿了,更绿了……啊!他看见李二狗了!这小家伙正驾一只船畅游在他自己开的这条宽大的水渠里,他的船逆流而上,向中村的方向飞快地驰去。李二狗立在船尾向他招呼,那船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大约就是李二狗的大奶子媳妇吧?王良觉得自己在向李二狗高喊,而李二狗没有回答,他的船飞速向前,王良沿着河边的路奔跑着追赶他们。这条路再也不可怕了,即使跌下河去,浸泡在绿色的水里,一定也是非常舒适的……王良跑着跑着,已经跑到了下村的尽头,他忽然看见李山梁、李江玉、李山青、李龙水、李明贵……几乎是全村所有的男人,都围在一座金黄色的粮山前,好像是在争论,又好像是在交谈。他想,这大概就是李江玉说的自欺欺人的一堆“丰收”粮吧,表面是一层粮食,下面尽是黄土。但是不像呀,他见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还用手去捧,用鼻子去闻,用嘴去尝。李山梁家的两个儿子变得又白又胖。啊,还有李山青家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还有牛庄那个寿子娃,他们都穿着花衣裳,身体都那么健康。孩子们在那堆粮山上爬着,笑着,打闹着。他们身边有一只摇头摆尾的大狗,啊,不是狗,它就是西山上的那只不吃人的可爱的老灰狼……中村小街的每一个门上有一块长长的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李家沟生产队卫生室”、“李家沟生产队阅报室”、“李家沟生产队计划生育办公室”、“李家沟生产队供销社”、“李家沟生产队小学”、“李家沟生产队电影院”……那粉白的墙上还隐隐留下当年的“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字标语。他走到一幢新房子前面,看见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他问旁边的人那是谁家,人家回答他说:“你咋不晓得?是李老师的新房呀,李老师刚娶了新娘子,娶的就是李秀秀啊!”这时王良想起了李二狗和他娶下的大奶子媳妇,他们的小船还在他们的水渠上飞快地向上游驰去。他抬头看见,二狗子还在向他不停地招手,王良跟着李二狗的船继续向上走……一直走到了上村的尽头。这是南山脚下,李七姑的神堂呢?王良找不到李七姑的家,她大约已经结婚了,搬走了,神堂拆掉了。这里已是一片茂密的果树林,是李满坡种下的梨树吧。王良正想走进树林去仔细地看,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不是二狗子的水渠里的声音,是南山坡上传来的声音,王良抬头一望,啊!他看见奶子峰竟然移到了李家沟的南山前。奶子峰上像浓香的奶汁一般的两股泉水倾注而下,形成一条又宽又厚又长的水流,这是一条真正的瀑布啊,是它的喧哗声和溅泼声,正充满着这整个的绿色的世界。这瀑布,这发自奶子峰的瀑布,是李家沟的生命的源泉啊。二狗子和他的媳妇呢?王良放眼望去,没看见李二狗,却看见了李树旺跟他的女人,那瀑布汇成的水流正从他们娃的坟堆旁经过,那坟堆好高大啊!那不是一座坟,而是一座纪念碑,他们夫妻二人立在那碑前,在向他微笑地招手。王良顾不得和他们招呼了,他看见,他看见,他看见他的秋眉嫂了!是她,跟那天夜晚雨中在她家院子里一样,背朝着他,一头乌发长长地披散在身后,全身放射出诱人的芬香的白光。秋眉嫂正站立在那瀑布脚下的水潭中,沐浴着水潭溅起的白色的水花,两手全身上下地拭摸着她雪白发光的美丽的躯体。啊!她弯腰了,她转身了,她腋下那一大团诱人的灿烂的白光又出现了!这白光正和奶子峰放射出的白光交相辉映。王良觉得自己不愿再向前走了,他心跳得好猛,他立住脚跟尽情地欣赏,尽量把那一股股闪耀的白光和一阵阵芳香的气息吸进他的眼里、鼻子里、嘴里……他看见,秋眉嫂的四周,那溅起水花的水潭中和水潭四周,全是金黄色的蒲公英花,她的放射出白光的身体被围绕在一片金黄中,而这片金黄色又镶嵌在一片那山、那水、那树木所构成的浓绿的背景中……多么美丽的景象啊!多么美丽的青山绿水的李家沟啊!瀑布下,水潭中,金黄色的花丛里,浓绿的大地怀抱中那个放射着耀眼白光的身体更是多么美丽!王良忘神地伫立着,凝视着。不知什么时候,秋眉嫂的身体已经飞向了天空,她美丽的身体已完全化成了一片白光在那绿色的天地间散开、散开……变成了天上一团团的云,那绵羊似的白云,围绕着太阳飞舞。她所发出的耀眼的白光让这片天地中的每一种颜色,绿色、红色、黄色、白色……都闪亮起来……而她呢,她呢,她在哪里?在哪里?王良正要奔上前去寻找秋眉嫂,忽然,在她原先的位置上,面朝他,站着薛永革组长,他那套军装在这片绿色的天地间变成了可怕的枯黄色。薛永革双手叉腰,两只手里各捏着几个白馒头,脸上是狰狞的笑……王良正要问薛永革秋眉嫂在哪里,在哪里……而这时,他醒来了。
王良做了一个多么丰腴甜美的绿色的梦!窗外已是早晨,王良昨夜连门也没有关。一个黄色的死寂的干枯的世界已经侵入了他的房中,正要吞没他,吞没他房中的一切。王良躺着不动,闭上眼睛,极力想要保住他的绿色的梦。他不让这黄色的死寂的干枯的世界把这个甜蜜的梦也吞没掉。不,不让!